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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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中篇

美国奇幻作家肖恩·斯奈德出生于70年代,现居弗吉尼亚州,主业是在家写作。按照他在个人网站上的说法,作家都是“恶棍”,一听说读者看他们笔下的故事停不下来,就会乐得合不拢嘴。肖恩喜欢阅读,年复一年地读了很多书,还喜欢观察各种各样的人,这都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不少灵感。他不擅交际,常年充当“壁花”(舞会中没有舞伴而坐着看的人)。据他自己所说,他是一个老游戏狂魔,最近还迷上了咖啡。

本文获2016年贝恩奇幻冒险奖

The Lavender Paladin

薰衣草圣骑士

作者/【美】肖恩·斯奈德

翻译/王 欣

插画/九代火影

康博手夹头盔,临窗而立,向外望去。他的天神——阿斯顿纳瑞斯,则盘腿席地而坐,正将豇豆剥皮放进锅里。他正恪尽职守,反观阿斯顿纳瑞斯,却在给这家主人的孩子讲着幼稚的故事,逗得小女孩和她的两个弟弟开心不已。

“每当狮子放声大吼,野兔就会吓得浑身毛发直立,担惊受怕地跳蹿而逃。你猜,野兔还会怎么样呀?”阿斯顿扯着自己的耳朵,给孩子们提示。

“野兔的耳朵会伸得长长的!”女孩咯咯笑着说。

“没错,它们的耳朵会越伸越长,越伸越长。最后,狮子就会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四爪朝天,猎物就会趁机溜之大吉。这就是为什么兔子的耳朵又长又绒,为什么它们在从藏身之洞钻出来前,都要聚精会神仔细聆听。”

孩子们的母亲正在一旁切菜,听着心爱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脸上露出一副温暖而慵懒的微笑。然后,她偷偷瞥了一眼康博,脸上的笑容瞬间凋谢了。

康博假装透过窗户看到了可疑之物,转身面向空空如也的窗外,装作仔细观察的样子。他身穿薰衣草色盔甲,骑士身份彰显无疑。而她,不过是个地位卑贱的寡妇,又岂敢妄想攀附如此高贵之人?相反,她误以为这位天神是骑士之仆,反倒与天神多有往来。康博要是知道这点,肯定会笑出声来。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尽管阿斯顿纳瑞斯青铜肤色,犹如漂浮在黑色通伽利海上的生橄榄一般醒目。但他却毫无架子,总在谈笑之间让人如沐春风。就像现在,他丝毫没有神的架势,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任由孩子们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但即便如此,康博依旧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一只蚊子飞到康博附近,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寡妇买不起挡蚊子用的玻璃窗板,为了赶走蚊子,他只能不停挥舞手臂,身上的钢铁盔甲也随之叮当作响。不过,任凭他手上所戴拳套再重,对付耳边乱舞的飞虫,也无用武之地。

“你的眼仁怎么全是白色?”

“妮娅!”女孩的母亲斥责道。

阿斯顿微微一笑,“这就当作我们的饭后故事吧。”他盲目摸索着需要剥皮的豆荚,一无所获之后,将锅向女孩那边推了推,“你看还有遗漏吗?”

妮娅摇了摇头。

寡妇叹了口气,“孩子……阿斯顿纳瑞斯,谢谢您的帮忙,还有您的故事。”

“何必言谢,你邀请我们前往家中做客,如此好意,作为回报,这是我应尽之事。”

“把锅拿来,姑娘,我们把豆子煮了。”

寡妇将切好的茄丁、洋葱粒和豆子一起刮进锅中,加了一勺水、一撮盐,用力搅拌了几下。然后,捡起一根烧焦的木棍,戳了戳壁炉里的余烬。

余烬之中发出一阵啾鸣。

她惊声尖叫着丢掉了手中的棍子。灰烬之中,一头龙盘旋而卧,她徐徐舒展开身躯,发出啾啾鸣叫,责怪寡妇吵醒了她。

“好啦,皮炣娅,”阿斯顿纳瑞斯轻声安慰道,“不要这么暴躁。”

寡妇一手捂在胸前,自嘲似的咯咯笑着。“哦,抱歉,我还不太习惯这种事,我忘了她在那儿。”

“没关系,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为什么不会火烧伤?”妮娅问道。

“不会被火烧伤。”她的母亲纠正道。

妮娅翻了翻眼睛,“你懂我的意思。”

寡妇正想继续呵责妮娅,阿斯顿纳瑞斯打断了她,解释说道:“因为皮炣娅是头龙,她需要热量,就像我们需要小便一样。如果不这样的话,她……就会生病。”

寡妇忍住想笑的冲动,无奈地长叹了口气。

阿斯顿伸出手来,“出来吧,皮炣娅。你烤得够久了,我们的主人得做饭了。”

皮炣娅抖了抖身子,将一股火星甩向烟囱。她的鳞片是灰白色,在火光中熠熠闪烁着红色斑点,让人很容易误以为她是一只纤瘦的蜥蜴。只不过和蜥蜴相比,她的脖子很长,头也不像蜥蜴。阿斯顿冲她发出奇怪的咯咯声,随后,她一跃而起,栖在他的胳膊之上,动作优雅流畅,犹如水中游蛇。

看着这条龙距离孩子们如此之近,看着她随意穿梭嬉玩,康博内心百感交集。他曾经目睹被龙咬伤之人的惨状。虽然咬人的是其他的龙,但他依然没有感到一丝宽慰。龙的毒液能够令人瞬间丧命——除非对方是一位天神。

“你想摸摸她吗?”

康博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

“我真的可以摸吗?”妮娅瞪大眼睛,目光变得明亮起来。

她的母亲似乎和康博有同样忧虑。“还是等她变凉一点吧?我不想你被烧伤。”

“不用担心,”阿斯顿轻轻伸出手,抚摸着栖在胳膊上的龙,“你看?”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寡妇应允道。

“没事的。”

妮娅略带紧张地伸出手来,但却徘徊在龙头上方,迟迟不敢触摸。

“她不会咬你的,相信我。”

他是在说给妮娅听,还是在说给康博听呢?女孩还在犹豫不决之际,皮炣娅忽然立起后肢,用头顶上了她的手指。

妮娅咯咯地笑了,“她挠得我好痒。”

看着皮炣娅在女孩手下自顾自清洁起鳞片,康博悬着的心逐渐放松下来。

突然之间,透过窗户,他看到远处路上掠过一道铜色闪光,心里猛然一紧,眯起眼睛远眺观察起来。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阿斯顿曾经说过,敌人几天之内应该追击不上他们才对。

又一道闪光掠过。这次不是铜色闪光,而是夕阳余晖映射的钢铁光芒。山的那边,两位骑士正骑马而来,为身后的镀金马车保驾护航,马车前座长椅之上,一位火枪手护卫与车夫并排而坐,还有另外两位骑士,也紧随车身其后。

康博将手置于剑柄之上,看来,不光是异域之神在搜寻他和阿斯顿。如此马车阵仗,对方身份应该十分显赫。他眯起眼睛,辨识远处骑士所持盾牌颜色:绿色。看来,应该是当地王族。

“放松,康博,”阿斯顿纳瑞斯说,“他们不是来找我们的。”

“听令。”阿斯顿总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康博强迫自己松开剑柄,但是依然无法将目光从马车上移开,直到马车驶向远离寡妇小屋的另一条路。

“看吧?”

“对不起,我情不自禁。我们尚未走远,这里距离潘戈——”他话说半截,忽然叹了口气,“我是说,代提卡。”不管征服那里的诸神对其如何命名,他自出生时起,就一直称呼其为“潘戈恩贡贝”,这点很难在一夜之间改掉。

阿斯顿模糊不清的双眼充满了同情和苦笑,“应该是我向你道歉才对,这是我的错。”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既然往事已定,就不要再伤春悲秋。”

“话虽如此,做出改变,谈何容易。”

出自改变最多、失去最多的人之口。康博耸了耸肩,随之晃动的盔甲让这一动作略显尴尬。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阿斯顿纳瑞斯轻声说道,“至少对你而言,你仍有家可归。”

“潘戈恩贡贝已经不复存在,我接受这个事实。”他声音沙哑地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足够了。”

“那就相信我。今晚不会有敌军来袭。”

“我相信你。”

为了证明自己的信任,康博开始解除盔甲。尽管俾格米人(1)制作盔甲的手艺近乎完美,但也难以做到让人身穿盔甲还能舒服地坐在地上。

康博先是褪掉手套。这双手套做工精细,但这些漆面金属依然让他的手指生硬笨拙。他依次拆掉每一片盔甲,将它们按照顺序摆放整齐,脱到盔甲下面的衬料之时,薰衣草色的金属盔甲已经摆满了整整一面墙。

寡妇在一堆陶器里左翻右找,找出最为平整的一个盘子,用勺子舀起一堆蔬菜炖汤,在旁边添上一大坨土豆泥。

她瞥了一眼康博,又瞥了一眼阿斯顿纳瑞斯,犹豫了一下,不知道究竟应该先为谁上菜,似乎是在分析到底谁是谁的侍从。看来,她终于意识到了这点。康博忍住想笑的冲动,歪头示意让她将菜端给天神。

“大人,请用。”她跪在地上,奉上盘子。阿斯顿接过盘子时,手指轻拂过她的手指,她迅速把手抽了回来,好像被他的手指烫到一样。“我希望饭菜能合您胃口。我知道,这比不上您之前享用的美味珍馐。”

“瞎说,饭菜闻起来美味极了。” 阿斯顿深吸一口气,享受着饭菜的香气。他在盘子边缘摸索着,寻找着并不存在的餐具。

康博暗自责备自己思虑不周。 阿斯顿从未像乡下人那样用手抓饭,也不知道这里的用餐习惯——用右手吃饭,用左手擦拭,双手不能互相碰触。对于视力正常之人而言,这点尚不容易,更何况是双目失明之人?

“稍等,”康博半跪在天神身旁,“让我来。”

他用右手三根手指捏起一点土豆泥,用拇指做出一个凹口,舀了一口炖菜。就像往常一样,阿斯顿已经预料到了他的行动,康博还没开口说话,他就已经张开了嘴巴。天神将嘴紧贴在康博手上,把饭菜舔得干干净净,但是吃完之后,舌头依旧贴着他的手指。这么柔软的手指,怎么会这么有力,这么强壮?

突然,康博发现自己呼吸困难。他像刚才的寡妇一样,迅速把手抽了回来。

寡妇,对了,她刚才在看他们吗?

她早已转过身去,正往第二个盘子里面盛饭。但是妮娅却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们。康博心里默默感激自己皮肤黝黑,刚好掩盖住了他的脸红。

阿斯顿想要暴露他们身份吗?他们尚不确定,如果这家主人得知两人的真实身份,会做出何种反应。或许,双目失明让阿斯顿变得健忘。

天神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虽然康博对他怒目而视,但他当然无法看见。不过,以阿斯顿对康博的熟知程度,既然他在一旁傻笑,那么显然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愠怒。

康博再次用手盛起一口食物,虽然这次阿斯顿表现很好,但是为时已晚。

喂完阿斯顿后,他开始吃自己的饭。菜品虽然简单,只有豆子、洋葱和土豆泥,但是味道相当可口。唯一让他感到一丝不满的,只有阿斯顿。

“你的眼仁为什么是白色的?”

“妮娅,别打扰他了。”

“怎么了?刚才他自己说的,晚饭之后会给我们讲这个故事。”

“没错,孩子,我说过。容我补充一句,这份晚餐真是美味。”

寡妇谦逊地挥了挥手,随后又停了下来。毫无疑问,她担心自己拒绝这句恭维,可能会得罪对方。

“康博,你要不要在我讲故事时,弹奏拇指钢琴配乐?故事和音乐就像……嗯,就像豆子和土豆泥一样般配。”

这是个好建议。拇指钢琴不过是个装有金属琴键的小盒子,拨动琴键时,就会发出嗡嗡的声响。它是一种简陋的乐器,是旅行者闲来无事之时,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之一。

康博在包里翻来覆去寻找乐器时,阿斯顿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过来,孩子们,坐在这儿。”他默默等待孩子安静下来,等待康博开始弹奏曲子,开始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我天生有双鹰一般的眼睛,犀利又敏锐,能看到一英里外的老鼠。但是我终日都在盯着天上的云,它们看起来柔软而又蓬松,让我惊奇不已。一天,我突发奇想,如果骑上一只飞鸟,它就能够带我飞往高空,高到可以触碰云端。所以我去问了苍鹭。你猜,它怎么说?”

“好?”妮娅大胆地猜。

“不!小男孩不属于天空,它说,不然,他们生来就该拥有羽毛才对。但是,这种想法一旦在我心中生根发芽,我就念念不忘,我就是忘不掉!所以我又去问了老鹰,你猜,它怎么说?”

“不行!”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喊道。

“没错。不行,它就是这么回答我的。小男孩不属于天空,否则他们生来就该拥有羽毛才对。我试着放弃这一想法。真的,我很努力。但每次我走到外面,就能看到那些云彩,它们就在那里,好像在祈求我去触摸它们。所以我又去问了秃鹫,你猜,它怎么说?”

阿斯顿啜饮完最后一口茶,咂了咂嘴,发出一声叹息。“夫人,您的盛情款待,让我享受到了国王般的待遇。”

“您太过奖了,大人。”

寡妇收起他的空茶杯,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而又喜悦的微笑, 康博真希望他的天神能够看到这副微笑。

“如果说实话也算恭维的话,那就当我在恭维你好了。”阿斯顿拍了拍他空荡荡的口袋,“在我家乡,为表礼貌,要为主人留下礼物才对,但是恐怕我们无以为报。”

“哦,不用客气。我只是做了任何人都会做的事。”

“任何人都应该做的事,”康博一边背起背包,一边说道,“但是其他人并没有这么做。”

寡妇抚摸着妮娅的头发,“你们的故事,就是最好的礼物。”

“既然如此,也许我可以送你一件类似的礼物。”阿斯顿吹起口哨,皮炣娅昏昏欲睡地从灰烬中一边咕哝,一边爬了起来。“让我来说说你的命运。”

“又有故事听?”其中一个男孩满脸期盼地问道。

阿斯顿笑了,“差不多吧。来吧,皮炣娅。”

皮炣娅打了个呵欠,爬到他的面前,抓着裤腿向上爬去。他将她抱放在胸前,然后向她伸出手腕。

她发出一阵喳鸣,似乎在发出提问。

“我知道你还不饿,亲爱的,就咬一口,就当是零食了。”

她没有理会,而是睡眼惺忪地钻进了他的臂弯。阿斯顿口中啧啧,把她翻过身来,挠着她的肚子。出自本能,她下意识地咬向他的手指。

毒液瞬间进入他的身体,阿斯顿纳瑞斯顿时僵硬了。

康博浑身一紧。这种事情无论发生过多少次,他还是无法适应。龙的毒液是神灵汲取力量之源。除此以外,通伽利人(2)与神灵之间的唯一区别只是肤色不同罢了。但是如果这次有所不同呢?如果这次,毒液像杀死普通人一样,杀死了他的天神呢?阿斯顿曾向他保证,这种意外绝对不会发生。但是也许,天神之前已经承受太多毒液,而这一次,就是瞬间结束他性命的最后一小口呢?

随着阿斯顿纳瑞斯眼中的阴翳逐渐变得稀薄,寡妇倒吸了一口凉气,康博也松了口气。看来,今天早上不会有事。他眼中的浓雾消散了,虹膜发出明亮的光,琥珀色的瞳孔犹如黎明的天空。

阿斯顿纳瑞斯像往常一样,将目光转向康博,上下打量着他。

“啊,我帅气的薰衣草圣骑士。见到你永远是我一天中最为开心的时刻。”

康博双唇紧闭,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并不帅气。虽然常年训练令他身材健硕,但也正因如此,导致他鼻梁断裂,牙齿也掉了一颗,甚至早在他赢得盾牌上的圣骑徽章之前,发际线就已明显后移。他的眼睛浑浊黯淡,不像施法时阿斯顿的眼睛那样迷人。他没有阿斯顿那样紧实的下巴,也没有他那样温柔的双手。这几天的旅途更让他风尘仆仆。

“祖先保佑我们!”

寡妇将孩子们扯在身后,向后退了几步。阿斯顿张开双臂,毫无敌意向她伸出双手时,她也略显畏缩。

“好太太,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们。”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和你一样,不过血肉之躯罢了。”他半跪在地,向她伸出手。

“来,摸摸我的手,你自己感受下。”

“但是你的眼睛!”

“恢复视力是皮炣娅毒液的一个幸运的副作用,遗憾的是,这副作用不会持续。除此之外,毒液的另一种作用也不会持续。其实,她才是这里最为特别的存在,而不是我。我还是我,还是之前那个你慷慨供吃供住的人,那个将孩子们放在膝上讲述故事的人,那个答应要报答你恩情的人。”

寡妇仍然犹豫不决,不过,妮娅挣脱了她的手,奔向阿斯顿纳瑞斯,把脸凑到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凝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球。

“你真的能看见吗?”

他揪了下她的鼻子,“我不知道,我现在伸出了几根手指?”

“一根。等下。你不用看就知道几根!那是你自己的手指。”

阿斯顿装出一副震惊的表情,“哎呀,它们原来是我的手指呀!”

妮娅咯咯地笑了,寡妇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仍然半跪在地,再次伸出了手。“求你了,好太太。这是我表达谢意的方式。我向你保证,我不是什么江湖骗子。”

“好吧。”

他又伸出了手,“那就来吧,摸下我的手,这样有助于我更好集中精力。”

她犹豫片刻,摸了过去。手指触摸到他的瞬间,他便开始口喘粗气,眼球翻白,寡妇迅速抽回她的手。

祖先啊,出什么事了?他可从未因为预言变成过这样。

阿斯顿纳瑞斯一刻不停地喘着粗气,口中发出恐怖的呻吟。康博内心狂跳,一个箭步冲到他的身旁。

“阿斯顿。”他双手抓住天神的肩膀,“怎么回事?阿斯顿,跟我说话。”

阿斯顿脖子上青筋暴起,喘息声变得短暂而急促,脸色涨得通红,脑袋向后倒去,浑身开始发抖。

“阿斯顿!”

康博摇了摇他,他的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

“不,不,不,”他疯狂地喊着,“阿斯顿,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甩掉一只手套,用力扇了他一巴掌。

阿斯顿纳瑞斯全身瘫软地倒了下去,康博将他紧紧抱在胸前,不让他跌落下去。

他远远地注意到寡妇正在轻声哭泣。

天神猛然睁开了双眼,只是这次,眼睛又蒙上了一层薄雾。他低声呻吟着。

“阿斯顿,阿斯顿,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说点什么!”

“嗯?”

康博抚摸着天神的脸颊,看着对方脸上的红色指印,心里感到一阵抱歉。不过,他急促的心跳也终于逐渐平缓下来。

“没关系,慢慢来,我扶着你。”

阿斯顿纳瑞斯放松身体,再次缓缓闭上了眼睛,“嗯。”

“天哪,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他嘴角微微一笑,低声说道,“我也不想那样。”

“你还好吗?我从未见过预言对你造成如此强烈的影响。”

“哦。”他刚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脸上的表情愁云惨淡,甚至称得上惊恐不已。

看到他脸色骤变,康博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祖先啊!”阿斯顿轻声叹道。

“怎么回事?请告诉我。”

“不用担心,我们会没事的。”

阿斯顿纳瑞斯深呼吸一口气,努力保持镇定,缓缓站了起来。

“我的好太太,”他郑重地说,“你将来会子孙满堂。

“而你,妮娅,有很多……大事在等着你。而且很快,你就会见到你的梦中情人。听从你的内心,守护你的兄弟。

“男孩们,你们要好好听从姐姐的话。旅行者会从远方而来,聆听她的智慧之言。你们需要仔细聆听,如此便可茁壮成长。”

预言结束之后,天神垂下身子,重重靠在手杖之上。尽管身为盲人,但是他一直严格管理自己的表情。不过,康博对他太过了解,他看得出来,阿斯顿现在烦恼不已。

为了掩饰这点,康博从包中翻出一根芦笛:“妮娅,你要不断练习演奏指法,下次我们回到这里时,希望你能为我演奏一曲。”女孩兴高采烈地跑去接过新的芦笛,在吱吱嘎嘎、断断续续的笛声中,康博和阿斯顿结伴离开了。

两人悄无声息地向前走着。当然,这么说也不准确。毕竟,康博每走一步,身上的盔甲都在嘎吱作响。两人之间虽然一言不发,但是阿斯顿却显得心虚不已,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搀着康博的胳膊前行,而是拄着手杖,敲击着土路,和他分得挺开。

康博默默等着,等着他的天神率先开口,吐露真相。但是两人之间越是无言,空气似乎越发凝重。最后,他再也无法忍受。

“天神,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嗯?”天神停下脚步,随后又继续敲击手杖向前走去,“没什么。”

阿斯顿为什么撒谎?还是对自己的圣骑士撒谎?他之前所说的预言从不含糊不清,甚至可以说细致入微。你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当某人说这句话时,其实是那个意思……这次,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瞎编的,对吗?他们的预言。”

“没。”

阿斯顿只蹦出一个字,孤零零地飘荡在空气当中。康博耐心等着他的进一步解释,叮叮,叮叮,他的盔甲叮当作响,填补着两人之间的沉默。咚咚,咚咚,除了手杖声外,阿斯顿一言不发。他再也无法忍受,一把抓住阿斯顿的肩膀,忽然发现,天神的眼睛湿润了,泪水在他眼里打转。

“你到底在对我隐瞒什么?”

“我之前所言句句属实,但却语焉不详。”阿斯顿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咽,“他们都会死。妮娅和她母亲……都会被人残忍杀害。”

“什么?”

“那些孩子也很有可能会死,”他似乎没有听到康博的话,顾自继续说道,“但是,如果他们谨遵我的建议,听从姐姐的话,就会安然无恙。”

祖先啊!杀死一个无辜的女人,已经罪大恶极了,竟然连孩子们都不放过!究竟是谁,会做出这种事情?他和阿斯顿应该立即返程才对,为什么现在却默默离开?

“我们不能帮助他们吗?”

“也许吧。”

“那还等什么?我们走!”他拉起阿斯顿的胳膊。

天神停下步子,“我不能失去你。”

“你在说什么?我就在这里。”

“保护我。”

“永远都会。”

阿斯顿发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我勇敢而又无私的圣骑士啊,有些事情,你注定无法战胜。”

“那就你我联手,一定能够战无不胜。”

“要是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我们不能袖手旁观,任由他们死去!”

“你不明白,我们一起逃离,已是九死一生。你的同族默许了萨贡的统治,正和他们一起追捕我们。如果我们此时回头,不管能否能够救出他们,都会将自己置于险境。你愿意赌上自己性命,去换取他们的性命吗?”

“如有必要。”

“那我的性命呢?你愿意用我的性命去换吗?”

康博犹豫了,他曾经许下誓言,会誓死保护他的天神,这是圣骑士的职责所在。况且对他而言,他的虔诚程度远非履行宣誓那么简单。阿斯顿的性命远比一百个寡妇、一百个妮娅的性命更有价值。

但他就是这样报答寡妇的慷慨吗?他想起了妮娅,他为她雕刻了芦笛,向她展示如何演奏时,她的手指就在自己手下移动。而那些男孩们,则听着阿斯顿的睡前故事,在他的膝盖上打着瞌睡。

“当真如此?”他声音嘶哑地问道,“你或他们,只能二者选一?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方法很多。但是如果我们现在回头,通往未来之路将会最有可能刻下死亡印记,这是命中注定。”

“但是仍有一线希望幸存下来?”

阿斯顿伸出手指拂过空中,好像要拉开窗帘一样。然后,他叹了口气说道,“只有一个机会,千分之一的机会。而且,即便我们侥幸生还,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没有关系,他们必须放手一搏。

还没等康博开口,阿斯顿已经率先回应道:“我知道。”

天神擦干眼泪,目光恳求地伸出了手,康博轻轻握了上去。

不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芦笛声,妮娅听到之后,立即站起身子,放下手头的除草工作,愤怒地眯起眼睛望向那里。她的弟弟应该不敢……

又一阵笛声传来,声音粗砺而刺耳。不知是哪个弟弟,正在乱动她的笛子。

“嘿!”她扔下锄头,循着声音大步跑去,顾不上一路踩扁了好多苋菜嫩枝,边跑边大声喊着:“那是我的!”

跑过转弯,她看到纳吉正瞪大眼睛,脏兮兮的手里握着她的芦笛,一溜烟地跑走了。

“还给我!”

任凭纳吉的小短腿再怎么倒腾,也逃不过她的手心。她一把抓住他的衬衫后摆,把他拽倒在地。

“给我!”她伸出手,厉声喝道。

听到这话,纳吉却把笛子握得更紧了。她本想把笛子抢夺回来,但是他却直接将它扔到了院子另一边。她另一个弟弟正光着脚在那里玩耍,笛子刚好落在他的脚边,他顺势捡了起来。

“阿布温,还给我,不然我发誓……”

他笑着跑走了,而她则一边咆哮着,一边追赶过去。阿布温比纳吉年纪更大,速度也更快。她追在他的身后,整整绕房子跑了一圈,才抓住了他。他刚准备把笛子扔回给纳吉,她就伸手去挠他的肋骨,把他弄得咯咯直笑,四肢乱颤。然后,她从他无力的手指间把笛子抢了回来。

她仔细检查了下笛子,还好,没有发现裂痕,只是吹口处沾上了弟弟的口水。

她的手一松,阿布温就扭动着从她手下挣脱,和弟弟一起飞也似地逃走了。

“没错,快点跑,赶快躲起来,”她在他们身后喊道,“如果你们把笛子弄坏了,不管妈妈怎么阻拦,我都要狠狠揍你们一顿。”

她用衬衫把笛子擦拭干净,满怀忐忑地把它放在嘴唇上。笛子最好还能正常演奏,否则没他们好果子吃。

还好,笛子发出的音符明亮而清晰。她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刚才笛子之所以发出尖锐的刺耳声,应该是纳吉对着它吹得太猛了,仅此而已。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还是吹奏起了康博教她的那首曲子。

嘀嗒滴,嗒嘀嗒……

音符有些尖锐而飘忽,妮娅心里猛地一紧,仔细检查了下自己的指法。

第一根手指遮住那个音孔,第二根手指遮住这个音孔,第三根手指向上抬起,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这儿、这儿,还有……

啊,还有这儿,就是这个位置。原来是自己的左手无名指放偏了位置。

她调整了下自己的指法,又把笛子放在嘴上,轻轻吹了起来。

嘀!

没错,好多了,她又开始吹了起来。

嘀嗒嘀,嗒嘀嘀嘀,嘀嗒嘀,嗒嘀嘀呀嘟

嘀嗒嘀,嗒嘀嘀嘀,嘀嗒嘀呀嘀,嘀呀嗒嘟

“这才是之前我学的曲调。”

妮娅转过身,忽然迎面看到一只踩在马镫里的靴子。刚才,她一直沉浸在音乐当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骑马而来。只见那人靴子的皮革抛得光亮,上面饰有闪耀的黄铜配件,就连缝线也缝合的无比精细。她的目光顺着那条披着盔甲、略带灰尘的腿,一直向上看去,只见一个男人坐在马鞍之上。

他和阿斯顿一样,有着橄榄一般的肤色,肩上栖息着一条龙,一条苍白到几乎透明的龙。他身穿犹如天空一般湛蓝的束腰外衣,上面绣着精美的金色刺绣。

“你的笛子,”他说,“给我看看。”

她低头瞥了一眼手里的芦笛。突然之间,它看起来平淡无奇。

对方翻身跃下马背,“过来,别害怕。”

他不耐烦地勾了勾手指,话语中带着一丝命令的语气。他听起来似乎很生气,她做错什么了吗?她张开手指,好让他看清自己手中的笛子。他并不是随意瞟了一眼,而是把笛子从她手中拿了过去。她想把笛子夺回来,但却抓了个空。

那是我的。她的话刚到嘴边,突然欲言又止,只能无奈地耷拉着肩膀。

骑马这位并非独自一人,在他旁边还有几人,加起来共有六人,全都身穿熠熠闪光的青铜胸甲,头戴羽冠头盔,整身盔甲相当精致。不过,他们所穿盔甲远比康博的盔甲裸露得更多。这点不太好,对吧?

“让我猜猜。”那人眉头紧皱,挥舞着她的芦笛说道,“教你演奏这首曲子的人,为你刻了这根笛子,对吧?”

她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她肯定是做错了什么,但是,到底做错了什么呢?那不过是根笛子罢了。

“他身边有神祇相伴吗?”

神祇?她甚至都不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

看到她一脸茫然,对方不耐烦地解释道:“一个和我肤色相同的人,身边还带着一条龙,不过,他的龙和我的颜色不同。”

她本应做出回答,但是她不想回答,只是低头盯着自己裸露的脚趾,头也不抬地耸了耸肩。

他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他手指的触感像冬天一样寒冷,眸子像施法时阿斯顿一样,露出明亮的琥珀色。他最近也被龙咬过吗?还是说,他的眼睛一直这么明亮?

“回答我,姑娘。”

她看着她的长笛,它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咫尺之处。如果她回答了他,就能把笛子拿回来,对吗?

“有。”她低声答道。

“说什么?大声点。”

芦笛上面似乎逐渐覆上一层冰霜。不过,应该不可能是冰霜才对,这个季节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霜冻呢?

她咽了一口唾沫,“有。”

“很好。”

那人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她听到芦笛噼啪作响的声音,惊恐而又无助地眼睁睁看着芦笛碎裂成片,散落在地上。

“很好。”他慢条斯理地说,但是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好。

她盯着掉在地上的碎片,视线逐渐模糊了。芦笛断了,碎了,毁了。

伴随着芦笛的破碎,她心中的曲声也随之消逝,眼前的世界似乎变得一片黑暗,毫无色彩可言,内心也像是压了千钧重担。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也不在乎是否有人看到。

突然,一个拳头打在她的脸上,她一个趔趄。

“回答我,姑娘!”

她轻轻揉了揉刺痛不已的脸颊,“什么?”

“他在这里吗?”

她刚才几乎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他为什么要攥碎她的笛子?她内心燃起炽热强烈的冲动,这不公平!她一直都很乖巧礼貌,毫不尖酸刻薄,没有犯下任何错事。愤怒让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痛苦,只留下一个苦涩的心结。

“他还在这里吗?”他继续质问道。

她泪眼蒙眬地瞪着对方,他是个坏人、恶霸,她恨他!“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说出了口,哭泣声淹没了她倔强的反抗声。

“别哭了,你个没用的东西,”他咆哮着,又冲她狠狠打了一拳,“真是不可理喻。”

屋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等等!”她的母亲喊道。

男子身后的几位士兵从马背之上一跃而下,拦在了她的面前。

她跪倒在地。

“大人,求您了,放过她吧。我替她向您赔个不是。您有什么问题,尽管对我吩咐。”

“阿斯顿纳瑞斯在哪里?”

“阿斯顿……您找他做什么?”

他用冰冷的手掌抓住妮娅的手腕,“抓好她。”他命令道,其中一个卫兵双手扣紧了她的肩膀。

“等等!”她母亲脱口而出,“求您了,别伤害她。您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您。”

他没有理会她,而是用力掰开妮娅的拳头,捏住了她的左手小拇指。妮娅瞬间感到身体一阵寒冷,不停地喘着粗气,感觉小拇指疼得要命。不过,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突然之间,她的手指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在这期间,母亲一直在哀号、乞求。

他松开妮娅的手时,母亲倒吸了一口气。妮娅那根手指几乎完全变成了白色,她努力想要弯曲那根手指,但却没有丝毫反应。

他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匕首。他是要砍她吗?为什么呢?母亲已经把来访者的每个细枝末节说得一清二楚。不过,他没有砍她,而是将匕首倒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握住刀刃,然后,用刀柄敲了下她的小指。

她的手指就像玻璃一样,瞬间碎掉了。

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疼。

他挥着匕首,对她母亲说道,“这不过是个小小的警告。记住,我问你问题,你必须回答。”

母亲扑倒在他的面前,对着他的靴子再三跪拜。“当然,大人,您想问什么都行。”

“很好。那我问你,我表哥在这儿吗?”

“不在,他今天早上走了。他和——

“你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吗?”

母亲倒吸了口凉气,“不,不知道。”

妮娅糊里糊涂地看着那个男人用手指绕着她的无名指打转,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干涸了。

“求您了!”妮娅母亲大声哀求,“他们没说要去哪里,但我知道他们走哪条路了!”

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松开她的手指。“告诉我。”

“妈妈,不要,”妮娅阻止道,声音虚弱得就连自己听起来也觉得虚无缥缈,“我不喜欢他。”

但是为时已晚,母亲已经指出了方向,“那边。”

那人目光凛冽地盯着她的母亲,“我不信你。”

那种强烈的寒冷之感再次袭上她的手指。在母亲的痛哭声中,刀柄敲击之下,她的手指再次碎落在地。

妮娅盯着她的两根残指,那两根肉桩参差不齐,就像是折断的树枝一样。为什么她感觉不到疼痛呢?前几天,她踩在锋利的岩石上,割破了脚趾,感觉疼痛难忍。这次,她应该也会感觉很痛才对,但是,她只是觉得很冷,冷得如坠冰窖,冷得浑身发抖。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一场噩梦而已,肯定是这样!她心想,她的手指其实并没有断掉,所以她才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她随时都可能会从梦中惊醒。

“哪条路?”他抓住妮娅的中指。

“就是那条,我发誓!”母亲口中呜咽,反复交代着所有事情,情绪激动到说话不清。

“我就在这儿,萨贡。”

阿斯顿话音刚落,那个叫萨贡的人如同大难临头一般,迅速闪到一边。像个做错了事,被抓现行的孩子一样,因为害怕挨打而畏缩不已。

想到萨贡竟然也会表现得像个孩子一样,她咯咯笑了起来,抓着她的卫兵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巴。萨贡怒目而视,看起来是一个很凶的大人,她难以想象他也曾像纳吉一样年幼。他身上拥有恶霸身上常见的骄傲以及残忍,却又远不止此。如果不是天神,他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凶狠的乡村恶霸。

“放开她们,萨贡。”阿斯顿纳瑞斯手提柳条笼子, 用手杖敲击着地面,缓缓向他们走来,“他们是无辜的。我用我的性命来交换他们。”

卫兵们神色警觉地紧紧围在萨贡周围。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阿斯顿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而已。

“你的圣骑士呢?”

对了,康博呢?

“我是趁他不注意,悄悄溜过来的,”阿斯顿说,“康博绝不会让我不战而降,他也绝不该代我受过。”

“抓住他。”萨贡对手下做了个手势。

卫兵们一齐向他涌来,但阿斯顿只是举起一根手指,所有人立即停在了原地。“用我的性命,来交换他们。答应我。”

“好吧,随你。现在就把他抓住,你们这群废物!看他的眼睛,他是个瞎子,有什么好怕的?”就连妮娅也听出了他声音中的不安。

阿斯顿微微一笑,弯腰把装龙的笼子放在地上,然后走开了。

士兵们抓住了他,绑住他的手腕,然后绑住他的脚踝,他没有做出丝毫反抗。

他被五花大绑,拖着扔在前面的地上,装着皮炣娅的笼子也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身边。

等到敌人孤立无援之后,萨贡才全然放松下来,“用你的性命换一个平民?你怎么了,表哥?竟然变得如此懦弱不堪。”

“到底是熊妈妈懦弱,还是引诱狐狸离开巢穴的麻雀懦弱呢?”

萨贡眯起眼睛,没有争辩,而是一脚狠狠踢向阿斯顿的肋骨,“把他扔到马上。派两个人一直盯着他。让我看看,这次,你怎么从我身边逃走。”

“我的天神?”抓着母亲的士兵说道,“那她们呢?”

“用我的命,”阿斯顿气喘吁吁地说,“用我的命,换她们的命,你答应过我的。”

“我没有忘,我不会动她们一根手指。”但是,他默默用手指在喉咙处比画了一下。

虽然没有听到声音,但是妮娅感觉,身后抓着她的卫兵发出了一声轻叹。

母亲张口想要说话,身边卫兵猛然用臂肘击向她的肚子,阿斯顿一定听到了她的呻吟,他不可能没有听到,但他任由卫兵把自己扔在马鞍后面,没有发出一句抗议。

萨贡翻身跃上马背,“你们负责处理这边,之后追赶我们。其余众人,上马。今晚我们不用星夜兼程,尽快找到歇身之所。 ”

妮娅眼睁睁看着她的希望如同一袋小米一样被人拖走,手指的残端开始刺痛不已。恍惚之间,她发现自己浑身发抖,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处决会手起刀落,没有痛苦,”抓着她的人低声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她的弟弟们躲在几根木桩后面,瞪大了眼睛,偷偷向外窥视着。纳吉正在低声抽泣,瘦小的身板看起来害怕至极。他站了起来,她知道,弟弟肯定是想要跑出来找妈妈。

吉吉,不要动!她在心中默念,希望他能待在原地,保持沉默。

但是纳吉并没有看她,她只能用眼神不断恳求阿布温,他第一次听话了,抓住弟弟的手腕,把他拉了回去。

抓着母亲的卫兵腾出一只手,准备拔剑。

“不要看。”抓着妮娅的卫兵说道,但她还是无法移开视线。

虽然卫兵用手遮住了她的双眼,但是明晃晃的剑影还是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听到一阵扭打声、脚步声。抓着她的卫兵喘着粗气,更加用力地捂住了她的眼。

突然,一声尖叫传来,接着砰的一声,附近水花飞溅,就和自己之前将熟透的甜瓜掉在地上,甜瓜摔裂两半、内瓤溅满双脚时的感觉一样。杂乱的脚步声在泥土中不规则地敲击着,还有沉重的呼吸声。

她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却什么也看不见。她恨那个抓着她的男人,但却只能贴近他的怀里躲避。她浑身冰冷,四肢麻木,只有那两根断掉的手指,如同燃烧的煤炭一样滚烫。

一把刀碰到她的喉咙,她发出一声呜咽。一股暖流从她腿间流淌下来,不知怎的,她还是为尿湿裤子而羞愧不已。

“放开她。”

康博?

你来得太晚了,她想要开口说话,但是万般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阿斯顿已经走了,母亲也已经走了。

“你知道的,我不能放手。”

“杀死了她,你也别想活命。”

“不管怎样,我横竖难逃一死。我的天神下令要我杀她。”

“你真的想手上沾着小女孩的鲜血,去面见祖先吗?给我一点时间,只要一瞬,就足够了,萨贡永远不会知道这事。”

“我……”

“求你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别伤害我女儿,求你了。”

妮娅喘着粗气,如果母亲还活着,那谁……?她用力想要扒开遮住自己眼睛的那只手。

她想要看!

他们不知和谁起了争执,有什么东西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感到有人在拽她的头发,捂住她眼睛的卫兵松开了手,她被绊倒在地,顺势挣脱了。

她看到杀死母亲的卫兵的尸体躺在血泊之中,目光茫然而可怕。

她听到一种巴掌击打水花的声音,转身看去,发现刚才抓着自己的卫兵,正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脖子,鲜血从他的指尖喷涌而出。

“对不起。”他低声对她说道,然后跪倒在地,合上了双眼。

突然, 她看到母亲就在那里。母亲走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妮娅,喃喃地安慰着她。妮娅抽泣着钻进了妈妈的怀抱。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该……我没有……我……我……”

“好了,孩子,有我在。”她开始哼起摇篮曲。

“那两个人怎么还没来?”萨贡若有所思地说,“杀两个人而已,应该用不了这么久才对。”

远处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和马的嘶鸣,阿斯顿本可以告诉萨贡这个声音,但他没有。虽然他才是瞎子,但是一想到萨贡身为视力正常之人,却只能盲目跌跌撞撞奔向未来,就让他觉得非常好笑。他的天神同族皆非善类,他们生活得太过高高在上,根本不会在乎地位卑贱之人会如何反抗。

“你在笑什么?”萨贡问道。

“我笑了吗?”他可能笑了,他一开始也没有打算绷住笑容。他当然知道马蹄和马鸣之声代表不了什么,但他总是容易忘记控制表情。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我渴了,而且我想小便。这可真是奇怪,你可能会想,如果一个人想小便,应该不会想要喝水才对。”

经过一番周旋之后,萨贡终于同意暂歇片刻,让阿斯顿解决小便问题,但他不允许阿斯顿解开双手,甚至不允许他有任何隐私空间,所以,阿斯顿只能默默忍受别人替他把裤子褪到脚踝,就好像他还是个孩子,需要别人教导他如何站着撒尿一样。

在他回来路上,皮炣娅发出一声“唧喳”,听到这个信号,他侧身向道路一旁倒去。

他迎面撞上一匹马的侧身,马儿为了保持平衡,向一旁挪动了几步,马背之上的骑士一脚朝着阿斯顿踢去,不经意间将装着龙的柳条笼子也撞了出去。皮炣娅摔落在地,发出嘎嘎的叫声,阿斯顿步履蹒跚,失去平衡,柳条笼子在他的脚后跟下嘎吱作响。

这才是最为困难的环节,要踩得足够用力,好把笼子踩破,但又不能踩到皮炣娅。他失去平衡,屁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骑兵队爆发出一阵叫喊和咒骂之声。阿斯顿感觉到皮炣娅正用小爪子爬上他的衬衫。

“对不起。”他轻声道歉。

皮炣娅趴在他的肩上,对着他的耳朵,大声怒骂着他。

圣骑士们费了好大工夫,才把怒气冲冲的皮炣娅哄进萨贡的龙所在的笼子。两条龙彼此互相嘶鸣起来,尽管两者是同一批孵化的,但是相处起来却是一山不容二虎。

“看紧这两条龙,”萨贡指示道,“更要看紧他,这家伙肯定有所企图。”

“我吗?”阿斯顿纳瑞斯一脸无辜地说。

伴着马蹄声,妮娅每一根受伤的手指都在抽搐。她感觉手指又胀又痛,痛得她头晕目眩、直犯恶心。她闭上眼睛,才稍微有所缓解,但是依然疼痛难忍,她好想再次变得毫无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终于减轻了。她忽然反应过来,马蹄声音消失了。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我们到了。”康博说。

他们来到了雨林中央,一棵粗壮的乌金树下。因为曾经遭受雷击,乌金树干已经变黑开裂,但是除却几根光秃秃的枯死枝干之外,这棵树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康博翻身下马,然后伸手扶她下来。“我们还有几分钟时间。让我看看你的手怎么样,好吗?”

妮娅双脚落地时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幸好康博用手臂及时撑住了她,眼前的世界才慢慢地停止了旋转。

他扶着她来到一根露出地面的大树根旁,让她安坐下来。他脱下手套,跪在松软的地上,开始解开她手上的绷带。她咬紧牙关,努力不哭出声来,虽然康博动作轻柔,但她还是感觉疼痛难忍。他从她的残指上揭开那块浸满鲜血的裹布时,她不由发出一阵吸溜声。

她看到自己的伤口,浑身颤抖不已。骨头,鲜血,还有……应该有更多鲜血才对吧?她颤抖着。

“妮娅,你不该经受这些。”

片刻迟疑之后,她才意识到,康博指的不是重新包扎伤口的事。

“阿斯顿会死吗?”

“阿斯顿的事,交给我担心就好。”

言外之意,他还是可能会死。大人们就是这样故作愚蠢,这样自欺欺人。“我想帮忙,他弄断了我的手指,我只希望自己当时没有那么……”

“害怕?”康博替她说完。

她点了点头,满脸歉意。

“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是害怕是件好事。害怕会让你小心,而小心会让你活着。”

“你并不害怕。”

“你在说什么?我可害怕死了!”

“是吗?”她皱起鼻子,“你看起来并不害怕。”

“我害怕自己需要迅速行动时会心生犹豫,害怕自己需要思考时会草率行事。我害怕自己不够强壮、不够敏捷、不够老练。我害怕你会受伤,我是说,害怕你会伤得更重。你不该遭这种罪才对。但是我……我独自一人无法做到。”他每说出一句忏悔,表情就愈发羞愧。到最后,他的眼里已经满含泪水。

“哦,”妮娅回应道。她感觉自己更是惭愧。康博哭了?她从没想过,康博竟然会哭。

他挺直了身子,“重要的是,我们不能让恐惧阻止我们,这才是真正的勇敢。”

她点了点头,虽然没有感觉自己变得更加勇敢,但至少感觉不那么孤单了。

康博绕起一段绳子,将它递给妮娅,“记住,”他说,“绝不能让萨贡靠近他的龙——”

“否则我们都会死。”她补充说道。

“这么说不太准确……但是也差不多。”没有龙的毒液相助,萨贡的冰霜能力有限,只有用手触碰方能生效。注入毒液之后,他可以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化为冰霜。

在康博的注视之下,尽管妮娅的力气越来越弱,但还是摇晃着爬上了乌金树。就在刚才,她还毫无怨言地在马背上颠簸了好几个小时,她怎么会质疑自己的勇敢呢?

他拍了拍马儿的脖子,牵着它离开了大路之外,将缰绳拴在灌木丛中。这匹马的确是匹良驹,不仅身强体壮,而且活力十足。不管它的前任主人有何宗教信仰,都对它悉心照料。可惜,那人宁死不屈。

他戴上头盔,系好盾牌。他看着盾牌上的那颗枚黄金之心徽章,自己赢得这枚徽章的故事也值得传颂一番。为了不再胡思乱想,也为了提前做好准备,他开始模拟剑斗操练——挥舞,突刺,抵挡,还击。

路上传来阵阵马蹄,是时候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履行自己的使命。

在妮娅的注视之下,薰衣草圣骑士大步走到道路中央,拦住对方去路。

他要仅凭一人之力,对抗敌方天神和他的随从。一旦萨贡用手碰到康博的盔甲,战斗就结束了。

萨贡一把勒住胯下坐骑,将马拴在妮娅藏身所在的乌金树下,身后六个圣骑士也翻身下马,在他身边围成阵型。“你终于来了,圣骑士,不过,为时已晚。”

阿斯顿双手反绑,脖子上拴着一根绳子,走在一匹马旁,抬头向上仰起,直直地冲着妮娅眨了眨眼,好像那双混浊的眼睛能够看见她一样。

她倒吸了口气,开始埋头专注手头之事。萨贡不在她的正下方,她需要再向外面爬远一些才行。她努力不去想那根树梢已经有多细,也不去想她现在已经摇摇欲坠。她把绳子咬在口中,伸出双臂,尽管残指疼痛不已,依然用那只受伤的手紧紧地抓住树枝。

她的衣服忽然被树皮夹住,她挣扎着想要扯出衣服,却弄得树枝乱颤,树叶沙沙作响。

她瞬间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康博用剑身敲击着手中的盾牌,“放了我的天神,我可以考虑留你一条小命。”

“可以考虑?”萨贡笑了,“我可是天神,你凭什么阻止我?”

谢谢你,她舒了口气,小心翼翼脱下衬衫,慢慢向外爬去,尽可能不晃动树枝。

她爬得越远,树枝向下陷得越深。她已经完全暴露在外,如果现在有人抬头的话……

不过,她只能听天由命。担心那些自己无法掌控之事没有任何意义。

她从嘴上取出绳子,将绳子一端固定在手指上,防止绳子掉落。绳子的另一端,则是她用树杈做成的钩子,她一圈一圈地慢慢放低绳子,钩子也随着绳子放低而左右摆动。

“你的两个手下,已经被我打败了。”康博得意地自夸道。

“看来,这就是他们没来的原因。嗯,这确实改变了一些事。我可不能放任你们这些人屠杀神灵,树立一个坏榜样。但我今天心情好,只要你肯投降,我会瞬间结束你的性命,让你死得没有痛苦。”

妮娅解开绳子,提着钩子在萨贡身后的空中旋转,在装龙的笼子上方晃来晃去。

绳子太短了。

只有一个解决办法。虽然她被那摇摇欲坠的树枝吓得畏缩不已,但还是用双腿倒挂在树上,向下放开了双手。康博用剑身叮当作响地敲击着盾牌,为她打起掩护。

她倒挂在树上,伸手用钩子去抓笼子。钩子轻敲着金属笼架,但却没有钩住。但是至少,她已经低到可以用钩子碰到笼子了。她又试了一次。

钩子竟然钩住了萨贡的上衣,妮娅顿时感觉口干舌燥。她把绳子从一边扭到另外一边,想在萨贡发现之前把钩子拔出来。

他发现了。

“嗯?”萨贡在马鞍上扭过头来,看到了身后的绳子。他歪过头,琥珀色的目光和妮娅的目光四目相对,“是你!”

她忍不住尖叫起来。她被困在树上,无处可逃。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对方抓住自己手指时那冷彻的触感。

这就是阿斯顿一直在等待的尖叫。可怜的女孩。不过,他没有时间怜悯。

“勇敢点,妮娅!”他喊道。

他偷偷靠近萨贡身后,抓住他的一只靴子,用力向上抬起。

霎时之间,萨贡在马鞍上摇摇晃晃起来,琥珀色的眼珠滑稽般地瞪得滚大,神情惊讶不已。要不是因为害怕,妮娅肯定会笑出声来。

然后,萨贡倒下了。钩子也从他的衣服上挣脱而出。

勇敢点,不要让恐惧阻止你。

周围卫兵迅速做出反应,前来支援他的天神。

机不可失,她只剩最后一次机会。她强迫自己继续移动,但是双手依然颤抖不已,钩子也因此抖来抖去,在空中疯狂摆动。

阿斯顿纳瑞斯,如果你真是天神,保佑我能瞄准吧。

她挥动手中的钩子。

萨贡倒下的瞬间,康博也开始行动。出其不意,是他唯一的胜算。

好吧,除了出其不意,还有手上的良兵利器。通伽利人的盔甲让神祇们看起来愈发古老沧桑。

对手勉强招架之际,他剑身一滑,划破了对方持刀手臂,尽管只是造成轻伤,但也算首先让对方流血了。

但他也只是暂占上风,其他圣骑士都身手不凡,三人退守合力保护萨贡。

剩下两人翻身下马,左右包抄向他逼近。

康博尽其所能,肆无忌惮地压制着他们。然而,一旦对方想起自己也是位圣骑士,他们所要做的,就是一刀捅进阿斯顿的喉咙,而战斗就结束了。

妮娅临时制作的钩子沿着笼架嘎嘎作响,她拉了拉绳子,万幸,笼子升到了空中,她终于松了口气。

但是没有想到,一个卫兵站到马鞍之上,伸手想要抓住笼子。她急忙加快了收绳速度。快点,快点,再快点!

毫厘之差,他没有抓住。

“哈!”她咯咯地笑了。

但她的胜利是短暂的。卫兵重整旗鼓,从马鞍上跳了起来。

她猛然拉动绳子,想把笼子拉到对方够不到的地方,但他还是用手拨到了笼子,笼子开始摇摆。

那是一声咔嚓吗?她刚才应该选根更结实的树杈做钩子的。

笼子里,两条龙还在互相撕咬。为什么不能消停一会?她现在为什么抖个不停?

她双手轮流发力,将两只龙向上提起。千万不要断,千万不要断。

萨贡爬着站了起来,指着刚才那个卫兵命令道,“你!把我的龙抢回来!”

卫兵跑到树下,想往上爬,但却只能用靴子徒劳地蹭着树皮。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树是要光脚爬的,而不是穿靴子。

“快点,笨蛋!”萨贡咆哮道。

卫兵大吼一声,扔掉身上的盾牌和头盔,以减轻负担。这次,他将双腿绕在树上,双手紧抱树干,一边咕哝着,一边用尽全力,像毛毛虫一样向上爬去。

她必须再往高处移动,移动到承受不住身穿盔甲男子重量的细枝之上。

她想要往上爬去,但是受伤的手却在不停打滑,疼痛难忍。

卫兵马上就要爬上树枝。

勇敢点。

她再次伸手抓住树枝,吭哧吭哧往上爬去。绝望赋予了她力量。

终于,她成功爬了上去。但是为时已晚,卫兵已经爬到了她所在的树枝上面,正在逐渐向她逼近。

“我抓到你了,小姑娘。”他露出了可怕的笑容。

康博以一敌三,终于寡不敌众,被迫处于守势,无暇施展剑术,只能凭借步法躲避攻击,一刻不停辗转周旋,企图让他们失去平衡,互相妨碍。

对方也都身手不凡,其中一个速度奇快。若是平常时候,康博可能已经旗开得胜。现在,尽管他的剑身更长,盔甲更加精良,而且业已重伤一人,但这还不足以帮他取胜。

他必须设法破局。

敌方从侧翼攻击而来,他向后躲闪而去,随后突然扭转方向。身上盔甲应该能够护他安全。只见一拳从他的护肩上方擦过,另外一拳打在他的背板之上。

他躲过后者攻击,顺势还击而去,伤到对方手指,随后一剑贯穿。

拿下第二个人。敌人的信心开始动摇,即便以一敌三,他也能不落下风,也能——

忽然,一拳从他身后袭来,将他掀翻在地。他的头盔发出铜锣般的动静,耳朵嗡嗡作响,满眼冒着金星。

一记剑锋在他头顶呼啸闪过,他必须举起盾牌才行,但却有些力不从心,只能缓缓抬起手臂,虽然勉强招架攻击,但这一击还是把他的盾牌撞到了面甲之上。他是眼花了吗?不,是第四位圣骑士加入了战斗。

康博挣扎着爬了起来,但是面对敌人接二连三的攻击,他只能躲在盾牌后面。

这可不行。阿斯顿需要他,他必须……必须要站起来,必须要战斗才行。他漫无目的地挥舞着剑,差点把剑掉了下来。

一记重击将他的盾牌劈成两半,第二记重击、第三记重击接连袭来,盾牌也随之化为碎片。第四剑劈了下来,他失去盾牌,只能徒手抵挡。

刀锋打在护腕之上,直震得他肩膀发麻,手指刺痛不已。对方举起利刃,准备给予最后一击,但是康博却无法将视线从自己手上挪开。现在,他也少了两根手指,和妮娅少掉的两根手指一模一样。

妮娅几乎快要走投无路,卫兵已经爬到她的身后,在两人共同重量之下,树枝愈发下垂,几乎快要断掉。

卫兵脸上闪过一丝忧虑,随后松开一根长枝,那根树枝摇晃不止。

“把笼子给我,姑娘。”

她低头看了一眼,地面看起来非常遥远。

不要让恐惧阻止你。

她咽了下口水,用力摇了摇头。

卫兵向前倾着身子,想要抓住她。她畏缩地爬到对方够不着的地方,但他还是一点点逐渐靠近过来。

伴随一声巨大的爆裂声,树枝断了。妮娅、卫兵和两条龙,统统摔落在地。

圣骑士需要苦练多年,方能磨出本能,先是保卫天神,再是保卫自己。

树枝折断之际,康博的对手们下意识地走了神。虽然只有一瞬,但只这一瞬,便已足够。

康博不假思索地动手了。他早已做好准备,想好哪个对手最为危险,暗自记下对方盔甲有何缺口。即便他的脑中满是痛苦困惑,身体的本能也知道该如何行动。

他怒吼一声,站了起来,将对方的剑身打向一边,随后刀锋一闪,将其一剑封喉。

康博转身面向下一个敌人,伸出臂肘猛击对方头盔,令其失去平衡。出于本能,对方手臂转动,露出破绽。康博俯身突刺,切断了对方大腿内侧动脉。

继续转身面向下一敌人,他必须不停移动,一旦停下步子,可能就会功亏一篑。

木头断裂声似乎永无休止。除此以外,还有落叶婆娑声、惊声尖叫声、枝丫折断声,以及一大一小两具身体的砰砰落地声。

阿斯顿屏住了呼吸,这正是关键时刻。所有对命运的微妙推动——妮娅断掉的手指、他对康博所说的话、他所隐瞒的内容、他把萨贡从马鞍上扔下时的速度多快、推算树枝的断裂时间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为这一刻而做准备。只要有一处音符出错,整首乐曲就会陷入一片混乱。

而萨贡这位独奏者,则喜欢即兴创作。

阿斯顿不厌其烦、聚精会神地听着,但圣骑士战斗的喧嚣声和树叶落下的沙沙声,让他无法确认当前情况。妮娅是站起来了,还是着陆时扭断了脖子?那声呻吟是落下的圣骑士发出的还是萨贡发出的?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十分希望自己能够看见。

装龙的笼子正好落在他的腿边,这便是给他的信号,他必须相信,事情正在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阿斯顿半跪在地,扶正了笼子。笼子里面,两头龙仍在相互嘶吼,宣泄着愤怒之情。他用手摸索着笼闩,因为手腕被人反绑,他花了很久才打开笼闩,然后,推开了笼门。

一条龙溜到他的身边,用爪子抓着他的裤腿。虽然眼盲不能识物,他还是按照预言所示,四处摸索着。他的手指摸到一根长满鳞片的细长脖子,那条龙嘶嘶作响,用力抓挠着他的双手,这让他更加确信,手里这条龙并非皮炣娅。

“住手!”阿斯顿纳瑞斯大声喊道,“不然我就拧断她的脖子!”

妮娅缓缓爬了起来,她感觉自己背痛、手痛、头痛,全身都疼,痛彻心扉。

圣骑士也呻吟着坐直了身子。妮娅暂时忘了疼痛,向后退去。但是,他没又向她冲来,而是缓缓站起身来,在他身下压着昏过去的萨贡。

萨贡额头上满是鲜血。

“带着你的天神,离开这里。”阿斯顿纳瑞斯说。

“他还能活下来吗?”其中一位卫兵问道。

“如果好好休息的话。”

“那条龙呢?萨贡肯定会追问龙的下落。”

“告诉他,头痛恢复之后,回到这位寡妇家中取龙。在那之前,妮娅会照顾好它。”

她能照顾好吗?她小心翼翼看向那条浑身苍白、形似蜥蜴的龙,它正用爪子抓着阿斯顿的手。它看起来可不是什么温顺的宠物。

“你确定这是明智之举吗?”康博问道。

“也许不是,但是别无他法。”他轻轻摇了摇那条龙,它终于放弃了抵抗,气喘吁吁地挂在他的手上。“好了,你们接受我的条件吗?”

剩下的三个卫兵交换了下眼神,似乎达成了共识。

他们一致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在寡妇家中吃过早饭之后,康博轻轻将他的长笛和其他东西一起放进包里,系上了背包袋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着它,也许只是出于怀念。

他叹了口气,开始脱掉手套,然后花了半天时间,才把血止住。

与此同时,阿斯顿纳瑞斯正在一旁嘱咐寡妇:“萨贡一定会卷土重来,而且还会变本加厉,带着至少半支军队回来。到那时候,你就把龙归还给他。告诉他……我本可以带这条龙一起离开,本可以拧断这条龙的脖子,本可以让康博一剑了结了它……上述这些,我都可以做到,但我并没有做。然后,告诉萨贡,善恶有报。”

康博检查了下自己的手指残肢,那里已经不再流血,开始结痂。还好,这不是他惯常用剑的那一只手,他仍可以绑上盾牌,保护他的天神。他的受伤位置竟然和妮娅一模一样,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过他怀疑,这可能是阿斯顿的刻意安排。

他感觉有人在拽他的胳膊,转过头去,发现妮娅正站在他的身后。“你好呀,小勇士。”

她腼腆地笑着,伸手递上她的拇指钢琴,“送给你。”

“但这是你的。”

“我想把它送给你,你的笛子已经不能用了。”

眼泪刺痛了他的双眼。这个木头小盒子在他手中大小恰好,即便他少了几根手指也毫无关系,毕竟,拇指钢琴本来就是用两根拇指弹奏的。他拨动琴键,空气中弥漫着优美的乐曲,他默默地笑了。

【责任编辑:钟睿一】

(1)生活于非洲和东南亚部分地区的人种,身材矮小。

(2)此处的人种为作者虚构,上文中的通伽利海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