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饼干夫人
“你到哪儿去,巴博?”恩尼·米尔整理着自己送报线路上的报纸,在街对面大声喊道。
“不到哪儿去。”巴博·瑟利说。
“又去看你那个老太婆朋友吧?”恩尼放肆地大笑起来,“你干吗总去看那个老太婆?我们也要去!”
巴博没吭声,默默地拐过街角,来到了榆树街。他的视线转向街道尽头靠后的位置,看见了那栋房子。房前的地面上长满了干枯陈腐的杂草,风儿吹过,草叶发出沙沙声,似在窃窃私语。房子寒酸破旧,久未粉刷,就像一个灰色的小盒子,门廊的台阶摇摇欲坠地垂着。门廊上有一把饱受风吹日晒的旧摇椅,椅背上搭着一块破布。
巴博沿着人行道走了过去。他踏上嘎吱作响的台阶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了那股热乎乎的美妙香味,馋得他直流口水。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满怀希望地转动了门铃把手。门那边响起嘶哑的门铃声,接着陷入了一阵沉寂,而后又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
德鲁夫人开了门。她是个很老很老的小个子妇人,干瘪得就像房前那一丛丛杂草。她低头对巴博微笑,将门打开个宽缝让他进来。
“你来得真是时候。”她说,“快进来,伯纳德[1]。你来得真是时候——它们刚出炉。”
巴博快步来到厨房门口,朝里望去。他看到了,它们静静地躺在烤炉上的一个蓝色大盘子里。饼干,一整盘热腾腾、新鲜出炉的饼干,加了葡萄干和坚果的饼干。
“闻起来香吧?”德鲁夫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进入厨房,她的衣裳带起一阵窸窣声。“要不再来点儿凉牛奶吧?你喜欢饼干配凉牛奶。”她从后门廊的窗台上拿起一个奶壶,为他倒了一杯牛奶,又拈了几块饼干放在一个小盘子里,“我们去客厅吃。”她说。
巴博点了点头。德鲁夫人把牛奶和饼干端到客厅,放在沙发扶手上。然后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巴博急切地将头凑向盘子享用起来。
和往常一样,巴博吃得非常专注,狼吞虎咽,屋内除了咀嚼声再无他声。德鲁夫人耐心地看着男孩吃完;他圆嘟嘟的肚子又鼓起来了一圈。巴博将盘子里的饼干扫光后,又眼巴巴地看向厨房烤炉上剩下的饼干。
“要不等一会儿再吃?”德鲁夫人说。
“好啊。”巴博同意道。
“好吃吗?”
“好吃。”
“不错。”她向后靠在椅子上,“今天在学校过得还好吗?顺利吗?”
“顺利。”
小个子老妇人发现男孩变得有点儿局促,目光游移。“伯纳德,”她随即说,“你愿意再坐一会儿,跟我说说话吗?”他的膝头搁着几本书,几本教科书。“要不给我读读你的书吧?你看,我的眼神不好啦,要是有人给我读读书,我会很高兴的。”
“读完书能把剩下的饼干都给我吗?”
“当然。”
巴博往她那边挪了挪,坐在了沙发另一边的扶手旁。他把几本书摆开,有《世界地理》《算术法则》和《霍伊特拼写本》,“你想听我读哪一本?”
她迟疑了一下,“地理。”
巴博拿起蓝色的大课本,随意翻开一页——秘鲁,“秘鲁北临厄瓜多尔与哥伦比亚,南接智利,东通巴西与玻利瓦尔。秘鲁分为三大主要区域。它们是,首先——”
小个子老妇人看着男孩读书,伴着朗读声,他的手指在课文上随之移动,他肥嘟嘟的脸颊微微颤动。她静静地坐着,专注地打量着他,将他每一次专注的皱眉、每一次手臂的动作收入眼底,她舒服地深深陷入椅子之中。他坐得离她非常近,几乎触手可及。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张放着台灯的小桌。他能来是件多好的事啊!那天她坐在门廊上看到他经过,突发奇想地叫住了他,指了指放在摇椅边的饼干。从那天起一个多月以来,他不断地来到这里。
为什么她要做出那样的举动?她也不知道。她已经孤身一人太久,久到自己常常胡言乱语、行为异常。除了去商店买东西,或是邮递员送来养老金支票,再或者是工人上门收垃圾之外,她几乎不与人来往。
男孩毫无感情地念着。她感到舒适,平静而放松。老妇人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叠地放在膝头。在她侧耳倾听、半睡半醒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小个子老妇人的身体有了变化,她脸上的灰色皱纹和褶子渐渐变淡。她坐在椅子里,变得越来越年轻。她单薄虚弱的身板恢复了青春活力。头上稀疏的灰发再生颜色,变黑、变密。她的胳膊变得丰盈起来,布满老人斑的皮肤也变得和多年前一样红润。
德鲁夫人深深地呼气、吸气,没有睁开眼睛。她感觉有事正在发生,但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有什么事情在发生。她能感觉到,是好事,但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以前也发生过——每次男孩来这里,坐在她身边时就会发生。特别是最近她把椅子挪到更靠近沙发的位置之后,情况更是如此。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多么美好的感觉啊,丰润的温暖,这么多年来,这具不存一丝热气的躯体再度感受到了温暖的呼吸!
坐在椅子上的小个子老妇人变成了一位年纪约三十岁的黑发夫人。她面颊饱满、双臂丰盈、双腿结实、嘴唇红润,颈部略显肉感,仿佛时间倒退回了很久以前的过去。
突然,朗读声戛然而止。巴博放下书站了起来,“我得走了。”他说,“我能把剩下的饼干都带走吗?”
她眨了眨眼睛,振作精神。男孩正在厨房里往衣服口袋中装饼干。她点了点头,有点儿失魂落魄,仍未回过神来。男孩装完了最后几块饼干,穿过客厅走向门口。德鲁夫人站了起来。那一瞬间,所有的温暖离开了她的身躯。她感到疲倦,疲倦且异常干渴。她倒吸一口气,接着便快速地喘息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布满皱纹,细如枯枝。
“哦!”她喃喃低语,泪水模糊了双眼。又消失了,他一离开就会消失。她踉跄地走到壁炉前,看向镜子。镜中有一双衰老、褪色的眼睛回望了过来,那双眼睛深嵌在一张枯槁的脸上。消失了,都没了,男孩一离开她身边就没了。
“我以后再来看你。”巴博说。
“请,”她低声说,“请一定要来啊。你会再来吗?”
“当然。”巴博无精打采地说。他推开了门,“再见。”他走下台阶。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吧嗒吧嗒地走上了人行道。他走了。
“巴博,你快进来!”玫·瑟利生气地站在门廊上,“快点儿进屋,坐到饭桌前面去。”
“好的。”巴博慢腾腾地爬上门廊,推门进了屋。
“你怎么回事?”她拽住他的胳膊,“你到哪儿去了?你生病了吗?”
“我累了。”巴博揉了揉前额。
他的父亲拿着报纸从客厅走了过来,身上穿着汗衫,“怎么了?”他问。
“你看他,”玫说,“都累垮啦。你最近都在干什么,巴博?”
“他老去探望那个老女人。”拉尔夫·瑟利说,“你看不出来吗?自从开始探望她,他总是一副疲倦的模样。你去那里干什么,巴博?发生了什么事?”
“她给他饼干吃。”玫说,“你知道这孩子有多喜欢吃东西。为了一盘饼干,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巴博,”他的父亲说,“你听着,我不准你再到那个疯子一样的老女人的房子里去。你听到我的话没有?我不管她给你多少饼干。你总是没精打采地回家!再不准这样了。听见没有?”
巴博斜倚在门上,低头看着地板。他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疲惫不堪。“我都跟她说了,我还会去的。”他嘟囔道。
“你可以再去一次。”玫边说边向餐厅走去,“但只有这一次。告诉她以后不会再去了。你一定要好好地跟她说。现在上楼洗澡去。”
“吃完晚饭,最好让他上床休息。”拉尔夫抬头看向楼梯。巴博正扶着楼梯栏杆,缓缓地向上走。他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样。”他小声说,“我不想让他再到那里去。那个老女人有些古怪。”
“算了,下次是最后一次了。”玫说。
星期三天气晴好,阳光明媚。巴博双手插在衣袋里,阔步而行。他在麦克韦恩杂货铺前驻足,站在漫画书前发了一会儿呆。店里的冷饮柜旁,一位女士正在喝一大杯巧克力汽水。巴博看在眼里,不禁流出了口水。就这么决定了。他转身继续前行,脚步微微加快了一些。
几分钟后,他来到了地板松垂着的灰色门廊上,摇响了门铃。门廊下的杂草在风中摆动,沙沙作响。差不多已经到了下午四点钟;他不能待太长时间。但管他呢,这是最后一次了。
门开了。德鲁夫人满是褶子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快进来,伯纳德。看见你站在这里真让我高兴。你能来真让我感到年轻了不少。”
他进屋后,四下张望。
“我这就做饼干。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来。”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我马上就开始做。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
巴博走向沙发,坐了下来。他注意到桌子和台灯都已不见了;椅子摆到了沙发旁边。他正一脸疑惑地打量着椅子,伴随着衣服的窸窣声,德鲁夫人回到了客厅。
“饼干进烤炉了。还好事先做了面糊。那个……”她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口气,“怎么样,今天还顺利吧?在学校过得还好吗?”
“好。”
她点了点头。多可爱的小胖子啊,就坐在那么一点点远的地方,脸上肉嘟嘟的,红得就像个苹果!他离她那么近,伸手就可以摸到。她苍老的心脏重重地跳动。噢,青春,恢复青春。青春是多么重要啊!青春就是一切。对老朽的人来说,世界意味着什么?当整个世界都已老去,女人……
“你愿意给我读读书吗,伯纳德?”她迫不及待地问。
“我没带书来。”
“哦。”她点了点头,“没关系,我这里有书。”她迅速地回答道,“我去给你拿来。”
她起了身,走到书柜前,打开了柜门。这时巴博说:“德鲁夫人,我爸爸说,我以后再也不能来了。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想应该告诉你一声。”
她的动作一顿,呆立在了原地。房间似乎剧烈地扭曲起来,她身边的一切看起来都在变形。她短促而恐惧地吸了一口气,“伯纳德,你……你以后不再来了?”
“是的,我爸爸说不让我来了。”
一片寂静。老妇人随便拿出一本书,慢慢地坐回椅子上。过了片刻,她才把书递给男孩,她的手在发抖。男孩面无表情地接过了书,看向书的封皮。
“来,伯纳德,来给我读读吧。”
“好的。”他翻开了书,“从哪儿开始读?”
“随便。随便,伯纳德。”
男孩读了起来。书是一个叫特罗洛普的人写的。老妇人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手搭在额前;干枯的皮肤像放久了的纸张一样,又薄又脆。她痛苦地颤抖着。最后一次?
巴博继续读着书,语气单调,语速拖沓。一只苍蝇贴着窗户玻璃嗡嗡地飞着。屋外,太阳西落,气温转低。天空中出现几片阴云,大风吹得树枝哗哗作响。
老妇人在男孩身边坐着,靠得比以往更近,听着他的读书声,小孩子的童音,近距离地感受他的一举一动。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吗?恐惧从她心头升起,她将其狠狠地压了下去。最后一次!她盯着男孩,他坐得离她这么近。她等了一会儿,终于伸出了那干瘦的手。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有下次了,没有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坐在这里。
她触摸到了他的胳膊。
巴博抬起头,“怎么了?”他小声说。
“我碰一下你的胳膊,你不会介意吧?”
“不,不介意。”读书声又响了起来。老妇人能感觉到男孩的青春活力在自己指间流动,直穿她的手臂。跳动的青春,震颤的青春,离自己是那么近,从未如此之近,她甚至可以真真实实地触摸到。生命的鲜活让她目眩神迷,几乎要晕眩过去。
和往常一样,神奇的变化立马开始了。她闭上眼睛,任由那青春的活力通过男孩的声音和男孩的胳膊传递而来,流遍她的全身,将她充满。那改变,那暖流,经过她周身每一处,那暖暖的感觉逐渐增强。她干瘪的身躯渐渐鼓涨了起来,充满了活力,直至变得丰盈,变成了她以前、曾经或者说很久之前的模样。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臂浑圆如藕,手指净如水葱。秀发披肩,黝黑而浓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皱纹不见了,皮肤吹弹可破。
她心中的喜悦几欲满溢而出。她转头认真地看了看房间。她笑了,红艳艳的嘴唇微微咧开,露出了健康的牙床和坚实洁白的牙齿。她突然站了起来,体态沉稳而自信。她轻盈地转了一个小圈。
巴博停下了阅读,“饼干烤好了吗?”他说。
“我去看看。”她活泼地说道,嗓音中富含着一种多年前就已干涸的特质。但现在它又回来了,她的嗓音,沙哑而性感。她健步走进厨房,打开烤炉,将饼干取出放在了炉子顶上。
“烤好啦,”她欢快地叫道,“快来吃吧。”
巴博看见饼干后,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他经过她身边时,甚至没注意到门边站着的这个女人。
德鲁夫人急忙离开厨房,进了卧室,关上门。她转过身,端详着门后长镜中的自己。年轻了,变年轻了,她的周身散发着蓬勃的青春气息。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挺起了坚实的胸部。她眼波流转,露出微笑,原地转起了圈,裙摆飞扬。年轻又可爱。
这一次,青春并未消失。
她打开卧室的门。巴博的嘴里和衣服口袋里都塞满了饼干。他站在客厅的中央,肥胖的脸庞了无生气。
“怎么了?”德鲁夫人说。“我要走了。”
“好啊,伯纳德。感谢你过来给我读书。”她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也许我以后还会见到你。”
“我爸他——”
“我知道。”她发出了欢乐的笑声,为他打开了房门,“再见,伯纳德。再见。”
她看着他一步一步缓缓下了台阶,然后关上了门,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回卧室。她解开连衣裙,从中迈步而出。这件破旧的灰色织物突然让她觉得厌恶。她双手叉腰,出神地看着自己丰盈的身体。
她双眼明亮,微微扭动了一下,激动得大笑。多么美妙的胴体啊!生机勃勃!饱满的乳房——她轻轻碰了自己一下,紧致的肌肤。她一下子想到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可做!她仔细地扫过每一寸肌肤,呼吸急促。可做的事情有那么多!她打开浴缸的水龙头,挽起了头发。
他顶着风,吃力地朝家走。时间很晚了,太阳已经落山,头顶的天空阴沉多云。飕飕的冷风推搡着他,穿透了他的衣服,冰冷刺骨。他感到疲倦、头痛,每隔几分钟就不得不停下来,揉着额头休息,他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他走过榆树街,来到了松木街。风从他周围呼啸而过,吹得他东倒西歪。他摇了摇头,想振作起来。可他觉得好累,手脚提不起一点劲。他觉得风猛击而来,将他推来拉去。
他喘了口气,垂着头继续走。他在街角停了下来,扶着路灯柱子。天色已经不早了,路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最后,他用尽全力,迈开了脚步。
“孩子还没回来吗?”玫·瑟利第十次走到门廊上。拉尔夫打开了门廊灯,和玫站在一起,“风刮得真大啊。”
狂风尖啸着吹过门廊。两人望了又望,但漆黑的街道上,除了被风卷起的碎屑和几张报纸,什么也没有。
“我们进屋吧。”拉尔夫说,“等他回来了,我要好好地打他的屁股。”
他们坐在餐桌前。玫突然放下了叉子,“听!好像有什么声音?”
拉尔夫仔细地听了听。
房子的前门传来了微弱的声响,似乎是轻轻的敲门声。他站了起来。房外狂风怒号,楼上房间的窗帘噼啪作响。“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说。
他走过去打开了门。某种灰色的东西,灰白而干枯,被风吹得贴在门廊上,摆动着。他定睛看去,但认不出是什么。一簇干草?也许是一团被风吹来的杂草和碎布?
那簇干草随风跃到他的腿边。他看着它飘过,擦着房子的外墙飘走了。接着,他慢慢地关上了门。
“是什么?”玫问。
“只是风声。”拉尔夫·瑟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