第50章 誉王家的小遗孤来了
今夜,恰似一幅摊开的水墨画,白描明朗,工笔细腻。薄雾里,斗转星移,风清月朗,虫吟风语,蛙鼓蝉鸣。
然而,这个宁静祥和的夜晚不属于熠然。从今往后,他拥有的,只是支离破碎的家。
巡夜的更夫们来回两趟了,其一人手中拿锣,另一人手中拿梆,你敲我打,边喊边走。平日里,这样的更声在洛阳城实在寻常。
可今夜的打更声,每一次都敲在了这个年方四岁的孩子心上。
“咚——咚!咚!”
一长,二短。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更夫打了个哈欠,这会儿,他累得喊话都拖着长尾巴,就像是为长夜画的逗号。
“父亲,母亲,请你们保佑孩儿。”
待到打更人离去,熠然在心里定了定神,这才蹑手蹑脚地从草垛里钻出来。
此时,那弯月像害羞似地,见人就躲到轻纱般的云里了,只有两三点星辉在他脚下。
这一路,他害怕。
可他只能走。
他苟活于夜的翅膀下,无法呐喊,无法寻找有光的出口,他只能披着黑夜的外衣,借星月前行,用脚印踩碎自己那可怜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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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府。
许是这座府邸与生俱来的日精月华,这儿的月亮看起来比别处更圆满,更皎白。
“容姨,容姨,”小姑娘踩着雪色的月华,敲开了容甜的门:“容姨,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了……”
这孩子约莫三岁大的年纪,手提一盏萤灯,淡绿微黄的光芒照耀着她稚嫩的脸蛋。
“小舞?”容甜闻声而起,一把挑开罗帐,跳下塌,拨开门:“小舞怎么啦?是不是做噩梦啦?”
“我想家,我想娘亲了……”
“来,小舞。”
容甜替这孩子细细地披了件薄裳,蹲下身拥住她,和着晚风的低吟,一支接一支哼着安眠曲。
这个名为小舞的姑娘家,乃是丞相府林氏所出。
在洛阳,齐、卿、叶、秦、容五大家的女眷们素来要好。男人们每有骑射围猎、煮酒论剑的,她几个也时常一块儿赏花听戏,其中尤为亲近的就数卿府林氏、齐府容氏了。
毕竟,林丛儿与容家的孪生姐妹乃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她们打小就和生在一个屋檐下似的。
再后来,容家长女容音被许给誉王,次年冬,小妹容甜嫁到了齐王府。
“小舞乖,不哭了。等天亮,容姨就送你回去好吗?”
容甜像捧着件瓷娃娃似的,对卿家姑娘实在是疼爱极了。
“可是,容姨,天黑黑,我怕怕……”
小舞不依,她撅着油壶儿似的嘴,掉了串的泪珠子“啪嗒、啪嗒”落在手背上。
看到自个儿星点似的泪滴,小舞哭得愈发起劲了——齐长风说今夜有流星,是以她才留宿——
哼,早知道,她才不要听齐长风的话呢!
原来今日,林氏带小女到齐府赏荷采藕,两家的孩子玩得起兴了,约好着留下来过夜。
“小舞不怕,看,长风他不是给你准备了这个吗?这么多星星发着光,我们小舞才不怕黑呢!”
容氏指了指小舞提的糊灯笼,那里面全是齐长风带她抓的萤火虫,每只都背着一朵摇曳的绿光,在夏夜里闪烁。
“来,今天晚上,小舞和容姨睡一块好吗?”
这些日子齐牧归早出晚归,时有整宿不着家,也不知他在忙什么。也罢,刚好今夜里和小舞睡一床,免得这孩子想家哭闹。
容甜这样心想着,抱起孩子往里回。
“……………………………”
小舞怀抱着萤火虫瓶,一晃看得入了神。
她觉得自己也长出了一对翅膀,扑哧,扑哧,乘着风起飞了,飞呀飞,飞呀飞。
她把光送给黑夜,深灰的天空拥有了亮晶晶的眼眸;她把光送给晚风,风就把它们洒到树梢上、花瓣上、草芽上……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忽而,呱声四起,虫鸣蛙语,恰像一支为萤火虫小舞而唱的夜曲。
“???!!!”
容氏的脸“刷”地惨淡下去。
童年往事如潮水般覆没她,姐姐容音的模样,像海上明月,破云见晓,愈发清晰。
幼时,容甜因打碎贡品之故,被父亲锁在房里,禁闭思过。是夜,窗下总传来这样的蛙叫声,那便是姐姐容音给她送好吃的来了。
姊妹俩嫁为人妇后,这样的蛙声,容甜经年不曾听过了。可而今也只消一句,一句足矣,她听着便知道——
是姐姐!
洛阳城里早就谣言四起,说誉王大有谋逆之心,老皇帝和恪王党对此甚为忌惮。
容甜聪慧,她岂会不知其中的厉害呢?
洛阳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没有人能够活着斗一辈子,但总有人只要活着就一辈子在斗,父子反目,手足相残,古已有矣!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什么人?!”
墙外一人大喝道,在深渊似的夜里犹如雷霆震怒,四面惊惶,八方显威。
“抓住他!!!”
“别让那孩子跑了!!!”
“宁杀勿滥,弓箭手!!!”
众人惊呼着,一迭高过一迭的喊打声,似是要无情地撕扯、划破夜的喉咙,随后,沓沓的脚步声经久不息地回彻洛阳。
“小姨救我!!”
熠儿?是熠儿!是熠儿啊!
待容甜回过神,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她只觉得脑海空白,鼻不能呼,口不能言,毕身的气力全在脚下,三步只作两步地冲,扒开门栓,箭似地冲将出去。
“熠儿!”
可她开门的霎那,千钧一发,万箭齐发,漫天是如雨点般射向熠然的箭!!!
“小姨……”
熠然听到是容氏唤他,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掉转头就飞似地往她怀里冲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刀光箭雨之中,容甜张开她诺大的水云袖,恍若庄生梦里的蝴蝶,几乎是飞到了熠然的面前。
“熠儿,我的好熠儿,”容甜把熠然紧紧地拥在怀抱里,用柔弱的身躯为这孩子支起一面墙,就像枯朽的老树极力地托起最后一抹新芽。
“熠儿别怕,小姨在。”
她痛得仿佛连笑都耗尽心神。
“你,你没事就好,小姨放心了。”
慢慢的,箭已不能伤她分毫,痛亦不能近她肺腑,一阵虚无的力量拖着她走上云端。
“娘亲!!!!”
原本睡在梦乡里的齐长风,被外头的打杀声惊起,他揉着朦胧的睡眼走出来……
那迎面映入眼底的,是身负数箭的容甜。
她至死将熠然紧搂在怀中,躯壳像暗夜里的一尊雕像,慢慢地褪去温度,灵魂化作死海上的一叶孤舟,向无望的远方飘去了。
她至死来不及回头看自己的儿子,那个还同样离不开自己的儿子,哪怕一眼!
“白将军,你看!”
一行人埋伏在不远处的屋檐上,领头的大汉乃誉王副将,白山宗。他从城外赶到誉王府之时,已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那孩子长得与咱们大公子太像了!”
齐长风推开门的刹那间,连白山宗都震惊了!像!太像了!!
虽说容家姊妹是孪生,可……齐长风和熠然才最像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从身形、样貌到气宇,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白将军,咱们现在怎么办?”
“…………………………”
半晌,良久,无人应声。
那名随从别过头,只见白山宗眉关紧锁,平地起川,半晌,那血红的瞳孔慢慢伸张,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