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贱年
16、贱年
村里的道路,晴天是人的路,雨天是水的道。家家户户怕水泡塌石头院墙,用土培高墙根,中间低两侧高的街道有雨就成条条泥水沟,雨小是溪,雨大成河。
满街都是人,“南头高万田家的房子塌了。”“伤到人没有?”“没伤到人,瞧见状况不妙,一家人都躲小队仓库去了。”“江宏河家的小棚塌了,闷死一窝小鸡。”“我家的房子漏得稀里哗啦的,晴天后房顶得翻盖。”“最吓人的是黑影儿的羊圈,西山坡脱裤子埋了五只羊。”
“大田里烂泥塘一样,人一进去,泥就没过脚面子。”东队队长杨明仁蔫头耷拉脑袋的,不用听也知道,两天来,每一块农田他看过不只一次,状况使他吃嘛饭都不香。他对年轻人说:“你们几个人勤快点,哪块地能下去脚,立刻报告我。”
“杨老爷子,菜地怎么样?”爷爷嘴里叼着烟袋,烟袋锅里是空的,他把烟斗捏在手里,空出嘴来说:“我们几个人垫着石头进去,菜还好。只是茄子、豆角、柿子都该摘了,最急人的是黄瓜。”“那就组织人摘吧!”“摘,过不了河,去不了南票矿,周围十里八村换不出一分钱。”“那就摘了堆到地头,谁家要自己拿吧。”我爷爷说:“家家有,没人要。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黄瓜腌成咸菜,把茄子晒成茄子干,豆角子蒸蒸荫干,辣椒留红干椒,冬天能卖上俩钱。一旦能过河去南票,抓紧摘抓紧卖,说不定能有个好价钱。”
杨明仁摸摸自己衣兜,空的,伸手把爷爷手中的烟袋抢过来,放进嘴里就吸,察觉没有烟叶,恼得差点把烟袋摔地上。上唇的八字胡长了该修剪,上衣兜里装着一块怀表,银色表链露出一段,平时看时间,抻链子拿出怀表一摁,“啪”的一声表盖子就开了,一整套的动作颇潇洒。他愁哇,今年小队出产的粮食不够口粮,注定要吃返销粮,不用秋后算帐,成手庄稼人估计不错。他在想办法,说:“地里能进去人以后,妇女到近处的田里扶庄稼,男劳力都顶水过河,把损失降到最低。”
因为河西黑影儿的学生被河水拦住无法上学,所以学校放假。个个哑嘛悄静的,大人面对的困境,孩子感觉得到。一群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来到高粱地边,几天前,小红尖的高粱站成排排队队,眼前地里的高粱全部趴下,一条一道的庄稼像被磙子碾过。杨明仁打着嗨声说:“人有前后眼就好了,他妈的都种苞米,就它扛倒伏。儿媳妇生孩子,老母猪降崽子,越忙越添乱,大队还要安排人手开山炸石,准备修大坝。”
二天后,庄稼地里的人们一声不吭,一手掐住四五棵高粱,一寸一寸地顺高粱秆倍儿脆的性子慢慢地扶起来,高粱秸秆倾斜着用脚试探着去踩实根部的泥土,另一只手把高粱秆上部的叶子相互缠绕。这样高粱彼此支撑住不再倒下,勉强抬起贴地的头,有的高粱穗粘了半脸的泥,要尽快晒干,不然,高粱粒还没离穗子就发了芽。
田里干活的人,根本无法穿鞋,鞋底粘连的厚泥太沉,脚根本穿不住鞋,卷起裤腿光脚在泥淖里陷。
高万田家要建新房,老两口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来到狄支书家里,像树桩子戳一屋地,他嘴里吐苦水,家人眼里流泪水。弄得狄支书不得不说:“啊——,别急,能帮一定帮,说说有什么要求。”听了狄支书的话一家人方才止住哭声,支书老婆杨婆子用长杆烟袋敲着炕沿说:“哼哼唧唧跟牙疼似的,阚快点有话就说,别新媳妇放屁——零揪。”这话壮胆,高万田一口气提完所有的要求。狄支书说:“啊——,大队批给你五棵柳树,好歹做个价,欠着慢慢还。用人的事我召集五个队长,求人要靠你自己,大队部简单弄几个菜,酒一定要有的。啊——,你明白我的意思?”高万田哈腰点头地说:“明白,明白,谢谢支书!我带来两瓶好酒,就是一点点意思,您别嫌少。”“啊——,我说的是给队长喝。”“家里还有,还有。”
“明天,队里出一辆大车,帮塌房子的高家运石头,就赵老板儿的车去吧。会垒石头墙的杨老爷子去,五弟你是瓦匠带五个力工去,要干活顶个的。”队长杨明仁说话的底气最近全不足:“去帮帮工,有木匠帮木匠,有瓦匠帮瓦匠,个人有人情来往的自己去,队里给工分。大队都给了五棵柳树,高万田还是咱们小队的,应该出几个人工,不帮帮忙,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放学后,姜宏伟说:“看盖房子去。”于是,一群人夹着书包,出校门,向南跑。后面的王守军喊:“去南头干嘛?新房子在北头。”我头都没回,嘴里喊着:“去老房场看看。”
村子最南头,高家老房场满是半米深的沟,地基的石头被挖走。原来齐胸高的院墙不见,猪圈鸭子架不见,房前屋后的树一棵没剩,满院子都是车辙。
村子的最北端,大队果园的东侧,小山坡根,房子地基已经挖好,砌墙的白线绳已经挂好。姜木匠带着徒弟边给檩子开榫边教徒弟,“杨柳木檩子要湿着上房,底下干得快上面干得慢向上拱,不然檩子塌拉腰。”现场足有上百人,狄支书和五个队长都在,高万田不住地给人递烟,临时搭起的露天锅灶烧着红茶水,女主人钟凤用水瓢把地面饭桌上成排的瓷碗注满红茶水。空地上,被褥、柜子、大缸、锅碗瓢盆、口袋一大堆。几个人正在建窝铺,就要完工了。
外面跑到快过晚饭饭点的时候,我才进家。进屋就问:“爷爷,高万田没在老房场盖新房呀,从最低处挪到最高处。”“嗨!”爷爷发一声感叹道:“他们家,折腾好几辈子啦。他太爷遭水灾,把房子搬到北头,临死嘱咐儿子不许搬。他爷爷遭旱灾,把房子搬到南头,临死告诉儿子临水好。这轮到他,遭了水灾又上山。六十年花甲子,六十年一轮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以后,谁保证他儿子孙子跑哪去,人是最没记性的动物。”这类嗑,田老叟和我爷能唠到一块儿,他说:“这人哪,都两头跑。炕头跑炕梢,从好到坏,从香到臭。自古都嚷嚷中间好,没一个待在中间老实的。邻里、朋友、亲兄热弟都是一个理儿,最臭的都曾经是最香的。肉要是臭了,臭不可闻。好的时候和一个人儿似的,穿一条裤子都嫌不近乎;掰的时候似有深仇大恨,灭了八辈祖宗都不解恨。”爷爷说:“个人和个人,家庭和家庭,集体和集体都一个妈味。月无三日圆,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就说南队和腰队,老爷们打,老娘们打,一帮孩子还滚到一块。原来俩队长最好,现在见面一句话不说,从天上‘吧唧’掉到地上,精铁的感情都摔得稀碎稀碎的。”“对,对!王八瞅绿豆对眼的时候,哥哥弟弟都喊得嘴丫子泛白沫。崩了的时候,顶着冬天的大北风臭十里地。都把自己看成人物,其实就那么回事吧。有时候干的事,都不如个小孩子,没有泥盘泥碗摆家家玩的时间长久。没准儿哪天又结成儿女亲家了,没个准腚眼子。”这类话,我爸不爱听,说田宝坤:“老疙瘩,快回家吧你,越说越不上道儿。”
高家的房子盖得真快,第一天放学看,地基全码好了墙高到腰;第二天放学看,墙和柱子站起来了;第三天放学看,门框立起来;第四天放学再看,房墙封顶,小院墙也垒起半人高。“爷爷,高家新房一天上梁坨勒房笆、上顶土、抹大泥。一天抹墙面、搭炕。再栈框、打窗户。冬天可以住人了,人多力量大。”我兴奋地对爷爷说。爷爷不紧不慢地说:“那有那么容易的事。房笆勒不上,其它的都要等这活完成之后才能再干。”“为什么勒不上房笆?”爷爷说:“没有高杆的高粱秫秸。他家里的肯定不够,再说今年新的潮湿,要用也得晒干。”我爸说:“办法只有一个,每家捐一捆出来。”大叟说:“只能靠这法子了,可是各家的存货也不多。”
秫秸,家家户户的房子都用,檩子上面覆盖上厚达一尺,保温承土,上面覆土抹大泥防水,这种房子俗成秫秸垛。
高万田挨家挨户借秫秸,弯腰鞠躬地说:“我先用着,今年新的下来我还你。”“不用还,我家也不多,你都抱走吧。”社员帮衬的、小队施予的、还是不够五间房房笆的用料。集市上有卖的,高家还缺钱。
北山坡顶长有一种草,深秋,整株草成暗红色,叶子窄长稀疏,坚硬的茎秆有高粱粒粗,种子像麦子,也有麦芒一样的尖,丰水年长势旺,有一米高。冬天,白雪覆地,只有羊啃食它的叶子,名字叫羊草。羊草水分少,一天的好太阳就能晒得响干响干的,秫秸之上就用它,用它代替秫秸。高家人上山割草,生产队里的农活不能耽误,就是队长准几天假,全家人也不会要,请假耽误工分。高万田说:“工分儿工分儿,老百姓的命根儿。”
割羊草,高家人起早贪黑的。
高万田新房加紧施工,冬天来临之前一定要完工。为感谢大家的帮助宴请村中老少,由东队妇女队长张红琴传达:“明天老高家新房上大梁,东家准备午饭,欢迎全大队有脑袋的能爬动的都来吃啊。”
中午提前放学,不回家,学生们一起跑到新房场。新房上大梁最壮观,梁头沾着红纸黑字“吉”,粱柁的腰部用红布系成大花朵,梁头用粗缆绳绑定,绳头攥在骑跨在墙头的人手中,梁的两侧站满人,全是一顶一的棒劳力。宝庆忠喊道:“一,二,三——,起!”随着口令,人们发力梁柁起到腰间,“走!”抬着梁柁就像一条多脚的大蜈蚣来到柱子下,“嗨——起!”随着声音梁柁过头,有人用四组夹棍夹住梁柁,所有人集中在八根夹棍下,缆绳被上面的人拉紧,“嗨——起!”随着口令梁柁被稳稳地举高过墙面,一点一点接近柱子的公榫,在姜木匠的口令中下降落实,一根梁坨被凌空架起。
四根大梁柁、两根压山梁、前檩中檩上好,鞭炮齐鸣,喊好声恭喜声满院子。檩子排满、椽子钉好,房子终于有了点模样。随后秫秸的房笆用线麻的经绳勒好,房笆上交叉覆盖秫秸后厚厚铺上羊草,羊草上面抹纯黄土的大泥,大泥上面压黄土。午饭后,增加黄土厚度并夯实,顶层抹上厚厚的大泥,大泥中二份黄土一份沙土,纯黄土的晒干后开裂,下雨漏房。
高家新房大灶上八印的铁锅都安好,东屋火炕的炕墙土坯活已经完工,炕面没有棚盖,因为缺少干透的土坯,西屋的整铺炕没有动工。瓦匠杨明才在抹烟囱,山墙上石头砌就的凹槽,内里用大泥密封,表层用秫秸段和大泥一根挨一根沾牢后外面遍抹大泥,这是火炕的烟道。炕头火眼和炕梢的烟囱底部的狗洞都是技术活,火眼处土坯的摆放得讲究过火要热满铺,忌讳只热火眼,狗洞要求任由八面来风,不往灶膛里返烟。
大灶分三层,上层是灶膛柴禾生火的地方有铸铁的篦子通中层,中层是通气层侧面连接木质风匣,有一个园洞石板的漏斗通下层,漏斗口堵一青砖打磨成的圆球,砖球下层是灰坑,球体的作用是堵住下面让风匣鼓来的气单向上吹助燃铁篦子顶的柴草。与大灶配套使用的有三件工具:火铲,火钩,掏灰耙。铁火铲是送燃料的,铁筋的大火钩从上层灶膛勾动草木灰落到中间层,火钩从下层顶起砖球灰落底坑,木质掏灰耙把灰从灰坑中掏上地面。灰坑很深,人们形象地称为灶火坑,坑深肚大口小,有句话:王八钻灶火坑——憋气带窝火。
刘老师说:“大灶很伟大,铸铁锅耐用实用,做一个人的饭菜不浪费,做几十人的饭菜也能胜任。饭菜的量少时,尖顶的铁锅上面省油下面省火,数量多时,添加燃料增加食材仍然不用愁容量还不会浪费,剩下的余热又被储进大炕中,暖房屋热被窝。北方的大灶土炕好!人穷致极的伟大发明。”
午宴是土豆块炖大萝卜块,白菜、大豆腐、粉条炖猪肉片,肉片很少,高粱米干饭敞开肚皮使劲造。
刘云飞是应主人的邀请来写对联的,他在房前屋后转完一圈后,说:“山上长石头,河里滚石头,房子石头建,院墙石头砌,菜园子石头垛,水井壁石头垒,石磨石碾石槽石头磙子石头墩,修大坝用石头,压酸菜缸用石头,孩子们打架扔石头,这村子是石头村。”
村子人垒石头墙算得上一绝,石头墙讲究石头压缝,小空隙全靠碎石填馅儿,绝不放泥土。
杨凤岐说:“不用石头你用啥,红砖洋灰你用起了吗?”段海水高声嚷道:“你真操蛋,自家的短处要捂着盖着。”“你的屁蛋儿捂不住了!段大嚷,你的后补丁挣开了,露腚了。”“不可能,我自己知道,半年没洗过澡,里面还有白底黑花的裤衩子。”“哈哈哈!”
往年,地瓜地边,人山人海。队长拦着人们,不让性子急的人提前入地,喊着:“人都到齐了吗?”人们乱哄哄地回应:“家家都来了,开始吧!”杨队长一声:“开始!”人流像大堤决口的洪水,瞬间铺满地瓜地。一家占据一块地盘,拿不动锹镐的孩子也有用,站定一块地就生根,手里一根长木棍身前身后地挥,口中高喊:“这块地儿,我占下了,都滚远点不许翻!”地里铁锹镐头狂飞,这是在翻地瓜,本队的地瓜地是不允许外队人进入的。
今年,三姑使镐头刨,大叟用铁锹扎,我拎个大荆条筐,在翻起的土里找地瓜。天擦黑儿,整块地就像被猪群拱过,大坑里套小坑。我看看筐里,镐头刨破、铁锹扎坏、缺胳膊少腿的地瓜刚刚盖住筐底,失望地说:“就这么一丁点,不够好汉子塞牙缝的。”回到家里,大叟说:“往年,能翻一筐。煳地瓜,弄盆小米粥,肚子里溜溜缝,一家人能吃顿饱饭。”爷爷说:“往年,收地瓜用牛犁杖一挑,妇女一捡,土里还有不少,故意留给人们翻秋。今年,是男劳力用镐头刨的,没剩下啥,蚂蚱也是肉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