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爷爷离开了
90、爷爷离开了
朝阳县城就在朝阳市双塔区,有县无城,我住进县政府招待所。
我去食堂后厨找杨梓林,“大哥,我来考试。”杨梓林弄了四个菜,还有汽酒,在他的宿舍闭了房门开吃。足足有半年多没见过面,杨梓林打开了话匣子,“咱们隔道墙住着,老少几辈子的交情,特别是我爷爷跟你爷爷老哥俩好着哪,去年我爷爷没了,想不到今年大爷爷也病成这个样子。”我说:“毕竟大爷爷九十多岁了,我爷爷这才七十出头。”大哥说:“我爷爷九十三岁,高寿!村里没有几个人活到这岁数的,你我能活多久难说呀。”
我说:“你家我大爷,把我二哥和三个姐姐都弄到城里来,留下你和嫂子伺候爷爷奶奶,儿子没尽的孝孙子尽了。如今,临期末了让你接了班,嫂子和孩子还在老家,我大爷已经退休,以后全家进城的事就靠你自己了。”“是啊,想想我们两家的家境在村里算可以的,都觉得难。你嫂子带三个孩子,还好当个妇联主任相对轻快点,不然难以想象,一天一天地熬吧。”我说:“大哥,你和春明大哥真行,年年过年放假回去,把村里的电机水泵什么的都拾掇好了,用个春夏秋又坏了,改年还得修。”“人真贱皮子,见了老家人就亲,回去总想干点什么,还看不惯这事看不惯那事的。”我问:“二哥早出徒了吧?”“正式上班,工人里电工算最好的工种。比不了你,你小时候淘是淘,看不见你学习可学习还就是好,他不是那块料。等考完试叫你二哥过来,住两天再回去。”
考试的时间是两天,共五科四张卷:语文、数学、政治、理化综合。政治对于我来说最难,有一道题:简述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内容到是不多,答案要求一个标点不差才能得满分。我当时就想:“这道题我不记。”左手一个指头内侧写一条,攥着拳头进的考场。这题还真的有,还是十五分的大题,把个我乐得缺人形了。第二天下午,出了考场就肯定物理丢了两分。考场里查了又查的,信心十足的。不应该的,可是,的的确确丢了两分,心中有些懊恼。
这时,褚老师走过来告诉我:“你爷爷去世了,昨天上午。”回到招待所,我对着大哥、二哥痛哭一场。
去年秋天病倒的,爷爷最忌讳的是住医院,说:“把我拜把子八弟请来,抓几副中药吃。”我爸说:“八叟的大儿子考上军医学院,现在是省城部队医院的著名专家,把八叟接走了。”“医院我不去,村里的老人没人住过医院,好人住进医院没病也住出病来,我这口气咽也要咽在自家炕头上。”
没办法,爸爸只好同锦县的表哥商量,表哥专程带着汽车来,不好卷人面子,爷爷才一百个不情愿地去了医院,一个星期后谁都留不住,定要回家来养病。春节过后用人扶着能在屋子里走动,开春勉强拄着拄棍挪到门口石墩上坐坐。
田宝坤跑买卖的空当来看他,“大舅,养病养病,病在养,你要听家人的话。”“老疙瘩,听话的人不是自己拿不了主意不得不听,就是心有害怕不敢不听。”
太阳底下靠墙打个瞌睡,得了个感冒病情又加重。死活不去医院,爸爸又同表哥商量,从医院请来医生诊治后留下治疗的建议,兽医大姑父主动负责打吊瓶。爸爸视病情给远在HLJ的姑姑发了两次电报,往返两次后,爷爷觉得儿女们是小题大作心生不满,说:“我寿命长着呢,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四月份县教育局组织校长去南方参观学习,爸爸犹豫,爷爷坚决,爸爸去了山东。
考试的前一天,应爷爷的要求,我背着爷爷在房前屋后转,门前的柳树已经成材,后院的榆树榆钱落了长出小绿叶,杨辉折下一枝递给爷爷,爷爷拿在手中久久凝视。我感觉后背上的爷爷体重太轻,太轻了。
两天后,百里之外,我正在考试,爷爷去世。
那片山岗,一层黄土,隔人两界。
92、老人(二十六)
最后时刻,爷爷对大叟说:“年轻的时候,我跑过大半个中G,如今年过古稀,七十三岁不怕了,只是你娶媳妇的事以后得你哥哥操心了。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我不中用啦。”
爷爷对妈妈说:“看来,我大孙子金榜题名的消息我等不到了,我知道我大孙子肯定行。”
给我爷爷抗灵幡的人是我大叟。
生死永别人人有,何以爷爷遗憾多。冥冥之中,哪儿遥寄这只言片语:从此后,人世间,我再无爷爷。我的爷爷,若有可能,我会把您的名字呈给佛。
93、上师范
爷爷的墓地是妈妈的堂哥选中的,褚大先生是整趟河川著名的阴阳师,二舅吃住在我家,耗时一个月,走遍全村的每个角落。
田老叟悄悄地把自家的祖坟移到爷爷坟墓的西侧。对此,下坎的大姑异常气愤,对我爸说:“大哥,姑**坟挨着娘家坟,这是在抢我们家的风水,撬走他们。整天炕头唠人嗑,炕梢干鬼事。”我爸面无表情地说:“皇家墓地风水佳也难保子孙万万年,就是一个蒙眼,何必。”“怎么办,自己掂量着来,反正是你家的事。”对于哥哥不采纳自己的意见,大姑不满。“锦春,宝坤来了。”听了爸爸的提醒,大姑高声说:“心怀鬼胎,他是来探口风的。”
“村子里净出稀奇古怪的事。”田老叟人还没进屋声音先到,大姑迎向田宝坤正眼都不看一下,目不斜视地走出屋门。“锦春在生谁的气?”田宝坤进屋就问,爸爸反问:“有什么奇怪事?”“我也是才知道的,狄支书退休了,可笑不。一个挣工分的人要退休,每个月要三十元钱,公社居然同意。”田宝坤拍着头说。爸爸说:“大拇胳哥卷煎饼个人咬个人,羊毛出在羊身上,割了猫儿尾拌猫儿饭,钱由村里负担公社乐意送个人情。狄支书在公社说自己算得上解放干部,不给钱绝不让位。关键是进村的工作组里年轻人的意见大,来村里一顿好饭吃不进嘴里。”田宝坤拍着手说:“你说这狄支书一退休,杨婆子的村骂立刻哑音,以为村骂绝种,没想到薄支书老婆开骂。”
我爸问:“宝坤最近有时间吗?”“有时间,大哥有事?”“打算迁锦华父亲的坟。”田老叟说:“好,新坟茔地后有靠山前有阔路好风水,我大舅二舅老哥俩应该埋在一处。我和锦华迁,你去忙学校的事。”
这时大喇叭响起来,狄支书说:“啊——,我离开了领导岗位,村子在我的手里就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多年来我对得起父老乡亲们,我离开留下好钱两万块,我留下的家底绝不容忍后来人败祸。”接着是一阵的抽泣。田老叟摇摇头说:“这是不放心啊,除了自己,谁干都不放心。”
东片八个公社的学生被集中到廿家子的考场,参加高中升学考试。下午还有两科,中午,褚老师告诉我:“你中师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你爸爸手里了。”
午饭都没吃,三十二里路一个人连跑带颠一口气到家,进屋就看录取通知书。
这年,中师预选出来的十五个人只考上我一个。
没想到假期,又接到县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两科没成绩居然还被录取了。
开学啦!上学,上师范,到朝阳城去。
1982年8月30日早8点,我坐着中学的大车来到车站,身边是大群的送站亲人。松岭门“车站”就是本乡本土人都知道的路边一块地儿,冬天是梯田坝墙下的避风处,夏天是一棵树的树阴。
一天两趟长途客运班车,五十四公里的路程,一元三角钱的车票。
盼啊盼,客车远远的牛似地走来,车顶上是大包小箱的。停车后,车门用来上人,车窗用来下人。行李有人举上车顶,我双手抠着车门,脚尖点着踏板沿,身体悬在空中,大叟用肩膀抗住我的屁G,使足力气把我顶进车内,车门艰难地合闭,手不用扶不用担心会跌倒,车内的人挤成一个坨儿。每到一个车站,我被挤进一点,挤到车尾,朝阳城到了。
学校四周都是庄稼地,旧校舍,新生一共四个班,每班四十人,全是农村的学生,目的就是培养农村教师。
学校不停电,书笔纸墨水全免费,两套校服,还有一枚白底红字的校徽。
期中考试后,班主任张老师对其他老师说:“瞎了,瞎了,这一百六十个孩子可瞎了。个个聪明绝顶,抻出那个来都能考上个本科。”
食堂使用油印的钱票和粮票,每个月九元钱票,粮票分粗粮和细粮,还有一张包子票一张饺子票。
红墙灰瓦的食堂里红烧肉一勺一角五分钱,偶尔,我也吃上一勺。
教材竟然是繁体字的,还是本科的古汉语教材。
入学第一次坐在电影院里看的片子是《少林寺》,星期六的晚上,操场露天排开四台彩色电视机连续播放录像《射雕英雄传》。
舅舅送给我一台旧自行车,我又饶上个旧打气筒和一套修理工具。骑着自行车回家,单程需要四个多小时。星期日,天刚亮就走,天没黑就回来了,乘班车办不到。
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国民经济总产值“翻两翻”,全校的政治老师轮番上台,解释了一个学期,唯恐“两翻”混淆“两倍”。
班级里认识了一生的朋友,生活委——老夏,他还是我廿家子重点初中班的短暂同学。
老夏对我说:“我不说脏话,能让女售货员骂我,你们信不信?”“一个脏字不许吐。”“对,一个脏字不吐。”“三八两句话?”“三八两句。”我说:“我不信。”
城南商店长筒的大房间按货物的品种分成不同的区域,一个区域一个售货员。中午,学生居多,看的多买货的少。临近的三个女售货员聚在一起在唠嗑,依着柜台嗑着瓜子,对过往的学生不闻不问。老夏大声说:“售货员同Z,我买东西。”“买什么?”对方背对着人,头都不回问了一声。“我买这个。”老夏用手指着货架认真地说,售货员懒洋洋地挪过来,身子侧着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哪个!哪个!”老夏说:“我要一条棉裤衩子。”售货员圆睁双眼指着我俩骂道:“臭流氓!”
收完秋,真的分田到户。村里的土地被重新丈量并划分为三等,分得到土地的人拿着刻有名字的木桩,庄严地把它砸进地头分界处。上了年纪的人回忆:“土改的时候,就是这场面。”
生产队的房子、牛羊驴马、大车、农具折价,分!
公社改名叫乡,社员变成村民,大队改名叫村,小队改名为村民组。
我们村的山没分、河滩没分、树林子没分、果园没分。
四百元一头毛驴没人要,人们手头缺钱,只好几家合分一头。
田老叟一次买进四头好驴,盖了两间东相房做驴圈。
妈妈买进一头大驴,张红琴买进一头大驴。两头驴才能拉动一把犁杖,妈妈打算同她家合伙种地。
赊篦子、赊小鸡的人并没有进村来收钱。
来年春天开犁下种,一头驴要价八百元。
田老叟卖了两头驴回本儿,白得两头健驴用。他说:“我还是胆子小啊,多留几头啊。”
三姑带着女儿回娘家,杨家多年没有婴儿,哭声都能给全家人带来欢乐。奶奶问:“锦兰你们那嘎嗒的分地了吗?”“分了,连秃山都分了,河套带着树分了,村里留下很多预留地。”
田老叟还是我家的常客,找爸爸唠嗑:“那次挣钱特顺利,一高兴我下了城里的大馆子。卯半天劲要了一个浇汁鲤鱼,吃得我这嘴呀,甜拉巴嗦的,一发狠又要了一条,全造光了连汤汁都让我舔干净。我才知道原来人世间竟有这等好吃的鱼,前四十多年的鱼吃瞎了。”大叟笑着问:“老哥,骨头还香吗?”“香个屁,那个时候骨头毕竟有点肉味。”
听说三姑回来,田老叟专程来看孩子,手里拿着礼物——拨浪鼓,一转“卜愣咚”地逗孩子笑,听完大家的谈话,他说:“不一样,我走过的地方多,有留山的、有留林子的、有留河滩的,一个地方一个样。”我三姑说:“我们那儿,分得彻底,连树带山都分了。”
93、老人(二十六)
我三姑的大女儿体弱多病,奶奶说:“这孩子啊,可能不是你家的人。只能把她舍出去才能长大,认个干妈吧。”三姑说:“有儿有女的认干闺女,损自己的亲生子啊。”奶奶说:“这好办,咱家前园子的沟帮上有一墩马莲,这东西皮实好养活。”
三姑摁着女儿给马莲磕了三个头,喊了三声“妈”,改乳名为“马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