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5.枯叶败残花(1)
翌日,清晨湿雨露,薄雾留云中。
石路长了青苔,松柏不见尖端,翠绿的林间充斥晨露的清香。
潮湿的山门旁立着一人,腰佩四瓣桃玉佩,琥珀眼四处瞧着,手臂搭着一件裘毛斗篷,等了小半会儿,额前碎发被雾浸湿了。
童徒子今日特地起了大早,自他收到师兄的传音蝶后便激动得一夜未眠。师兄原是接了苍穹派的指令,前往南山书院寻求书籍之道,原定期限是三个月,这去了少说也有两个月了。
他不懂为何选中了师兄接此指令,难道只因他出身书香世家?何况只是收集民间杂书,何故要他亲自去。
云层一道朔光,扬起白袍衣袂,足尖点地,携清风相许。来人收剑,腰间的四瓣桃闪着碎光,碧青玉冠束有墨发,颇有仙风道骨,又似出口成章的读书先生。
童徒子以手遮风,不忘喊道:“师兄!”
简辰逸收拢宽袖,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搭于腰间,立身而望。嘴角勾起笑,眼里是揉碎的星光,唤道:“师弟。”
曲折山路无限延伸。
“师兄,你不在,苍穹派发生了好多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童徒子迈着大步走在前方,言语里是掩盖不住的欣喜,“师父大早就下山去办事了,师姐她们在凌雪峰给你准备膳食,这个点估摸差不多了。”
简辰逸披着他带来的斗篷,垂眸看清脚下湿润的路,清露浸湿了衣边。
寂静到只听见清脆鸟声的松柏林里,二人的谈话那样恬静平和。
“很多事,比如说?”简辰逸淡笑道。
童徒子道:“前几日五金阁在拍卖仙品时遭人谋划偷盗,师父因此受了些伤,但还好未伤及肺腑。那些人抢的就是块普通的泥,炼器的长老们钻研了几日没一点突破,师父今日再下山也为了此事。”
简辰逸:“师父受伤这事我倒是听闻了,才过了多久,怎的又要为琐事奔波?”
童徒子:“不完全是,与师父随行的还有一外来人,误打误撞认识的……反正,掌门和师父一致认为此事与师父牵扯颇多,躲着藏着不是办法,索性让师父自己动身解决。”
简辰逸抬起眼帘,挂着不明的笑,直盯着前方童徒子的背影,笑得愈深,缓缓问道:“与师父作伴的人……可知来历?”
童徒子撇嘴,苍穹派的长老倒想把他秘密关押起单独拷问,奈何师父偏是要护住他。明面上没说,但却破例让他进了凌雪峰,自万敛派的少掌门后,他是又一个光明正大进去的外来人。
说来奇怪,今早师父从外归来,带着叶衍。行色匆匆,心事重重,他看得出师父很不想带着叶衍,却在万般嫌弃下破例同意他进。
“暂时不知道,”童徒子莫名感到不该继续谈论,琥珀眼眨巴几下,束起的高发束均耷拉在肩头,一摇一晃,“师兄呢?去了这么久,不会真只是收纳杂书这么简单吧?”
简辰逸淡笑着,与转过身来的童徒子对视,轻声道:“师弟,别忘了师父教导我们的。该问的可以问,不该问的最好别问。孰轻孰重,自行定夺。”
童徒子抿唇,不再言语。
既是掌门亲手交给师兄的指令,想必是涉及派内秘要之事,他一个掰着手指过日子的闲鱼,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听说今日简辰逸师兄回来,人都到山门了。”
“你们别不信,我可亲自瞧见童徒子师兄一大早下山等候,平日他哪有那股劲?”
“看看夜雪长老收的徒弟,要么冰清玉洁要么英气逼人,跟我们这峰上的歪瓜裂枣相比……”
“还得亏夜雪长老生来美人……”
至华璧殿,简辰逸已经收到了不绝于耳的问候,那些平日里吹捧童徒子的各路同门,此刻如众星捧月追着简辰逸。
童徒子被迫挤到外围,眼睁睁看着他师兄进到华璧殿,那群乌泱泱的人群才得以散开。
若他没记错,现在正是早课。
他好整以暇地蹲在石壁下,慢吞吞将手覆到耳朵上,心里默数,一,二,三……
“人呢!!练剑练到哪个坡子去了!!!”
探月长老劈天盖地的吼声从云层传来,天上薄云似乎就此打散,飘渺空中不知所至,惊起鸟儿潜逃,林间空留幽幽回响。
眼见众门生抱着剑急匆匆跑走,他预先打了招呼,所幸这群人潮中不见自己身影。
没有早课的早晨,主峰时不时只有几位长老结伴到华璧殿,手里拿着一沓卷轴,准备议事。却在得知掌门今日不见人后,神情沮丧地离开了,应当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然守卫弟子一句话就能打发了他们。
童徒子拿着墨碳在地上乱画,瞧着一波人来一波人走,皆是待见无果。
他就那么看着,真心发觉掌门不那么好当,每日要听成百上千遍不同长老的不同议事,处理不同事务。司马俨是年轻做事尚且有毅力,这要换了哪个大胡子佝偻背的,整日听着令人犯困的卷宗,指不定哪天就驾鹤西游了。
这倒不是他心存恶意咒谁,修真界还真有此先例。
现修真界称曜天君顾渊为百年一遇的天才,而三百年前的天才,则是他们的首掌门——司马钦渊。
苍穹派的首掌门司马钦渊,凭一己之力建立苍穹派,年少成名,自创法门,当时风气引来无数人羡煞。但这位天才却在三十五岁抱恙而终,传言他是在华璧殿听取众人谏言时一直呈木讷状态,直到一位长老发觉有异,上前察看,掌门的手指已经僵硬了。
可这仅仅是传言,童徒子也是半信半疑。
不过他好奇,盛气凌人的首掌门是为何三十五岁英年早逝……
华璧殿内,司马俨面前是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水,婉拒十几位长老后他仍是满身疲倦,并未因少听了几句话而好过之前。
“掌门,你此前安排我去查的,我大概有了些头绪。”简辰逸正襟危坐,抬手抿了口茶,瞥到对面人。
二人均是儒雅大气的穿束,对坐饮茶,随时都能作诗一首的架势。
司马俨揉着眉心,示意他说。
简辰逸放下茶盏,双手覆在腿上,眼神一下变得幽暗,周身似冷凝,字字震心:“正如掌门所想,那年沙埋一战后不少修士都出现了恶心呕吐,暴躁嗜血的情况,而樊将帅对他们的处理,是……”
他不再言,司马俨双眸添上阴郁,似是料想到了结果,沉声道:“说。”
简辰逸抿紧干燥的嘴唇,就像什么黏住了他的嘴,使得他口不能言。然事实却是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手掌,强忍着眼见那场令人作呕的场景的恶心,从齿缝里钻出一字一句:“因为他们已经不算是人了,闻到血气便要狂躁杀人,军营里少不了的偏又是血,他们当晚便杀了军中两万人。樊将帅下令,使其……活埋腐水潭。”
“腐水潭,掌门应该有过听闻,那是上古军队处置叛徒和敌军及俘虏的恶池,池里的尸骨是恶贯满盈的人。那些修士……”
“别说了。”
司马俨抬手阻止他欲再言的想法,竟因太过动容而双目猩红,蛛丝般的血丝盘虬在眼底,眼睑一片艳红。
他伸手去拿茶盏,想喝着茶迫使自己冷静,手掌却遏制不住地颤抖,还未送到嘴边,便翻倒在地,茶水洒了一地。
良久,斜影西照,波光流转,他哑声问道:“……安连庙,可是早就知晓?”
简辰逸深吸口气,道:“是,不过也是近一年才得知。樊将帅当时倍受煎熬,单凭他与几位将军已然镇不住嗜血的修士。但沙埋来回至少也需半月,当时战火连天,无时去等候,下令活埋也是集大众所愿。”
大众所愿……
“他呢?不该有个一两句不满吗?”
简辰逸心领神会,眼神愈加落寞,低声道:“他……自愿。但毕竟是自己的军,他就算不愿,也没人当回事。”
司马俨望向窗边,心绪不宁,叹道:“这就是你革了职也不愿回来的理由吗?”他偏头看到简辰逸,“还有吗?”
简辰逸点头,在他的注视下从宽袖里拿出一颗黑得发亮的曜石,放置在书案,竟被折射出五彩的光。
“这是一位小修士偷偷拿给我的晶石,他的兄长也死在了那场战役,他前去战场收敛尸体时偶然在他兄长手心发现的。他说兄长满手鲜血却握得很紧,他一根一根掰开僵硬的手指,除了这个别的什么也没有。”
司马俨瞥了眼,瞧不出有何门道,愈发叹气加深,道:“我会派人下去查明。你去看了那些修士吧。”
对外司马俨宣称简辰逸被派去收集民间杂书,只有他和岳沉傲知道,简辰逸被派去的不是南山书院,而是如今修士死守的边境前线——沙埋。
三日前他便已回了苍穹派境界,他毕竟是秘密调查,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并没有立即返回苍穹派,而是连夜赶去了南山书院,在那里提前安排了眼线和交代了事情。
简辰逸垂眸,眼睫轻扇,嘴唇几欲开合。
他去了沙埋,全副武装地去了。
所以没有人认出他,此番秘密调查也进行得很顺利,除了临走前他去腐水池看望修士时……
黑夜的阴霾迷雾遮挡视线,却感到鼻间的沙尘,窒息呼吸的沙尘。满天卷来夹带着沙土的狂风,吹翻白衣袍边,夜里寒光一刹,擦过袍边。
简辰逸全身披白袍,只留得一双明亮的双眸,却不是夜间星光照亮,而是对面来势汹汹持着剑的人。
剑划过吊在脚边的破布被他撕下,夜色无边,甚至看不清几丈之内险些要了他性命的那人,只听见那人金属碰撞的玄扣衣带,踏在沙上沉稳的脚声。
简辰逸被夜色掩盖,仍是将衣袍上拉遮了脸,缓声道:“我说了我并非敌军,何苦为难在下。”
那人不太想搭理他,也是,换成别人深更半夜深入军营内部,他也会不由分说便向那不知来历的人砍去。
军营里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谅我无意闯入,今夜之事在下断不会乱言。”简辰逸见已退到悬崖边,那人还在不停逼近,正要拼死一搏。
就在他凝聚灵力之时,那人忽地开口:“深更半夜不着军服,蒙头盖面,在腐水池东张西望,你又是何用意。”
“我……”简辰逸看看四周,往某个方向慢慢挪步,“我是……”
风过,一阵沙尘扑面。
那人在黑暗中掩住口鼻,顿了许久复又开口,竟显悲怆:“你说,你是他的部下?”
他手中剑光愈亮,简辰逸略感不妙,咬牙将手中灵力制成的灵球送出,不料被远处袭来的赤红灵流挡住,在空中爆裂开来,炸成无数个灵团,如赤红闪电劈开了天,轰鸣声震破天际。
借着灵流的破坏,闪烁的灵团溃散发小片的光亮,简辰逸趁机御剑时看见了其中一人一袭红衣,转身去寻那陷入深渊的人。
“要去追吗?”
“不必,他不是那人的部下。”
“他刚使的灵力,像是出自夜雪萧流的‘气运功’。这可是沙埋,不敢亲自来吗……”
“不谈了,你可是受伤了?”
“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