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说全集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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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保存机

拉比林特博士向后靠在躺椅上,忧郁地闭上眼睛。他把毯子拉过来盖住膝盖。

“怎么样?”我一边站在烧烤炉旁边暖手,一边问。天气晴朗而寒冷。洛杉矶的晴空万里无云。拉比林特朴素的小房子旁边,一大片缓缓起伏的绿色一直延伸到山脚下——这片小树林仿佛是隐藏在城市中的荒野。“怎么样?”我说,“那台机器确实能按你预期的方式运转?”

拉比林特没有回答。我转过身。老人正闷闷不乐地盯着前面,看着一只巨大的褐色甲虫慢慢爬上他的毯子。甲虫有条不紊地往上爬,表情庄重。它从毯子上面翻过去,消失在另一边。现在又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拉比林特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哦,机器运转良好。”

我朝那只甲虫的方向看了一眼,但它早已不见踪影。天色渐暗的黄昏时分,一阵微风在身边盘旋,愈发寒凉刺骨。我又向烧烤炉靠近了一点儿。

“给我讲讲吧。”我说。

拉比林特博士就像大多数博览群书、时间充裕的人一样,坚信我们的文明正在走上古罗马的老路。我想,他看到今日世界正在形成同样的裂纹,那些曾经使古代世界——古希腊和古罗马的世界分崩离析的裂纹;他相信,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社会将会像古代世界一样没落,随之而来的将是一段黑暗时期。

考虑到这一点,拉比林特开始感到担忧,生怕我们会在社会动荡时失去所有美好可爱的事物。他想到艺术、文学、礼仪、音乐,一切都可能不复存在。在他看来,所有这些崇高伟大的事物中,最容易遗失的、最快被遗忘的,很可能就是音乐。

音乐是最易消亡的东西,脆弱而细腻,很容易被摧毁。

拉比林特很担心这一点,因为他热爱音乐,因为他绝对不希望有朝一日勃拉姆斯[15]和莫扎特不复存在,如梦如幻一般舒缓的室内乐,配之以扑了粉的假发和抹了松香的琴弓,纤细的长蜡烛在黑暗中融化,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没有音乐,那将是一个多么无聊、多么不幸的世界!多么枯燥乏味、难以忍受。

这就是他为什么会想到保存机。一天晚上,他坐在客厅的扶手椅中,留声机低吟浅唱,他浮现出一种幻觉,在脑海中仿佛看到一幅奇怪的画面:舒伯特三重奏的最后一本乐谱,最后一个副本,被翻得卷了角,摊在一座被毁的建筑物的地板上,也许是一家博物馆。

空中飞过一架轰炸机,炸弹落下,把博物馆炸成碎片,墙壁轰然倒塌,只留下一片断瓦残垣。废墟中,最后一本乐谱也消失了,埋在一片瓦砾下面腐朽发霉。

然后,拉比林特博士在幻觉中看到,那本乐谱从瓦砾中钻了出来,就像一只被埋住的鼹鼠。事实上,它长着锋利的爪子和尖锐的牙齿,充满了愤怒的力量,挖土就像鼹鼠一样快。

如果音乐也有这种能力,每一只虫子和鼹鼠都有的普通日常生存本能,会产生多么大的区别!如果音乐可以转换为生物,成为拥有爪子和牙齿的动物,就能继续存活下去。只要能建造一台机器,一台把音乐乐谱转换为生物的机器。

但拉比林特博士不是机械学家。他画出一些初步的草图,满怀希望地发送给各家研究实验室。当然,大多数实验室都忙着应付战争项目。但最终,他找到了想找的人。美国中西部一所规模很小的大学对他的计划颇感兴趣,他们很乐意立即开始研制这台机器。

几周过去了。拉比林特终于收到那所大学寄来的明信片。机器的研制过程很顺利,事实上,几乎已经完成了。他们试运行了一次,输入了几首流行歌曲。结果呢?跑出来两只老鼠一样的小动物,在实验室里团团乱转,最后被猫抓住吃掉了。但这台机器终究是取得了成功。

大学很快把机器寄送给他,用木箱仔细包装,绑得牢牢实实,投保全额运费险。他拆箱时感到非常激动。他调整控制装置,准备进行第一次转换时,脑海中飘过无数转瞬即逝的思绪。他首先选择了一份可称为无价之宝的乐谱,莫扎特的G小调五重奏。他翻动乐谱的页面,一时陷入沉吟,思绪飘向远方。最后,他拿着乐谱来到机器旁边,投了进去。

时间慢慢流逝。拉比林特站在机器前紧张地等待着,有些担忧,不太确定打开隔间时会面对什么。他认为自己完成了一项美好而悲壮的工作,保存伟大作曲家的音乐,使之永存。他会得到怎样的谢礼?他会发现什么?转换过程中那一切会是什么样子?

还有很多问题没有答案,他陷入沉思时,机器的红灯闪烁起来。处理过程结束了,转换已经完成。他打开间隔门。

“上帝啊!”他说,“多么奇特。”

走出来的不是一只兽而是一只鸟。这只莫扎特鸟很漂亮,小巧纤细,长着孔雀一般飘拂的羽毛。它在房间里跑了一小段,然后向他走回来,好奇而友善。拉比林特博士颤抖着弯下腰,伸出手。莫扎特鸟靠近他,然后突然飞到空中。

“真是不可思议。”拉比林特博士喃喃地说。他温柔耐心地哄着那只小鸟,它终于拍着翅膀向他飞回来。拉比林特抚摸着它,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其余的乐谱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完全猜不到。他小心翼翼拢住莫扎特鸟,把它放进一只盒子里。

第二天,贝多芬甲虫庄严肃穆地爬出来,令他感到更加惊讶。就是那只我亲眼看到过的甲虫,在他的红地毯上爬过,心无旁骛、傲然不群,只想着它自己的事情。

然后是舒伯特兽。舒伯特兽有点儿蠢,它是一只羊形的小动物,到处跑来跑去,傻乎乎的只想着玩。拉比林特当时直接坐了下来,陷入沉思。

保证生存的要素是什么?轻盈的羽毛会强于爪子吗?会强于锋利的牙齿吗?拉比林特被难住了。他原本期待的是一群结实的獾类生物,长着爪子和鳞片,能够挖掘,适于打斗,会啃会踢。现在这能说是令人满意的结果吗?然而,谁知道怎样最有利于生存呢?——恐龙全副武装,却无一幸存。无论如何,机器都造好了,现在要退回去已经太晚了。

拉比林特继续把众多作曲家的音乐放进保存机里,一个接一个,直到房子后面的树林里挤满了爬虫和小兽,一到晚上便到处乱冲,发出尖叫。机器创造出很多古怪的生物,令他吃惊不已。勃拉姆斯昆虫朝四面八方伸出很多条腿,就像一只圆盘状的巨型蜈蚣。它又矮又平,身上覆盖着一层均匀的绒毛。勃拉姆斯昆虫喜欢独处,它敏捷地爬走,想方设法避开之前刚刚出来的瓦格纳兽。

瓦格纳兽体型很大,身上点缀着深色斑点。它似乎脾气很坏,拉比林特博士有点儿怕它,还有巴赫甲虫,一种圆球状的生物,整整一大群,有的大,有的小,来自《平均律钢琴曲集》[16]。然后还有斯特拉文斯基[17]鸟,由奇特的碎片构成。还有许多其他动物。

他在外面的树林里把它们放了出去,它们纷纷离开,尽力蹦跳滚动。但他已经产生了一种失败的预感。每一只生物出来时,他都感到十分惊讶,他似乎完全无法控制结果。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某种强大的无形法则巧妙地接管了一切,这令他非常担忧。这些生物遵从一种神秘、客观的力量,一种拉比林特看不见也理解不了的力量。这使他感到害怕。

拉比林特停下了话语。我等了一会儿,但他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我看向他。老人正看着我,脸上有一种奇怪的、哀伤的表情。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他说,“我很久没有回到那里去了,我是说树林里面。我感到害怕。我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然而——”

“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去看看呢?”

他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你不介意一起去,对吗?我一直希望你能提出这个建议。这件事已经开始令我感到沮丧。”他把毯子推到一边,站起来掸了掸身上,“那我们走吧。”

我们绕过房子,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径走进树林里。这里一片芜杂,杂草丛生,葱葱郁郁,一个无人打理、凌乱不堪的绿色海洋。拉比林特博士走在前面,推开挡路的树枝,弯下腰钻过去。

“真是个不错的地方。”我细细打量着这里。我们花了一些时间才走进里面。树林里黑暗潮湿,现在已经接近日落时分,一阵薄雾穿过头顶上树叶的间隙,笼罩在我们身上。

“没有人会到这里来。”博士突然停了下来,四处张望,“也许我们最好去把我的枪带上。我不希望发生什么事情。”

“你似乎确信事情已经失控。”我来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也许情况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

拉比林特环顾四周,用脚拨开一些灌木,“它们就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是,正盯着我们看。你能感觉到吗?”

我茫然地点点头,“这是什么?”我抬起一根沉重的树枝,这东西已经腐朽,霉菌纷纷落下。我把它推到路边。地上摊着一堆看不出形状、难以辨认的东西,半截埋在松软的泥土中。

“这是什么?”我再次问道。拉比林特低下头,神情紧张而凄凉,漫无目的地踢着小土堆。我感到有些不安。“看在上帝的份上,这是什么?”我问,“你知道吗?”

拉比林特慢慢抬头看向我。“这是舒伯特兽,”他低声说,“或者说,曾经是。它的身体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舒伯特兽——那只像小狗一样奔跑跳跃的家伙,傻乎乎的只想玩耍的家伙。我弯下腰,盯着那堆东西,拨开上面的树叶和细枝。它已经死翘翘了,嘴巴张开,身体被撕开一道大口子。蚂蚁和寄生虫正在上面忙活,一刻不停地辛勤工作。它已经开始发臭。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拉比林特摇摇头,“是什么东西杀了它?”

我们听到一阵声音,迅速转过身。

有一会儿,我们什么也没看到。随后,灌木丛动了一下,我们才第一次分辨出它的外形。它肯定一直都站在那里看着我们。那只动物体型很大,消瘦修长,眼睛锐利而明亮。在我看来,它外形有点儿像狼,但块头更大。它的皮毛厚实蓬乱,半张着嘴巴默默盯着我们上下打量,仿佛在这里看到我们十分惊讶。

“瓦格纳兽,”拉比林特声音沙哑地说,“但它变了,变得我几乎认不出来。”

那只动物嗅着空气,颈上的毛炸立着。突然,它向后退,进入阴影中,随即消失不见。

我们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拉比林特终于回过神来。“所以,它现在变成了那样。”他说,“我简直不敢相信。但为什么呢?是什么——”

“适应。”我说,“如果你把一只普通家猫扔到外面,它会变得更野。狗也一样。”

“没错。”他点点头,“一只狗为了活下去再次变成狼。森林的法则,我应该想到的。一切都是这样。”

我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环顾四周寂静的灌木丛。这些鸟兽为了适应环境,或许在它们身上还发生了更糟糕的事情。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但我什么也没有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想看看更多的动物,”我说,“另外一些。让我们到处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他表示同意。我们开始慢慢穿过草丛,把枝叶推到路边。

我找来一根木棍,而拉比林特跪下来手脚并用一路摸索,眯着近视眼低头看。

“即使孩子也会变成野兽。”我说,“你还记得印度的狼孩吗?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也曾是普通的孩子。”

拉比林特点头。他很不开心,原因也不难理解。他错了,他最初的想法就是错的,只是现在才开始明白后果。音乐可以作为生物存活下去,但他忘记了伊甸园的教训:事物一旦成型,就会独立存在,不再是创造者的所有物,不会按照他的希望成长发展。上帝看着人类发展进化,就像拉比林特看到他的生物为了满足生存的需要而做出改变一样,必然都会感受到同样的悲伤——以及同样的耻辱。

他的音乐生物是否能存活下来,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因为他创造出这些东西是希望美丽的事物不要变得残忍,然而现在它们就在他亲眼见证之下变得残忍。拉比林特博士突然抬头看向我,脸上充满了痛苦。没错,他确保它们能够存活下去,但在这样做的过程中,他抹去了它们所有的意义和价值。我努力对他挤出一个微笑,但他随即移开了视线。

“不用太担心,”我说,“瓦格纳兽也不算变化很大。反正,它以前不是也挺粗野暴躁的吗?也有暴力倾向——”

我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拉比林特博士跳了起来,猛然把手从杂草中抽出来。他抓住自己的手腕,疼得发抖。

“怎么了?”我赶紧走过去。他颤抖着向我伸出一只消瘦苍老的手。“那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他的手翻过来,整个手背上满是伤痕,红色的伤口甚至就在我眼皮底下肿胀起来。他被草丛中什么东西蜇伤或咬伤了。我低头查看,用脚踢了踢草丛。

一阵骚动。一只小金球迅速滚开,想回到灌木丛中。它像荨麻一样全身长满刺。

“抓住它!”拉比林特喊道,“快!”

我追上去,拿出手帕,尽量避开那些刺。小球拼命滚动想要逃走,但我最后还是把它弄进了手帕里。

我站起来,拉比林特盯着那只在手帕里不断挣扎的小动物。“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说,“我们最好回到房子里去。”

“那是什么?”

“一只巴赫甲虫,但它发生了变异……”

我们沿着小径朝房子走回去,在黑暗中一路摸索。我走在前面,把树枝推到一边,拉比林特跟在后面,情绪低落、沉默寡言,不断揉着他的手。

我们来到后院,走上房子后面的台阶,站在门廊上。拉比林特打开门,我们走进厨房。他“啪”的一声打开灯,匆忙走向水池冲洗他的手。

我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空的果酱罐,小心翼翼地把巴赫甲虫放进里面。小金球暴躁地滚来滚去,我把盖子盖严,在桌子旁边坐下。我们两人都没有开口,拉比林特在水池边用冷水冲刷刺伤的手;我坐在桌边,不自在地看着果酱罐里拼命想逃走的小金球。

“怎么样?”我终于开口问道。

“毫无疑问,”拉比林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它发生了变异。它最初肯定没有毒刺。你知道,幸好我扮演诺亚的角色时非常谨慎小心。”

“你指什么?”

“我把它们都造成了无性生物。它们无法繁殖,不会产生后代。等到现在这些都死掉的时候,一切也就结束了。”

“不得不说,我很高兴你想到了这一点。”

“我想知道,”拉比林特低声说,“我想知道它听起来是什么样的,现在,这个样子。”

“什么?”

“这个球,巴赫甲虫。这才是真正的考验,不是吗?我可以把它放回机器里。我们会看到结果如何。你想知道吗?”

“按你说的做吧,博士,”我说,“由你决定。但不要抱太大希望。”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果酱罐,我们一起下楼,沿着陡峭的台阶来到地下室。我注意到一个颜色暗淡的巨型金属圆筒立在角落里,就在洗衣池旁边。我全身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就是保存机。

“就是这个?”我问。

“是的,就是这个。”拉比林特打开控制器,花了一些时间进行设置。最后,他拿起果酱罐,放在漏斗上面。他小心地打开盖子,巴赫甲虫不情不愿地从罐子里掉出来,落进机器里。拉比林特随即封上漏斗。

“我们开始吧。”他说。他转动控制装置,机器开始运转。拉比林特环抱双臂,我们一起等待着。外面夕阳西下,暮色降临,日光由明转暗。终于,机器面板上一个指示灯开始闪烁红光。博士关掉控制器,我们两人默默站在那里,谁都不想成为那个打开机器的人。

“好吧,”我终于开口说,“我们谁去看看?”

拉比林特打起精神,把盖子推到一边,伸手摸进机器里面。他缩回手,抓着一张薄薄的纸——是一份乐谱,他把它递给我。“这就是结果,”他说,“我们可以去楼上演奏。”

我们回到楼上的音乐室。拉比林特坐在钢琴前面,我把乐谱递回给他。他翻开来研究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神色漠然。随后,他开始演奏。

我听着这首乐曲。极其可怕。我从未听到过这种东西,扭曲、邪恶、不合情理、毫无意义,除了也许可以说是一种本不应存在的陌生的疏远感。我真的很难相信这曾是一首巴赫的赋格曲,最为井然有序、值得尊重的作品之一。

“就是这样。”拉比林特说。他站起来,手里拿着乐谱,把它撕成碎片。

我们沿着小径走向汽车时,我说:“我想,生存斗争的力量比任何人类精神更加强大。我们宝贵的道德和礼仪,在这种情况下会显得有些单薄。”

拉比林特表示同意,“那么,也许我们终究无法拯救礼仪和道德,无能为力。”

“只有时间能够给出答案,”我说,“即使这种方法失败了,也许还有别的办法,未来总有一天会找到的。这些我们目前难以想象,也无法预测。”

我向他道了晚安,坐进车里。周围一片漆黑,夜色更浓重了。我打开前照灯,启动汽车,沿路驶入纯粹的黑暗中。视野中完全看不到其他汽车,我独自一人,只觉得寒气透骨。

我在拐弯处停了下来,减速换挡,突然觉得路边有些动静,黑暗中,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根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我盯着那边,想要看清楚究竟是什么。

一只巨大的褐色甲虫正在建造什么,它把一些泥巴加在一个古怪别扭的小建筑物上。我好奇而困惑地观察了一会儿,直到那只甲虫终于注意到我,停了下来。甲虫突然转身,躲进它的建筑物,“啪”的一声紧紧关上门。

我驾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