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造《自然》:顶级科学杂志的演进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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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读者的变迁,1869—1875年

Nature's Shifting Audience,

1869—1875

1869年的头几个月里,33岁的英国天文学家诺曼·洛克耶邀请他的朋友和同事撰写文章,并打算将这些文章发表在一个新的科学周刊杂志的第一期上。1 洛克耶强调说,这个新的期刊并不是一个专门的科学杂志。虽然洛克耶向当时英国最著名的科学工作者们征稿,并打算刊发国外科学界的科技论文和报道摘要,但是这本杂志并不附属于任何科学机构,其读者也不仅仅是科学工作者。与此相反,洛克耶希望所有行业训练有素的非专业人员都能阅读他的杂志,而且他将周刊交付给伦敦商业出版公司麦克米伦公司出版。洛克耶就杂志出版事宜咨询过很多人,他们对新的期刊并不给予厚望。洛克耶有个朋友叫约瑟夫·胡克,他是知名的植物学家,也是英国皇家植物园的经理,他对洛克耶的计划持悲观态度,胡克在跟亚历山大·麦克米伦交谈中说道:“我衷心地祝愿洛克耶的杂志能够成功,(但是)之前一些知名人士创办的科学杂志都失败了。我不知道一个真正的科学工作者怎么合理分配时间,科学地管理一本杂志,又怎么花费大量精力挑选出版的文章。”2

时至今日,洛克耶的期刊《自然》杂志无可争议地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科学期刊,可以说是出版界史无前例的成功案例,虽然它的成功与其创建者最初的期望并不相同。在《自然》创办初期,它在出版模式上发生了巨大变化。《自然》从未获得过普通人的追随,而且它很快摒弃了将大部分内容奉献给流行科学的计划。1869年11月,《自然》杂志第一期出版了;到1875年时,《自然》杂志的主要读者已经由普通人转变为科学工作者。《自然》内容的改变显示出洛克耶在平衡其初衷的两个方面遇到了难题,《自然》杂志投稿人的偏好使得《自然》变成了一本与洛克耶的初衷完全不同的杂志。

约瑟夫·诺曼·洛克耶

公务员、 天文学家、作家

约瑟夫·诺曼·洛克耶于1836年出生于英国拉格比市。他的父亲名叫约瑟夫·亨利·洛克耶,是一名药剂师,是当时的中产阶级,他的母亲名叫安·诺曼·洛克耶,是一位当地乡绅的女儿。在诺曼出生后不久,他们就移居莱斯特,诺曼和他的姐姐在此度过了童年。诺曼的母亲于1846年去世,随后他被送到沃里克郡的亲戚家生活,诺曼在此进入私人学校学习,偶尔以教学兼职谋生。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他说服了一位当地的地主支持他在政府担任了职位。1857年,洛克耶在伦敦郊区的温布尔顿英国陆军部展开其职业生涯,但是他当时的工作与科学和医药没有任何关联。

A. J. 梅多斯曾经为洛克耶写过一本传记,他认为,洛克耶对科学的兴趣可以追溯到他职业生涯的最初岁月。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英国陆军和海军承担了大量的科学研究任务,所以很有可能是陆军部的同事们激发了洛克耶对科学的兴趣。而且当时的陆军部人员众多,工作也不是特别繁重,因此洛克耶可以有很多的空闲时间从事其他活动,其中包括登山和科学研究。洛克耶在温布尔顿乡村俱乐部有几位朋友,他们都是狂热的天文爱好者,大律师乔治·波洛克似乎特别支持洛克耶在天文学方面的兴趣,对他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3

1861年,洛克耶购买了一架小型(3¾英寸的折射器)望远镜,放置在自己家的花园里,并以此来观察月亮和火星的表面。很快地,洛克耶成为一名可信赖的熟练的天文观察者,并于1862年成为英国皇家天文协会会员。4 在19世纪60年代中期,洛克耶的兴趣由观测星球表面变为研究太阳光谱。洛克耶希望研究太阳光谱,以此来了解关于太阳温度和其组成成分的信息。5 五年后,洛克耶(对自己望远镜进行了升级,购买了一架更大的拥有内置光谱仪的望远镜)完成了一项颇有影响的对太阳光谱的研究,该研究表明太阳黑子辐射的温度远远低于太阳表面其他部位的温度。洛克耶也因为此项研究于1869年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6

然而,天文学是一门极其耗费金钱,又不能带来任何收入的学问,而且在19世纪60年代早期时,洛克耶迈入了婚姻的殿堂,急需金钱来供养日益壮大的家庭。为了补贴家用,除了在陆军部上班以外,洛克耶还经常写一些针对非科学读者的文章。到19世纪60年代早期,洛克耶写就了数篇天文学方面的文章并相继发表在《伦敦评论报》和《旁观者》上。1862年,洛克耶在温布尔顿的邻居托马斯·休斯(一位著名的基督教社会主义者),恳请洛克耶帮助创办一本杂志,主要讨论英国的科学、宗教和艺术。洛克耶对此非常热情,同意了休斯的请求。这本新的期刊名为《读者》,并于1863年1月出版了第一期。洛克耶是周刊的科学栏目编辑。他负责审查的栏目既包含了针对普通读者的科普文章,也涵盖了针对专业研究者的内容,例如对科学社团会议的报道,还有专业杂志的摘要。洛克耶的书信表明,当时他的很多科研同行都订阅了《读者》,而这些订阅者对摘要和综述非常重视。例如,在1864年,数学家托马斯·A.赫斯特写信给洛克耶,对最新一期《读者》删掉了对外国科学界的报道表示关注。

图2 中年的诺曼·洛克耶。来源:伦敦国家肖像画廊

我注意到贵刊终止了对国外科学社团会议的报道,我猜测这可能是由于巴斯会议造成的报道压力所致。但是我相信这个栏目会很快恢复正常报道,因为我认为该栏目是《读者》杂志中最精彩和实用的版块。7

但是,和众多维多利亚时期的期刊一样,《读者》并没有实现盈利,订阅读者的人数几乎不能支撑整个出版的花费。1863年末,洛克耶说服了《读者》的众多编辑,将科学版块的规模扩大。自然主义者乔治·J. 奥尔曼写给洛克耶的一封书信显示,洛克耶曾写信给其他科学工作者,请求他们帮助他扩充《读者》的科学内容,奥尔曼写道:

我非常同意您扩充《读者》科学版块的提议,我由衷地希望这个计划能够成功。我个人非常喜欢这个主意,因为我最近也订阅了这本杂志。8

但是,科学版块内容的增加并没有吸引到更多的读者,《读者》的业绩持续下滑。1865年杂志被出售给托马斯·本德希,本德希缩减了洛克耶科学版块的内容。

虽然《读者》存世很短,但是在这里工作使得洛克耶有机会接触到同时代的著名科学家之一托马斯· H.赫胥黎,他强烈拥护达尔文和科学自然主义的主张。9 赫胥黎是一个由九名英国科学家组成的非正式团体的成员,这个团体称自己为X俱乐部。10 X俱乐部是一个有影响力的团体,成员包括维多利亚时期科学巨匠赫胥黎、胡克、约翰·丁铎尔、约翰·拉伯克、赫伯特·斯宾塞等。他们共同的宗旨是:在英国科学界和英国社会传播达尔文进化论和科学自然主义。这九人在英国科学界获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在一次访问英国时,美国科学作家称X俱乐部是“当时英国最强大和最具影响力的科学团体”,而且说“过去三年以来该团体决定着英国协会的所有事务”。11

赫胥黎认为,可以将《读者》的科学版块打造成一个论坛, X俱乐部的成员可以借此在公众面前讨论并完善其理论。12 当《读者》出版量下降时,赫胥黎甚至安排X俱乐部在1864年购买其所有权,但是俱乐部并没有能够挽救杂志,最终不得不将其出售给托马斯·本德希。虽然创办《读者》失败,但是赫胥黎和洛克耶都没有因此放弃理想,他们仍然梦想能够创办一本杂志,可以向普通读者传播他们的科学思想。事实上,这次失败的经历似乎使得他们两人更加坚信需要创办一本专注于科学报道的杂志。

与此同时,洛克耶开始写一本书,名叫《天文学入门》,他将这本书交付给伦敦出版商麦克米伦公司出版。13 该书出版于1868年,广受读者好评,洛克耶因此获利颇丰。《天文学入门》成功出版后,麦克米伦公司开始雇佣洛克耶指导其科学出版物的出版。洛克耶与麦克米伦出版公司的创办人亚历山大·麦克米伦私交甚好,而且很快成为麦克米伦公司最重要的科学出版顾问。麦克米伦曾经称洛克耶是他的“科学出版物出版和计划专业顾问”。14 洛克耶的财务状况在19世纪60年代早期极其糟糕,但是到现在已经衣食无忧了—直到1868年,复杂的机构重组使得洛克耶失去在陆军部升职的机会,而且他的工资减少了将近一半。15 突然间,作为一名公职人员的收入还比不上他在科学写作上的收入。因此洛克耶与麦克米伦接洽,请他资助一家新的周刊,并雇佣他为周刊总编辑。

当时的麦克米伦公司以出版书籍而出名,并没有涉及期刊领域。虽然自1859年起,麦克米伦公司一直出版文学月刊《麦克米伦杂志》,杂志出版所占份额却非常小。当时的洛克耶非常幸运,因为19世纪60年代是麦克米伦公司的黄金时代。当时集团刚在伦敦修建了新的总部,出版了一批利润可观的小说,并在纽约建立了美国分部。虽然出版小说和系列书籍已经让亚历山大·麦克米伦的家族企业成长为英国主要的出版社,但是他却在寻找新机遇以发展壮大他的出版帝国。由于洛克耶与亚历山大·麦克米伦私交甚好,而且麦克米伦公司也有意将科学出版物作为新的盈利点,他终于说服麦克米伦和他的公司支持他的创刊计划。之后,洛克耶立即向他在担任《读者》总编辑期间认识的熟人征求稿件。

洛克耶创立的《自然》杂志以及维多利亚时期的科学出版业

洛克耶创办的杂志即将面对的是一个竞争激烈的市场,特别是在大众科学出版领域,竞争尤为残酷。16 由于新颖和廉价的批量生产技术,19世纪的伦敦期刊市场迅速发展,其中,科学期刊是读者可以在伦敦报摊购买的新出版物之一。17 1815年英国只有五家商业科学杂志;到了1895年,这个数字增长到80家。18 在19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几种售价1先令的科学杂志,例如《康希尔杂志》,罗伯特·钱伯斯的《钱伯斯爱丁堡杂志》,都已经在广大中产阶级中拥有众多读者。19

因此,《自然》杂志在设计时意图在两方面超过这些期刊。在商业层面,《自然》杂志意在吸引大量读者订阅,但是,《自然》的编辑和投稿人同样希望获得发表英国科学信息的权利。赫胥黎是《自然》杂志早期的热心支持者之一,部分原因在于英国国内所谓的科学记者撰写的通俗科学读物日益泛滥,他和其他X俱乐部的成员对此非常震惊。20 赫胥黎早已不能忍受在科普读物中发现的错误,更有甚者,他认为许多科学记者(特别是女性记者)在写作中带有神学色彩。因此他认为只有科学研究者才可以真正正确地向公众传授科学。

洛克耶并不赞同赫胥黎歧视女性的观点,但是他同意赫胥黎的观点,只有科学研究者才有权利告知英国公众科学的最新进展,记者或者爱好者不能胜任该项工作。他期望《自然》杂志将会成为杰出科学家发表文章的刊物。21 洛克耶的辛苦劳作并不是仅仅为了教育民众,还为了将发布公共科学信息的权利交还给科学工作者。而且,虽然当时杂志的价格为4便士,这对于周刊的价格相对较高,但是洛克耶和麦克米伦的目标受众并不是英国中产阶级。22《自然》杂志针对的人群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普通精英阶层(虽然他们不一定富裕)。

洛克耶对《自然》版面的设计灵感来源于《化学新知》,这本杂志是由洛克耶的好友威廉·克鲁克斯于1859年创办的。23 克鲁克斯的初衷是针对化学研究者、化学教师、医生,以及其他任何对化学或者化学制造感兴趣的人。和《自然》杂志一样,《化学新知》也是一本周刊,每一页上都有两列文本。当我们对比1869年的《自然》和《化学新知》(表格2) 的内容时,就会发现两本杂志拥有相似的内容。它们都以社论作为引导(但是两本杂志社论并不是每周都有,只是间或刊发),都包含书评、关于最新实验的论文(经常是长篇论文的概要)、科学社团的报道、读者的来信,以及一栏专注于报道有趣科学新闻的栏目。(这一栏在《自然》叫作 “短讯”,在《化学新知》被称为“趣味新闻”)。

表格2: 1869年《自然》和《化学新知》的内容

*这是各个领域最新文章与有趣数据的简要报告,包括天文学、植物学、化学、地质学、物理学和生理学。

但是这两本杂志并不完全一样,每本都有一些新颖的特色,显示出这两本杂志的不同使命。例如《化学新知》里有一栏专门讲解如何教授做实验,这表明化学老师是克鲁克斯杂志读者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同时《化学新知》每年还会出版学生年刊。而且,由于化学工业界化学专利申请的迅速增长,《化学新知》也报道最新的化学专利申请。《自然》则有一个部分报道不同的学科,例如天文学、植物学、地理学,以及生理学,而化学专刊《化学新知》则不具有这个特色。

《化学新知》并不是洛克耶设计《自然》版式的唯一模板。《自然》同时借鉴了很多维多利亚时期的绅士期刊,例如《读者》《雅典娜神殿》(这是一本期刊,与伦敦雅典娜神殿俱乐部有关),还有英国文学杂志,例如《半月评论》《十九世纪》《英国评论季刊》也为《自然》提供了模板,同样也是其竞争对手。这些期刊吸引了各种各样的人群订阅,尤其是各行各业受过教育的人士,这正是洛克耶梦寐以求的读者群,因为他们是整个19世纪热衷于科学讨论的主力军。例如,《雅典娜神殿》就包括很多科学专题著作的评论,(例如查尔斯·达尔文对《物种起源》的评论和赫伯特·斯宾塞对《生物守则》的评论)。《读者》和《雅典娜神殿》一样都有自己的科学版块,报道科学界的新闻以及即将召开的科学会议。《雅典娜神殿》还有读者来信部分,这包含了对各种科学问题的讨论,例如动物学会如何用正确的方法来收集和保存动物标本。24 在当时的英国,文学杂志是比较重要的科学交流论坛。虽然通常情况下文学杂志会划分不到十分之一的内容讨论科学主题,25 就像《雅典娜神殿》一样,他们经常刊登对著名科学专著的评论和讨论。此外,许多著名的科学家,包括赫胥黎、斯宾塞、克鲁克斯和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为这些出版物撰文,(我们将会发现)很多科学争论往往开始于一个科学家在文学杂志发表一篇冗长的批评文章。

刊登在《雅典娜神殿》上的一则广告向读者推荐《自然》杂志,称其既可以丰富普通大众的阅读经历又是科学人士的强力助手。

这则广告宣告了《自然》杂志的宗旨,即首先向普通大众发布最新的科学研究和科学发现,促进科学在教育和日常生活中的普及;其次是为科学人士提供帮助,发布全球自然科学各个学科的最新进展,为科学人士提供与同行讨论各种科学问题的机会。26

麦克米伦公司在《艺术协会杂志》《剑桥大学公报》和新月刊《学院报》投放了相同的广告。27 虽然《自然》杂志在广告中声称自己的目标读者群是“普通大众”,但是麦克米伦的广告策略却显示出其更倾向于针对精英群体。洛克耶和麦克米伦都希望《自然》能够吸引受过良好教育的群体,因为这个群体对科学拥有理性的兴趣。

但是《自然》目标读者范围过于狭窄为其带来了风险。约瑟夫·胡克认为,《自然》杂志成功的可能性虽小,但依然存在,而且虽然赫胥黎和X俱乐部对其大力支持,但是能否成功却不确定。《读者》创办后不久就深陷债务危机,这也成为洛克耶的前车之鉴,他认为,如果将目标读者确定为受过教育的精英阶层,那么杂志将会非常困难,如何保证足够的订阅人数以取得经济盈利是一个难题。此外,1869年之前的十年间,读者对像《时代》这种精英杂志的科学栏目的兴趣一直呈下降趋势,这也说明英国领导人对英国科学人士的研究工作的兴趣也在减退。28《自然》能否吸引足够的读者订阅,从而生存下来,当时的局势并不明朗。

同样的案例就是另外一家杂志《学院报》,其经历揭示了一本新的期刊将面临的困难。29《学院报》和《自然》都创建于1869年,它的创办者是一名牛津大学的毕业生,名叫查尔斯·阿普尔顿,他希望创立一本杂志,为英国受过教育的民众展示最新的科学研究成果。事实上,《学院报》最初的名字是《科学月刊》,但是在出版之前阿普尔顿认为,如果一本杂志专注于科学,就不能吸引到足够的读者,于是他增加了文学和哲学的内容。而杂志也以新的名字《学院报》出版,《学院报:文学、智识、科学和艺术月刊》。

很多科学评论者,例如赫胥黎、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约翰·丁铎尔不仅为《自然》投稿,也为《学院报》投稿。事实上,剑桥大学的生理学家迈克尔·福斯特在给洛克耶的书信中暗示洛克耶将阿普尔顿的《学院报》看作竞争对手,这让他很担心:30

自从我发现你特别留意阿普尔顿的《学院报》之后,我的心里就始终不能轻松下来,阿普尔顿跟我说过,《自然》和《学院报》会互不干扰、和平相处,但是我却感觉你将它和《学院报》视为竞争对手。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同时为你们两家杂志工作了。我希望事态不要激烈到那种程度。31

阿普尔顿最初对《自然》并不以为意,认为它威胁不大,他认为,《自然》对欧洲科学研究的报道并不多,因此无法吸引和《学院报》同样多的读者。32 但是到1873年,当《学院报》无法吸引更多的读者从而盈利时,阿普尔顿意识到科学版块的内容不能吸引读者订阅以支撑杂志运转,因此他决定削减科学专栏,增加哲学和文学的内容。《学院报》对物理学的报道在19世纪70年代大幅度减少,杂志版式的改变并没有增加其盈利。到1879年阿普尔顿去世的时候,《学院报》仍然亏欠其股东和读者25 000英镑。33《学院报》在20世纪仍然存在,但是到1900年时其科学栏目已经完全被删除。

《自然》的内容

在仔细研究过《读者》,尤其是《学院报》的经历之后,我们可以很容易推断,约瑟夫·胡克对《自然》的预见很有可能会成为现实。像《学院报》一样,《自然》针对有限的精英阶层的男性;像《学院报》一样,《自然》试图创办一本杂志,同时将读者和投稿人都设定为科学工作者。

得到麦克米伦的支持后,洛克耶开始给其他的科学人士写信—这些人有些是他的私人朋友,有些是他认识的有名的科学家—询问他们是否愿意成为《自然》杂志未来的支持者和投稿人。34 大部分人回信给洛克耶说,他可以将他们的名字列入《自然》的支持者名单中,但是他们并没有时间为《自然》写稿。化学家弗雷德里克·艾贝尔在信中写道:“我恐怕不能及时向贵刊投稿,但是如果您愿意将我的名字列入支持者之列,我将会感到非常荣幸。”35 皇家天文学家乔治·艾里爵士写道,虽然他认为《自然》将会“非常有用”,但是他自己公务繁忙,“没有能力去帮助《自然》的发展”。36 还有一些人,像地质学家和建筑学家威廉·彭杰利担心杂志是否能够成功。他非常担心《自然》能否与另外一本价格更便宜的杂志《科学舆论》竞争:

非常感谢寄来《自然》杂志的内容介绍书,如果将我的名字署名在《自然》上会对您有所帮助,请您务必这样做。但是《科学舆论》售价只要4便士,这会不会对售价6便士的《自然》构成威胁呢?同时请您不要自恃清高,认为《自然》杂志要比《科学舆论》更高档,我要提醒您,人的本性就是喜欢购买物美价廉的东西。37

值得注意的是,洛克耶和麦克米伦在刊发之前将《自然》的价格降到了4便士一本。

洛克耶的几位朋友却非常热心。查尔斯·普里查德也是一名天文学家,他回信说:“我非常愿意将我的名字刊印到贵刊上面,而且,以后有机会我会向贵刊投稿,祝你好运。”38 但是只有少数人愿意付诸行动支持洛克耶,迈克尔·福斯特就是其中之一。福斯特说,他会为《自然》撰稿,并举荐了几位可能有兴趣为洛克耶的新出版物工作的副编辑。39 约瑟夫·胡克虽然向麦克米伦表示担忧,但是他还是热心地帮助洛克耶培训员工,他为洛克耶引荐了植物学家艾尔弗雷德·班纳特,因为洛克耶的专业是天文学,班纳特可以帮助他编辑其他领域的内容。40 最重要的投稿人毫无疑问的是赫胥黎,他不仅自己为《自然》写稿,说服X俱乐部的成员也为《自然》写稿。赫胥黎自己的影响力就非常深远,因为在19世纪60年代,赫胥黎被当时的商业期刊编辑热捧。赫胥黎非常清楚自己的影响力,他曾经对自己的朋友约翰·莫利说,“我就像一个被很多求爱者追求的少女”。41

麦克米伦公司最初选择理查德·克莱和萨福克父子公司来印刷《自然》杂志。克莱的公司一直是麦克米伦公司科学出版部印刷商,但是作者们却对克莱公司的工作不满意。麦克米伦公司的档案室中有好几封信件抱怨克莱公司的打印质量低下,特别是科学插图的印刷尤为粗糙。1876年,麦克米伦的合伙人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写信给乔治·克雷克写,愤怒地谴责克莱公司采用粗暴劣质的手段对待自己的书籍:

您为克莱父子辩护的理由实在是太糟糕了!如果问题是他们不经意间造成的,那么还情有可原,但事实却是完全相反的,我在八月初当着麦克米伦先生的面,向克莱先生指出了我的著作(《鸟类》)里面的印刷错误,请求他对标题多加注意,而且我详细地指出了错误的数量,为了节省时间,我请求他采用传统的铅版印刷,而不是将它们分别印刷。他向我保证在出版时会多加用心。在充分的沟通之后,他才开始印刷这本书,但是印刷的速度竟然是每周四张!……而现在他们的速度已经降到了每周一张,而且,他竟然还向我抱怨工作难度太大!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就是在去年八月的时候,克莱先生不了解公司的实际打印效率,做出估计,认为他并不能完成这项印刷工作;二就是他为了不失去我们这个客户,而故意欺骗我们。而现在他们左右为难,无计可施,就向我们抱怨工作困难……如果克莱先生在八月份提前告知我们他不能完成这份工作,我绝对不会将这项工作交付于他!42

地质学家阿奇博尔德·盖基在1878年的一封信表明,作者对克莱公司的不满会延续到对《自然》杂志的不满:

昨晚回家之后,我在《盖基地理》第一页就发现了错误,虽然我当天夜里睡眠质量很好,第二天早晨又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但是这些错误给我留下的糟糕印象仍然挥之不去。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低劣的页面。典型的克莱风格,可以说是最糟糕的印刷……

而且与我观点相同的大有人在,各方怨声载道,抱怨克莱公司在排印和裁剪方面粗制滥造。看看几天以前出版的《自然》杂志中的图表,然后将它与《伦敦新闻画报》或其他周刊的任意一张地图对比,图表完全模糊不清。或者试试看能不能看清楚法夫尔一两周前出版的图片吧。

我已经决定我永远都不会再将著作交付给克莱公司印刷。为了麦克米伦公司的名誉着想,我真诚希望您付诸行动提升图书印刷的质量。43

然而这样的投诉并没有影响麦克米伦公司与克莱公司的业务合作关系。克莱公司一直到20世纪仍继续印刷《自然》。

1869年11月4号,《自然》出版第一刊。第一刊二十页,分为两个栏目,并配有相关的插图。杂志含有科学仪器、书籍和其他出版物的广告。洛克耶何时和怎样确定其周刊的名字,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这个名字在英国科学人士当中引起了强烈共鸣。维多利亚时期的科学作品通常采用“自然”的意象作为所有真正科学知识的向导。44 这种意象源自19世纪早期的浪漫主义诗歌和德国自然哲学。45 洛克耶为杂志选名为“自然”,是为了利用英国科学界的自我身份认同,同时,唤起科学之为“探寻自然真理”的浪漫主义视角。46

杂志刊头更显示了洛克耶对杂志寄予的厚望。半遮半掩的地球和哥特式建筑,标题字母错落而置,体现出浓烈的神秘气息以及无限的潜能。《自然》将自己定位为“科学图解周刊”,封面冠有威廉·华兹华斯于1823年所作的十四行诗的诗句:“在地球上发现了一群吟游诗人”:“自然永远信任建立在/坚实基础上的心灵。”(华兹华斯的原诗中“心灵”是大写的,“自然”没有大写。洛克耶改写了这行诗,强调他更喜欢的词“自然”)。直到1958年,《自然》杂志的刊头图像一直保持不变。

《自然》的刊名和刊头都显示出科学的浪漫色彩,为了与之相匹配,赫胥黎为《自然》撰写一篇华丽的引文,题目是:“自然:歌德的箴言”,在文章中,赫胥黎希望《自然》能够继承歌德的理想,将所有的“自然现象”融合连接,为了造福后世记录当下的科学发展。47《自然》的第一期也收录了阿尔弗雷德·班纳特撰写的一篇关于给植物施肥的文章,还有一篇讲述澳大利亚科学发展的匿名文章,以及洛克耶本人撰写的关于最近发生的日食的文章。48 第一期还包含了几篇书评(很多都是关于德语书籍的),一篇关于英国科学教育的评论,一篇苏格兰化学家托马斯·格雷厄姆的讣告,一篇关于苏伊士运河的读者来信,以及对天文学、化学、物理学,以及生理学的相关报道。杂志最后报道了伦敦、曼彻斯特、巴黎、费城的科学社团,主要是关于各地即将召开的会议以及最新发现,例如,来自曼彻斯特的报道说,英国皇家学会会员焦耳博士“两到三次”注意到,在夕阳的末端有一条蓝色的折射光。49

图3 《自然》的刊头,1869—1958年。经自然出版集团许可重印

《自然》的第一期中,针对普通大众的内容和针对科学研究者的内容形成了鲜明对比。其中,赫胥黎的文章以及杂志开头的其他三篇文章都假设读者缺乏专业知识,均以新闻稿的形式写作。洛克耶和班纳特在文章中都采用了第一人称,记录个人的观察与观点,这在当时众多的专业科学杂志中都非常少见。到19世纪70年代,《自然》的大多数文章都以叙述的形式撰写,其中,《自然》杂志不是研究者,而是演员。50 以第一人称写就的文章在众多以科学人士为读者的专业杂志中脱颖而出。例如,在1869年的伦敦皇家学会的《哲学学报》期刊中(它是伦敦皇家学会的核心期刊),所有的文章,包括洛克耶的著作,都是以被动语态非第一人称进行写作的。51

但是有几篇书评讨论了一些只有专家才感兴趣的内容。例如迈克尔·福斯特评价了德语专著《心脏中枢神经系统的抑制作用》(Das Hemmungsnervensystem des Herzens),称其为“对迷走神经抑制作用进行的关键和创新性研究;”52 另外的一篇书评介绍了德国发现的一种新式天文表格,天文学家们能够使用它计算出行星的质量。53 同样,学科报告包含了高度专业化的研究文章,如二氯醛的合成,也混杂着不太专业的技术报告,例如对葡萄酒的颜色的研究和治疗印度霍乱疫情的新手段。

《自然》接下来很多期都反映出洛克耶希望吸引更多普通读者的强烈愿望。杂志半部分的文章延续了报刊一贯的传统。1869年,《自然》刊载文章讨论科学的魅力,54 地质对农业的影响,55达尔文理论对英国国家政策的重要性(毫无疑问,赫胥黎写了这篇文章,并以大写H署名)。56 直到1869年年末,书评的专业化程度比第一期有所降低,但是对科学社团和学科总结的报道仍然针对专家,而不是普通读者。这一特点在化学报道中表现最为明显,化学报道经常总结新的有机合成元素,或者描述新创造的盐的晶体结构的详细信息—除了化学家,普通人对这些信息根本不感兴趣,对普通人来说也没任何用处。

洛克耶担心《自然》杂志的两个部分会让读者困惑,因此在1870年1月20号期刊的最后一页刊登了一则通告。57 为了向读者澄清杂志的议程,洛克耶说杂志具有两个宏伟的目标:

第一,与普通大众共同分享科学研究和科学发现的伟大成果,促进科学研究成果在教育和日常生活中得到更多认可。

第二,为科学人士提供帮助,对世界各地各学科最新进展做出报道,为科学人士提供机会讨论经常出现的各种各样科学问题。

通告的这一部分与洛克耶之前在《雅典娜神殿》上刊登的广告几乎相同。这则通告详细地介绍了《自然》各部分内容所针对的读者群。

《自然》杂志中特别致力于讨论公众感兴趣的事件的这些内容主要包括:

1.由著名的科学家撰写的文章,这些文章的主题涉及自然科学与人们生活相关联的内容,公共卫生和物质生活进步,以及科学的进步及科学的教育和教化功能。

2. 完整的记录,必要时配以插图来介绍大众普遍关心的科学发现。

3.记录政府为鼓励我国高校和学校普及自然知识所做的一切努力,记录对科学教育的支助。

4.对科学研究工作的全面回顾,特别是针对过去已完成的确切的科学考察,以及对科学知识的贡献,无论是新的事实、地图、插图、表格等,都可能包含。

《自然》的以下内容对科学人士来说尤其有趣:

5.投递到英国、美国和欧洲大陆科学社团和期刊的重要论文摘要。

6.国内外科研机构的会议报告。此外,还有读者来信的栏目。58

此通告最终被定为《自然》发刊目的官方声明,而且直到2000年保持不变(包括性别歧视的语言)。59

洛克耶的声明将《自然》划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包含文章、科学发现报道、书评,主要针对普通大众,另外一部分包含科学会议的报道和摘要,但是这种划分并没有阻止其定位的转变,在接下来的五年里,《自然》杂志逐渐将重心倾向于其科学读者。洛克耶保留了杂志前面综合报道的内容,但是在1870年到1875年间,这种报道的内容逐渐减少。相反,他将更多的篇幅用来报道诸如《英国沼泽地区的微观动物群》60《太阳能的来源》61《M.菲佐关于牛顿环的实验》,62 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的《关于物体分子构成的动力学证据》,63 这篇文章分为两部分,用第三人称讲述,其中包含了大量的数学数据,拉丁术语,但是对其背景的介绍却非常少。例如,菲佐关于光学实验的文章,竟然假设读者已经非常熟悉安德斯·埃格斯特朗的光波实验,而关于太阳能源的文章运用了大量的数学计算和复杂的图表来支持论点,即太阳热量的输出并不是持续不停的。1870年开始,上面提到的专业化强的文章被放到“致编者的信”一栏的后面,相反,新闻报道类文章则常常出现在杂志的前半部分。64 实际上,《自然》被划分为两个部分,由“书评”和“致编者的信”来区分(其中包含科技和普通的文章)。第一部分包含针对普通读者的文章和关于科学教育和科学政策的评论;第二部分更长,包含对科学社团的报告,外文期刊内容的摘要和著名英国研究人员的科技文章,目标显然是针对他们的科学同事读者。

到了19世纪70年代,《自然》的版式稳定下来,直到世纪之交,大致保持不变。针对普通读者的报道性和一般教育性的文章现在更不重要。相反,《自然》会经常(但不总是)发表评论;这些评论大部分是匿名的,但有时候,不属于《自然》的成员的科学人士将会在标题文章上署名。评论文章通常在书评之后—通常包括两到三篇长篇评论文章和其他书籍的短篇综述,题为“我们的书架”。致编者的信则被排在书评之后。这些信件都是混合性质的评论文章,读者提出的问题,(我们将会看到)持不同意见科学人士之间的激烈辩论。和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期刊一样,《自然》允许社论作家和记者用首字母缩写或笔名来署名。

在“致编者的信”之后,《自然》设置了一个组合栏目,包括技术文章、科学论文摘要、天文学专栏、大学或科学协会最近的演讲摘要。名为“短讯”的栏目报道近年来大学人事变动、专业协会的选举,以及其他期刊和报纸有趣的报道。1871年,《自然》添加了“大学和教育讯息”栏目,报道英国大学即将举办的科学讲座和其他科学的新闻。每一期都包括“社团和学术机构”部分,总结最近各种科学机构的会议,以及《自然》杂志本周收到待评的众多书籍和小册子。

《自然》转变成主要针对科学人士的出版物,更加接近其他科学期刊,如《皇家学会哲学学报》《林奈学会会报》《化学学会杂志》。然而,《自然》的短小的格式和快速出版周期使它有别于其他大多数专业杂志,这些杂志都长达上百页,并在每月或每季度出版。与其他科学期刊的文章相比,《自然》杂志文章通常短小精悍,难以理解,因此,《自然》与其他出版物之间的相似之处甚微。此外,虽然大多数科学期刊附属于科学协会,《自然》却不是。虽然到1875年时《自然》和其他专业的期刊都是针对相同受众,但是《自然》显然是一种风格全然不同的科学出版物—对维多利亚时代的科学人士产生了独特的影响。

总编辑控制与投稿人的兴趣:变迁的理由

读者们注意到《自然》从一个针对普通大众的期刊转变成针对研究者的刊物。洛克耶的早期读者之一,他的朋友查尔斯·金斯利,是剑桥大学的一名神职人员,对科学非常感兴趣。65 金斯利正是洛克耶在创刊之初期望吸引的完美读者:头脑聪颖,但不是一个研究员。金斯利在阅读了《自然》的第一期之后,写信祝贺他的朋友说,“我衷心祝愿你的杂志能够创办成功,”66 他甚至为《自然》写了一篇书评。67 但是仅仅三年后,金斯利发现他已经无法理解《自然》的大部分内容。金斯利表示他仍然钦佩杂志,但是他和洛克耶的谈话表明,《自然》的目标受众已经不是普通读者了:

我相信麦克米伦并不认为我恶意中伤《自然》。恰恰相反,我是非常敬重它,我希望我有足够的智慧去理解它。但是,我担心《自然》的发行量会比你希望的小。68

金斯利这些话特别值得注意,因为金斯利对许多学科都非常精通,尤其是进化理论。如果连金斯利都不再能够读懂《自然》的内容,那么伦敦律师或议会成员也不能看懂,因为他们对科学知识了解甚少。

那么《自然》为什么这么快就发生了转变,偏离了洛克耶设定的为普通读者和科学人士办杂志的目标呢?总编辑原意旨在出版一个教育广大普通民众的周刊,这似乎并没有改变,也不是因为对杂志最初的定位无法盈利。与《学院报》相反,《自然》的变革似乎与编辑们所考虑的商业问题无关,而更多是因为总编辑风格设定和所收到的稿件所引起的。洛克耶希望《自然》一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他希望《自然》能够让英国同胞一睹科学的进步及其重要性,但他也希望《自然》能够具有一些特色,例如刊发社团报告以及有用的摘要转载。

洛克耶最初认为他能够平衡《自然》的两个不同的读者群,但是《自然》杂志的投稿人们更感兴趣的是与同行之间进行交流和讨论,而不是为普通大众撰写科普文章。当时,一些英国研究人员认为,为普通大众写科普文章并不是一项高尚的事业,甚至为社会精英,专业人士和政治家写科普文章也不能使其满足。69 洛克耶和赫胥黎对科技新闻的兴趣有点不寻常,科学研究者认为这不符合他们的学术地位,事实证明,洛克耶很难说服他的同事们为《自然》撰写文章,此外,我们很快将会发现,到1875年时,洛克耶设法疏远了一些X俱乐部的成员—而这些成员正是撰写通俗科学作品的最合适人选。

相反,大多数投稿人递交了自己的研究摘要(上述的《英国沼泽区的微观动物群》和《太阳能的来源》),他们最近讲座的再版, (例如麦克斯韦《关于物体分子构成的动力学证据》,这篇文章最初是他在化学学会的讲座),或评价其他研究者作品的文章(G. C.福斯特对菲佐实验的评论)。 许多英国科学人士很快发现与同行互相讨论科学问题或想法的最快途径,就是在《自然》发表文章。因此,虽然《自然》创刊后收到的新闻报道稿件很少,但是很快就收到大量的针对专门研究的文章。洛克耶本可以拒绝其中的一些专业性强的稿件,以此来平衡他的目标读者群,但是他好像并没有这样做。或许是因为洛克耶不愿意疏远同行科学人士,抑或是因为针对普通大众的科普稿件极少,他不得不多接受专门研究稿件来充实《自然》的内容。最关键的原因是,虽然洛克耶认为普通大众是他理想的读者群,但是由于他不愿意接受英国科学界以外的稿件,因此导致《自然》杂志转变为专门为科学研究投稿人服务的杂志,而不是被洛克耶视为理想读者的普通大众的科普读物。

《自然》和X俱乐部

由于洛克耶与X俱乐部产生的一系列纷争,他针对普通读者的计划遭受了更大的打击。正如我们前面看到的,赫胥黎和X俱乐部的成员是《自然》杂志最出名的投稿人。赫胥黎特别希望《自然》能够成为X俱乐部的代言人,宣扬其科学理念,即科学是一门与世界息息相关的专门学科。乍一看,有人可能认为X俱乐部对《自然》影响极大,但是我们看到,俱乐部成员虽然名气很大,但是还是遭到了人们的批评,《自然》的文章也没有对X俱乐部成员表示特别的欣赏。

《自然》成立不到三年,洛克耶与X俱乐部的矛盾就开始显现了。1872年,X俱乐部成员约瑟夫·胡克与著名古生物学家理查德·欧文卷入了一场辩论,他们俩在科学自然主义方面长期存有分歧,尤其是他们又都是X俱乐部的成员。胡克是英国皇家植物园园长,他与第一工程司司长阿克顿·斯密·艾尔顿(政府官员,管理政府的多处地产)有过一场争论,埃尔顿希望将皇家植物园从科学植物园转化为面向普通大众的公园。胡克和埃尔顿就胡克园长的权力职责和植物园的一般用途进行了长达数月的争论。70 为了详细阐述自己的观点,艾尔顿邀请欧文对植物园进行报道。欧文在这场争论中并不是公正的一方:他当时是大英博物馆自然历史部的部长,大英博物馆还包括英国博物馆植物标本室。

欧文之前就与胡克经常冲突,争论哪一方应该具有搜集珍贵植物标本的权利,二人之间的嫌隙早已尽人皆知。不出所料,欧文于1872年5月16号发表文章,称英国皇家植物园管理不善,建议植物园将政府提供的珍稀植物分享给其他的机构,其中就包括欧文所工作的大英博物馆植物标本室。作为回应,胡克的朋友约翰·丁铎尔在X俱乐部成员赫胥黎、威廉·斯波蒂斯伍德和约翰·拉伯克的帮助下,向议会写了一封信,信中大力赞扬了胡克在皇家植物园的工作,批评了艾尔顿干涉植物园事务的行径。1872年7月11日,这封信与胡克关于植物园工作的书信在《自然》发表。71 胡克同时撰写长篇文章回应了欧文指控自己对植物园管理不善,这篇文章11月在《自然》发表。72 但是,除了发表一份简要说明和丁铎尔给国会的信,《自然》和洛克耶并没有对争议发表任何官方立场,虽然《自然》确实对报道欧文表示过抱歉。73

1872年11月7日,《自然》发表了欧文关于这场争论的文章。欧文当时是著名的古生物学家,他再次指控胡克和他的皇家植物园囤积标本,并且错误地对植物进行分类。更糟糕的是,胡克认为,欧文暗中支持艾尔顿想把皇家植物园变成公园的计划,因为欧文坚决主张皇家植物园应该改为向公众开放的公园,而对标本和植物的分类则应该交给其他专门机构处理。欧文并没有提及大英博物馆,但是他的意思却很明显。74 胡克对此非常恼怒。他认为自己与艾尔顿之间的争议已经转变为私人恩怨,而且当洛克耶允许欧文在《自然》杂志发表文章攻击自己时,胡克觉得自己被背叛了。75 值得注意的是,在接下来的争论中,胡克本人再也没有写信给洛克耶,洛克耶也没有写信给胡克,他们都通过赫胥黎来进行沟通。胡克开始猜测洛克耶在秘密支持欧文。11月13号他写信给赫胥黎:“我强烈的怀疑洛克耶做了很多对我不利的事情”。76 但是洛克耶却告诉赫胥黎他本人并没有做出决定刊发欧文的信件。因此赫胥黎告诉胡克,洛克耶宣称他被《自然》杂志之外的事情缠身,胡克应该责怪的人是洛克耶的副主编阿尔弗雷德·班纳特。77

随后阿尔弗雷德·班纳特辞职,《自然》于11月21号刊发了胡克的回复,这场争论才慢慢地平息下来。78 但是胡克和洛克耶的关系却由此恶化。在写给赫胥黎的另一封信中,胡克表示非常失望,因为他认为他受到《自然》总编辑不公正的对待,这让他非常失望:

我强烈抗议,《自然》杂志发表了一篇恶言毁谤的文章,如此虚假,又如此卑鄙,本瑟姆、奥利夫、巴布、戴尔和所有我在这儿认识的人都奉劝我不要在《自然》作任何回应(我应该重点强调最后两个字“自然”)。因为他们认为,任何一家值得尊敬的杂志都会在发表文章之前确认文章的真实性和作者的品格—而我作为《自然》的长期投稿人更应该加以重视,而且在其发刊之初,《自然》也是如此宣传的。79

赫胥黎对这些争论产生的后果很警惕,他警告洛克耶说:

在我看来,作为《自然》的总编辑,你的面前有一道难题,那就是《自然》是否应该继续作为人们相互攻击的工具……与人公正是一回事,而给人机会对对手进行恶言毁谤就是另一回事了。80

洛克耶并没有将赫胥黎的警告放在心上,因为随后在1873年同样的争论发生了,这场争论的主角是X俱乐部的成员约翰·丁铎尔和皮特·格斯里·泰特。丁铎尔和泰特都是《自然》的长期投稿人,泰特主要关注认识论和地理学,丁铎尔则关注热量、光以及光谱的研究。81 丁铎尔和赫胥黎与泰特和威廉·汤姆森曾经有过几次争论(后来凯尔文爵士也涉及其中),这些争论的焦点是关于冰川理论与热力学。争论的重点是地球是否有足够的时间来通过自然选择完成达尔文的进化过程。X俱乐部认为地球有完全充足的时间,而泰特和汤姆森认为时间并不充分。82 1873年丁铎尔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名为《福布斯校长和他的传记作者们》,在册子中,他认为已故苏格兰地质学家 J. D.福布斯抄袭其他人的思想,他关于冰川形成的思想是错误的。泰特立即开始攻击丁铎尔的小册子。九月份,泰特向《自然》表示抗议,在一封致编者的信中,泰特写道:

关于贵刊刊发的丁铎尔博士的小册子,我认为有必要对它做出回应……我希望贵刊能够给予我机会,让我发表一些见解,指正丁铎尔博士的几处错误。

但是在泰特列举的错误中,只有两项是和丁铎尔的小册子相关的。泰特在信中主要回应了丁铎尔早前在关于福布斯的争论中对他进行的人身攻击。其中,第八点,他批评了丁铎尔关于应用研究的观点,指责丁铎尔是在散布“荒谬的言论”,即投身于应用性研究的学者没有能力进行创新性研究。泰特最后表扬,丁铎尔善于普及科学知识(这是明褒暗贬的做法,因为泰特随后说道,丁铎尔依靠哗众取宠,牺牲了他的科学权威),同时他邀请丁铎尔在闲暇时回复他的评论。83

丁铎尔也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他接受了挑战。在随后一期的《自然》中他愤怒地回击了泰特。

他(泰特)请我回复的不是他的信,而是他的攻击。但是我想说的是,这种行为是“上帝不允许的”,而且我也不会将自己的水准降到这么低……泰特就是这么一个经常犯错误,毫无公平正义感的人,他从来没有承认自己犯过错误的勇气,而现在他又跳出来指责我的错误,界定我的科学地位,这人真是无耻之极!

丁铎尔不仅仅斥责了泰特,同时他也责怪洛克耶首先安排刊发了泰特人身攻击的书信。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尊敬的总编辑阁下,为什么智慧如您,却偏偏允许如此不堪的言论刊发在贵刊上。但是既然您允许别人在贵刊发文攻击,那么您一定会允许另外的人对攻击做出回应。但是请允许我冒昧向您建议,您应该明智地行使您毋庸置疑的总编辑权力,为了科学界的利益着想,立即停止这种损毁杂志的做法。84

洛克耶显然被冒犯了,他在《自然》9月18号刊发表了给丁铎尔的简短的回复,在信中,他写道,

如果《自然》的总编辑具有丁铎尔教授所说的那么大的权力和责任的话,那么《自然》就会变成派系的喉舌,但是《自然》一贯的原则就是针对科学采取绝对的公正和公平的态度。85

但是洛克耶确实在9月25日停止刊发泰特和丁铎尔的信件。他宣布,如果二人继续投递相关的信件,杂志不会接受,因为这场讨论“已经变成了私人恩怨”。洛克耶的短讯包括丁铎尔撤销攻击的信,丁铎尔在他的前一封信里表示了道歉:“第一,我说到我把自己降低到泰特教授的水准;第二,我质疑他的男子气。”86 泰特根本就不满意。在给洛克耶的一封信中,他严厉谴责总编辑选边站:

事实上,你作为总编辑对我一直不公正……另外,你允许丁铎尔以撤销攻击为借口再版他说过的那些肮脏的话。(够了,不过,攻击没有撤销,我也不可能原谅他)……有一点令人感到安慰的是,他不知道男子和男子气概的区别!87

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洛克耶的态度在1872年和1873年明显不同。1872年,洛克耶将“欧文事件”的责任推卸给其他的编辑,自己却置身事外。而一年以后,洛克耶的态度变得激进,主张自己总编辑的权力、印发自己认为合适的稿件。此外,洛克耶极力避免《自然》变为“派系喉舌”的言论,表明他与X俱乐部的关系也并不是非常和谐。(这种感情是相互的:丁铎尔给他的朋友鲁道夫·克劳修斯的信中提到了他和泰特的争论,他将洛克耶形容成“一个骗子,连自己的挚友也无法忍受,我在他的面前从来不掩饰对他欺骗行为的鄙视”88)洛克耶的声明显示,他在编辑《自然》稿件时不会被X俱乐部的意见左右—与他在“欧文事件”中的态度相比,这个立场明显更加坚定。

时间仅仅过了不到六个月,洛克耶再次得罪了X俱乐部的另一位成员:性格敏感,情绪多变的赫伯特·斯宾塞。89 该事件起源于斯宾塞当时所著的小册子,斯宾塞和泰特因其产生了争论。在斯宾塞的文章中,泰特并不是其主要批评对象。在《英国评论》中,斯宾塞针对有关他的著作《基本原则》的负面评论做出回应。匿名评论员(露丝·巴顿确定为数学家兼法官J.F.穆尔图90 )批评斯宾塞关于物理学基础和运动定律的观点。特别是书评者认为,斯宾塞坚持运动定律是先验的真理,显然是荒谬的。书评者说,斯宾塞显然不清楚物理学的基本原理。91 斯宾塞在《半月刊》撰文回应,引发了《英国评论》评论员的简短回应,该评论员轻描淡写地说斯宾塞没有回应任何他的主要反对意见。92

评论员认为斯宾塞关于物理学基础的观点是有缺陷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引用了泰特热力学的一段话:“自然哲学是一种实证科学,而不是直觉的科学。先验推理不能引导我们得出任何实际真理。”泰特因此卷入了纷争。所以,斯宾塞的小册子对泰特的先验推理观点进行了连续攻击。93 斯宾塞坚持认为物理学中散布着无法证实的真理,包括牛顿的三大运动定律。他还试图表明,泰特在热力学中的观点与泰特之前的观点以及与威廉·汤姆森的观点也不一致,威廉·汤姆森是泰特曾经合作过的著名物理学家。

泰特被这种看似无缘无故的攻击激怒,他写信给《自然》表示他对斯宾塞物理学观点的蔑视—但是好像泰特误解了斯宾塞的意思。泰特的信显示斯宾塞怀疑运动定律的真实性而不是它们的起源。94 他将斯宾塞所质疑的明显不确定性比作某数学专业本科生的精神痛苦(该生不确定X是否真的为代数方程中的未知数)。95 斯宾塞很快回信澄清他的观点:他不是在说牛顿的三大定律不真实,他是说它们不是通过实验确证的,而且事实上它们是不可能通过实验确证的。他还认为这个苏格兰物理学家应该置身事外,不要参与他和匿名书评者的纷争:“我认为(泰特)最好完全保持沉默,而不要断章取义,试图提出一些不得要领的提议。”96

这两个著名(以易怒而著名)的思想家之间简短的交战,迅速滚雪球似地发展成为一场为期五个月的辩论,一场远远超出斯宾塞和泰特的辩论。泰特在发出最初那封信后,就退出了纷争,但是其他几个人很快轮番批评斯宾塞对物理科学本质的看法。最重要的是,在泰特那封信发表一周以后,批评斯宾塞的《英国评论》匿名评论员写信给《自然》,指责斯宾塞不仅毁谤泰特和评论员,而且毁谤艾萨克·牛顿爵士本人:

毕竟,泰特教授和我本人都没有受到牛顿那样残酷的对待,尽管牛顿竭尽一生来维系所有自然科学的实证性质,但他却被认为是最重要的自然科学真理的先验特征的权威—这个自然科学真理就是众所周知的运动三定律。97

英国数学家罗伯特·B.海沃德写了五封信给《自然》质疑斯宾塞的数学资质以及他对力学原理的掌握情况。98 另外两位匿名人士也参与了讨论。一个笔名为“高级辩论者”的人士,加入了海沃德一方,并将斯宾塞描述为“毫无数学头脑的人”。99 另一个叫“不是形而上学者”的人评论说斯宾塞的观点“纯粹是胡言乱语”“承认或不承认他的观点都不能成为信仰某种物理规律的理由。”100 苏格兰化学家弗雷德里克·格思里也认为,斯宾塞根本不理解运动规律的数学原理,不过,他认为困难在于“解释这些定律的数学思想大多很混乱”。101

为了回击对斯宾塞数学能力的攻击,斯宾塞的崇拜者詹姆斯·科利尔写信坚称:辩论真的只是关于“逻辑推理”,因此是一个心理问题,而不是一个数学问题。102科利尔很快就遭到斯宾塞对手连珠炮式的批评。海沃德驳斥了科利尔的观点,称这是“近乎荒谬的”。103“高级辩论者”将科利尔的信描述为:

镜子后面的爱丽丝; 也许在镜子后面,它可能是“与逻辑推理的心理基础有关的问题”,这样一来,数学家与此无关了。但在这个世界上,在衡量力量和效果的镜子的这一面,科尔利先生的这封信令人非常困惑。104

一个叫查尔斯·鲁特的人写信,认为斯宾塞的观点同伟大的德国哲学家康德的观点相同,但除了鲁特的简短信件之外,批评的浪潮基本上都是针对科利尔和斯宾塞的。105 值得注意的是,有超过半数的关于这个辩论的信件都是反对斯宾塞的,在这场“先验”辩论中,双方都怀疑洛克耶与反斯宾塞的人更有共鸣。五月,斯宾塞向洛克耶抱怨,他的对手得到许可将他埋葬在了《自然》的页面里:“我是一个被攻击的人,而且在进攻和防御的过程中,直到上个星期,我甚至连平等的机会都没有。” 106 另一方面,泰特也把洛克耶看作盟友,而仅仅在一年前,泰特还指责洛克耶使用总编辑权力为丁铎尔服务。在“先验”辩论刚开始时,泰特写下了以下诗文赞誉洛克耶:

你的打印机只犯了一个奇怪的错误,

立即纠正它,然后是雷鸣般掌声!

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这个S(斯宾塞)先生

是否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剑客。

在我看来,他的功绩似乎还在减弱。

因为我发现他与伟大的T (丁铎尔)博士结盟

而我,对我来说,变得越来越骄傲,

因为我自己找到了一个盟友,L (洛克耶)先生,

因此,我永远,非常愿意

在《自然》[M(麦克米伦)]中履行我的义务。107

考察了X俱乐部与《自然》的互动后,我们发现,尽管赫胥黎与这本出版物关系紧密,但是《自然》的成功并不是得益于X俱乐部成员的支持。因为不能把《自然》变成传播他们思想的主要载体,到了19世纪70年代中期,X俱乐部的一些成员决定不能信任洛克耶,而且不太愿意为这个杂志撰稿。虽然洛克耶已经证明《自然》不是“派系的喉舌”,而且因此可能还感到有些满意,但是这些有影响力的撰稿者的疏远,对于杂志未来的成功并不是好兆头。

《自然》遇到了麻烦?

1871年,亚历山大·麦克米伦向洛克耶表示,这本杂志还没有像他们所希望的那么成功。

我将非常高兴地讨论增加你给出的科学性建议的报酬,当然建议本身对我们更有价值。我相信这会令双方满意。但最重要的是我对《自然》感到担忧。我总是觉得稍微多点什么就会使它成功,如果这样的话,当然对你来说这将一劳永逸。我一直在思考很多事情,目前我们正在努力争取,使杂志能被学校更广泛地接受……威维尔·汤姆森今天早上在这里,说它的用处很大。108

麦克米伦从来没有暗示公司可能会拒绝进一步出版《自然》,但是在维多利亚时代期刊市场的竞争中,洛克耶有理由担心自己的未来。到1875年,《自然》的情况可能更加危险。《自然》最初的目标读者再也无法读懂杂志中的大部分内容。洛克耶设法疏远了一些最著名且最有影响力的撰稿者。最令人不安的是,这本杂志还没有盈利(实际上再过15年也无法清偿债务)。

但是,正如我们所知,《自然》生存了下来。《自然》最初的设想是成为一个论坛,在论坛里科学家可以教育普通大众,但是这个设想最终没能实现,事实证明《自然》对撰稿人来说还有其他的用途。在X俱乐部的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出《自然》杂志极大地帮助了它的众多投稿人—与季刊或专著相比,《自然》杂志每周发刊,因此在讨论争议方面更加快捷和方便,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那样,年轻一代的英国科学研究者会最终选择《自然》杂志,以此为平台和自己的同道交流,而且《自然》也会在英国科学界发挥其独特的出版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