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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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鸡冠山

72、鸡冠山

自留地被收回,东队决定种冬小麦,种麦子前,姜队长下了决心,“这队长让干就干,不让干拉屁倒。”

入秋的首场小雨之后是连续阴天的闷热天。

学校大杏树的枝条上毛毛虫一团一团的,很快吃光一树的叶子,乍眼儿看就是冬天里的树,连叶子的柄都没剩下。深秋,杏树枝条拱出芽苞,开了一树好花,花落了放出一树的小嫩芽,枝头挂上了豆大的小青杏。

秋天,在房顶放一盆盐水,吃饱的鸽子喝水,盐水令鸽子把吃进去的粮食甩满房顶,然后再去吃,吃饱喝盐水再甩,下午才撤走盐水换上清水,高万田养了一群鸽子。

被麻雀啖过的高粱头、谷子穗减产二成多。

人们把麻雀、鸽子叫作飞贼。

粮食晒米的季节,地头弄个破铁桶,指派专人不停地敲,驱赶飞贼。

刚入冬,突然下了一场大雪,地面被雪盖得严严实实。

学校杏树上的青杏全落了,嫩嫩的叶子都绿着挂在树梢。我爷爷说:“这是不祥之Z。”

大雪过后,生产队、大队房顶上的积雪被清理干净,撒上谷子,浓浓地拌上了敌敌畏。这食物味道不对,平时不吃,大地被雪覆盖以后觅食艰难,飞鸟都来抢食这夺命谷子。鸽子、麻雀吃了,飞着飞着一头栽下来死去。

杨老师出嫁后依旧任我们的班主任,十朵小花整天不离杨老师的左右,我们稍有异动就会遭到众人的攻击。

姜宏伟同八丫换来的钢筋,做成冰车滑行的效果不佳,在新冻结的光滑冰面上还可以,在覆盖尘土的冰面上滑行,发涩不走道,人累速度慢感觉很不爽。王守义说:“冰刀和冰的接触面要小,要用刀刃。刀刃又不能太锋利,容易扎进冰中,不光滑的冰面上扎得更严重。最好是用冰鞋上的长冰刀,刀刃还要磨掉一半,前端要有弧度,滑起来接触冰面要小,冰车要矮要趴到冰面上。”他还在地上画个样儿。

这东西去哪里找啊,想一想就放弃了。宝庆强去了一趟廿家子,回来后对大家说:“废品收购站有一堆铁板,厚度正好,里面的人跟我爸熟,我认识他,大家凑钱去买。”这主意不错,大家揣着全部的家底儿,十几个人步行去了,三十二里的路一天打个来回,背回四块铁板、一捆钢筋还有十根新钢锯条。

用大锤把铁板在木墩上掂平整,用直尺和铁针划好直线,用棉槐做个锯弓子撑住钢锯条开始锯铁板,十根锯条都断了,才锯开半块铁板,不灰心,用破布包上半截锯条继续锯。

我们的可怜样儿被公社综合厂的杨永业瞧见,“多费劲哪,走,到我家去拿锤子和剁子开,不理想的地方用手摇砂轮磨。”用了半天的时间,人手一对冰刀,头部带有半圆的斜弯。

快放寒假了,小队开始做豆腐,在煤炭火中把铁板烧红,夹出来就扎进冰水里蘸火淬钢口,磨尖的钢筋头也蘸火安上木把做成冰锥。一人买一盒烟当礼物跑去综合厂求杨永业,偷偷摸摸的耗了一个中午,用电焊把三根铁筋横连住冰刀。回来的时候迫不及待下河,跪在横铁筋上由冰面滑回前河套,效果令人满意。

二天后,加上一个木框,冰车完工了,人可以盘腿坐稳。姜宏伟的最讲究,是一整块的木板围上一圈的木方。

边玩儿边改进,我们的冰车通吃各种冰面。

姜宏伟在木板后部钻了两个孔,把冰锥插进去当刹车用。赵宝金说:“看我的。”冰车快速滑行中,他把冰锥塞进冰刀下,冰车是立刻停住了,上面的人窜出去了,坐着滑行好远。众人还沿用老办法:内手冰锥点冰面、身子内斜、屁股拧劲、外侧冰锥加力画个大圈停住,冰面被刮掉一层,飞起来像雪一样。

河床由平整转向下坡处,河道变窄水流变急,冰面形成冰隙。一侧高一侧低,最刺激的玩法是由高的一侧越过冰隙。冰隙是顺流的跨跃要横飞,成功的关键是速度要足够快,顺着河面长距离加速到冰隙处突然转个半弯,由高处斜向下凌空飞越。

这玩法,大坨子赵宝金没有优势,越过冰隙时冰车砸塌对面的冰沿,手还算快,用冰锥一顶,人过去了冰车掉入水中。他想取回冰车,趴在冰面上手够不到。没办法回家拿来斧子和两条拘绳,用斧头砍开冰面,一只脚腕子系一根绳子后面用三个人拽着,对面姜宏伟爬在冰面上指挥,一点一点往下放,到底把冰车捞了上来。

五里路的松岭门,不在话下。十三个人结伴去了一趟廿家子,那速度不比自行车慢。遇上冰面不好的河段要背着冰车绕道走,往往要爬山。

去过廿家子,见过大世面,在大队小卖部里说:“廿家子供销社一毛钱给九块糖,松岭门给八块,你这给七块;小鞭你两毛一挂,人家一毛七。”“去,去,去,都滚出去!”我们被苏美人儿轰出了大队商店。

东面有个山峰叫鸡冠山,是方圆几十里的最高峰,这一带就是村里太阳升起的地方。

鸡冠山南有两座山,从村子里看山尖的形状似奶T,一个奶过孩子像馒头,一个没被允过像酱篷,村子人叫作M儿M儿山。这两座山,只在我们村里看像M儿M儿,在我二姨家看只有一个像,在松岭门看全不像。

在村里,先人的土堆朝向都指向奶T,为的是子子孙孙有奶吃。

山有多高水有多深,鸡冠山山尖有口天然的石井,井里夏天有水冬天有冰。

山腰有个深洞——胡X洞,胡乃狐也。夜里过了零点,洞前长跪、一炷高香、一番祷告、一碗清水、一阵仙风吹进碗中一片仙草或者一撮仙尘,喝了包治百病。

田春芳久咳不愈,我的三大妈跪了一个晚上求来一碗药,给女儿喝了,过了夏天表妹的咳病好了。我三大妈逢人就说:“胡X娘N真的很灵验。”

类似的灵验之事越传越神,发展发展,人们想在洞口跪求仙药,需要从山根儿排队。

公社派出M兵设了明岗暗哨,驱散求药人。

山上还有常X洞,蛇又名长虫,长者常也。

这一带的山沟里蝎子横行,传说肚皮上长有十二个白点的蝎子精残害生灵,公鸡仙与它展开大战,战得天昏地暗河水改道,最后蝎子精战败被吃。可是这妖精的后代层出不穷,对公鸡仙采取你来我躲的策略,疲于奔命的公鸡仙想出一个长久的办法,把自己的鸡冠子摘了下来戴在山头,镇住了蝎子,这就是鸡冠山。

鸡冠山的山体呈南北走向,是朝阳县与锦县(现凌海市)的界山。玉带河的河水汇入小凌河沿鸡冠山西侧绕山北流再东转过锦州入海。

据说辽西到处有山洞,洞与洞的间隔都是八十里,这个里程据说是游J战专家测算出来的最佳距离。

鸡冠山东坡有人工开凿的军Y山洞,有南北两个洞口,进过洞的人说里面储满饼干和弹Y,天天的军C出入像蚂蚁,北洞口的山坡上有挖山洞X牲的烈S墓。

大家很想去看一看,陆路有六十多里,如果滑冰到山峰的西山根,翻过山就没那么远,我们有冰车。

大家一直议论这件事,商讨一些细节,放寒假的第二天就出发。我说:“明天鸡叫后,大柳树集合就等一小会儿,去的麻溜儿点。”

次日,鸡冠山头还是黑黑的一个轮廓,我们己经集合完毕。

村前的冰面上,体重轻视力好的段兴国打头阵,带领车队向东滑行。

后面跟着宝庆强,腕子上带着他妈妈的手表,棉帽子裹着长围脖,只露一双眼睛,身上背着黄背包,分叉大拇指的绿色棉手闷子用绳挎在脖子上。

十个人排成一字长蛇,我背着赵博的冰车,宝庆新背着李天骄的冰车,这是途中的备车;姜宏伟背着一柄大斧子、兜子里有钳子、铁丝和钉子;赵宝金身上背着小队大车上用的长缆绳,那是救助掉进冰窟窿里人的用具。

月牙在脑后,光线合适,眼前洁白的冰面前伸,身后山村有几声狗叫。周围睡熟一般寂静,冰锥破冰的声音听来清脆悦耳。

穿过三家子大桥,划过不存在的稻田转弯奔东南,越过黑黝黝的松岭门村,眼前是三叉河口,在那里玉带河汇入小凌河。远远的三叉河口在月光下雾气升腾,那里的冰体不透明含有气泡,整个冬天都有冰隙。大家上岸用冰锥挑着冰车上肩,绕开三叉河口。在下游重回冰面,把冰锥尖扎进冰面,木把贴近耳根,用心聆听,身后有三岔口的流水声,远处有冰层增厚下沉开裂的声音,“咔嚓,嚓嚓嚓”的脆声有重有轻,由近及远。“平安无事呦——。”段兴国学着电影里的台词,冰车队启动向南出发。

一阵滑行,上身感觉暖和点时,一道山梁横在面前,冰面转西,在远处打个胳膊肘子弯收纳一条小河后回流山梁南麓。抄近路,大家上岸爬上土坎,山脚低洼处有一个山洞,开凿它是想把梁北的河水引过山浇灌南坡的土地,因为死了两个人才半路停工,洞口像一张C人的大口张着,在弱弱的月光下阴森可怕。沿路翻过山梁,是一个大村子,房屋背山面河东西向排列,地势南低北高中间是一条贯村的大路。几声狗叫在村头,一两只吧。大家快速穿行村庄。“杨光,这户就是你二姑家,听说你在这里避难一个月?”姜宏伟小声说。我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村子东头回到冰面,河面更宽,这条河随着山势折来转去,不停接纳小溪,冰面越来越宽,上岸步行的河段越来越少。月牙低沉,眼前的河面出现模糊的桥影,那是一座铁路桥挨着一座公路桥。

这里就是南票矿,桥的南头是煤矿,桥北的山坡是生活区,红砖灰瓦尖顶的排房,整整齐齐的像梯田一样排上山腰。北桥头拐弯处的路边有两栋三层红砖楼,无风,楼顶的H旗像一把伞收了起来。“楼房,楼房啊!”好几个人大惊小怪地叫着。楼前有个小广场,旁边是商店、饭店、电影院。

东方微亮,满山坡的炊烟,密密麻麻,升起来聚到山头黑黑的一团,村里的炊烟是青色的,浓的也是乳色的,这里的烟霸道,味道怪怪的。

拐过山头,接近双桥,冰面就出现异样,上面有一层尘土,灰黑色的,接近大桥逐渐变黑变厚,冰锥顶一下,冰车动一动,滑行时冰面吱吱扭扭地响,就像白面里掺进细碎的沙子,丢弃可惜嚼着闹心。

只好上岸,腿脚发麻,帽子围脖上的白霜像白胡子白眉毛,除去霜露出的脑袋各个热气环绕。

河水转弯的砬子头淤积好多淤柴,大家收集起来,河边捡拾拳头大的卵石,生起火把卵石烧热,然后把豆包埋进里面炮,炮成外焦里嫩。

宝庆强带的是饼干,这饼干是苞米面糖精的,方方正正老大的块,他双手捧定摇头晃脑地啃,楞是啃不下来。看着他的样子大家都笑,我说:“我爷爷把这饼干叫‘镐头酥’,吃前要放地上用镐头砸碎。我看你别糟践牙了,放石板上用斧头敲碎。”敲碎后宝庆强把小块放进嘴里,一用力‘嘎嘣’三响。宝庆强说:“没开水泡没法子吃,哥几个谁的豆包多给咱两个,换饼干。”宝庆新说:“送你可以,换就免了,你都留吧。今后,可不许把豆包不当干粮。”

啃着冰吃完了早饭,背起冰车爬上河沿来到小广场,油漆马路上有零星的几个人。“嗨!过来,过来。”大家立住脚循着喊声寻找,只见商店门口有人在招手,王守军说:“是杨贵金。”招手喊话的人和他是前后院的邻居,杨贵金是南队的下F户,在矿上看澡堂子。每到年根儿底,村里的讲究人儿都奔他来,免费洗澡。

他问:“干什么来了?”“到鸡冠山看备Z的山洞。”大家围住他,喊什么的都有:二大爷、二叟、二哥。大家叫得差不多了,姜宏伟大声喊:“二侄子!”嘿!凭空长人三辈,姜宏伟就爱干这事。

杨贵金说:“哎呦,听说你们能作鼓,真是眼见为实。还有很远的路,河面又不安全,到后院洗个澡都回家吧。正好夜班的工人还没升井,水是新的,吃早饭了吗?”大家回答:“吃了。”杨立春是腊月里的大萝卜——冻了心,说:“要不咱们不去了,洗个澡回家吧。”遭到了我和姜宏伟的一致指责,“你自己回去,叛T!汉J!”

穿过居民区来到东头的市场,起早卖菜的大车刚到,是段兴国家的。段海水看见儿子,连踢他三脚,高声大嚷:“扯你N的臊,二B八蛋,让你跟车卖菜看堆儿,你脑袋疼屁股疼的,有功夫尽扯你M的丝儿闲。”

大家跟着一声不吭的二王B蛋跑出市场回到河床。

南来一条小河汇入河道,越过复杂的三岔河口,队伍回归冰面。

“妈呀!太理想啦。”

山谷北望,宽阔平整缓缓下坡的冰面晶莹剔透,玻璃般冰层下深水里有游鱼,青黑的脊背,当它缓缓回身时侧面的白鳞一闪,眼睛才能捕捉到它。

夜间的北风吹净冰面上的尘土,天放亮,北风停了。

东方高高山脊中部现出一团明亮,西方山顶被照亮,河滩罩在山影中,天空东日西月。

冰上的十个人,跪在冰车上,脚跟抵住屁G蛋。脖子上棉手闷子的绳结已经打开,绳子放到最长。紧攥冰锥木把的手移到顶端,木把紧紧顶住手心。棉帽子耳朵卷起来,捂住半个脸的围脖现在系在腰间,腰杆拔得倍儿直。齐齐刷刷一线排满冰面,目光盯着远远山脚下的目的地,嘴里喷出十股急促的热气。

东山的阴影从西面缓缓地移过来,人罩在阳光里的时候,青幽幽的冰面五彩乍现。

太阳出来了,定在山顶。

人与冰车合体,双臂抡圆,尖尖冰锥刺进冰面,洁白的碎冰飞扬,耳边都是冰锥破冰“咔嚓”声,还有冰刀擦冰面的“嘶嘶”声。

左岸铁轨上驰着一列火车,“空,空,空”地响着喷着团团黑烟,铁轨“咔,咔,咔”地作响。

一条线的冰车车队,随河道的曲线摇摆着身躯,转弯处冰刀侧刃横刮开的细碎冰晶弥漫,七色彩虹飘忽其中。

我们比运煤的火车快。

累到极点了,手收到腿根,冰锥分开两侧悬空,身体控制着方向,任冰车悠然前滑。摘下帽子,头上雾气蒸腾。

山脚下,有一条上山的小路,直通鸡冠山和妈妈山的垭口。队伍在岸边停住,上河岸找到一棵大树,用绳子把冰车和兜子绑在树干上。

登上山顶的垭口东望,一条羊肠子似的公路弯弯曲曲的到了山腰分叉,一南一北扎进山体,岔路口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

到了,到了!在眼前、在脚下。

激动得腿脚不觉累飞奔到岔路口,绿房子是岗哨,一名解F军战士塑像般站着,肩上挎着吐刺刀的半自动步枪。头顶的屋檐上书:为RM服务。岔路的尽头是大山洞,洞口的砂石路宽过村子前的土路。

我们被拦在这里,好话说尽也不让靠近山洞口半步。这是心中的圣地,是远征的动力,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颗颗火热的心啊!我们不走,双方就这样耗着。

时间不长,北面的路上走来一个四兜的军R,手里拿着个纸包,这个纸包把十个人哄回上山的路。

我分析道:“不让我们接近是对的,这是备Z的山洞,是保M的单位,万一出一个叛T可咋整。”

来的时候,山顶石井中的冰想偿一口,妈M山的乳T想摸一把,回到垭口就什么都不再想,觉得很累很累。

坐在山梁上,向西眺望,远方山连山,一层远一层,烟青色的近深远淡,在蓝天的背景下,都是波浪起伏的曲线,渐远渐模糊。哪里是我的家,哪里是鹰窝砬、老牛道、封山育林。

日头已经偏西。

回到大树下,把军R送的压缩饼干砸开均分,连包装纸都一人一小块小心地收起来,生起火烤热豆包,凉冰块热豆包吃完了午饭。下河道上冰面划向返程,一路的上坡冰面,夜里十点钟才进家门。

第二天早上,很晚才起炕,脚涨、腿麻、屁股酥、腰酸、背硬、脖子梗、胳膊痛。

十个人有了炫耀的资本,从前在大树台上是听众,现在开始演讲。刀疤不服气,“你们还划着冰车去的,真的去过?那说说山洞口写着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闭嘴。没想到会有人问这个。“说不上来,你们啰嗦再多也没用,都是在扯大P撒大谎。”这结论无法让人接受,纷纷拿出压缩饼干来证明我们的确到过那里。刀疤说:“这玩意说明不了什么。”

“四叟,你是眼睛长在脚趾头上——贴着地皮看人。”我躲着刀疤,怕他上脚踢,我的嘴仍不闲着:“南面山洞口上的红字是‘备Z、备H、为RM’,北面的是‘深W洞、广J粮、缓C霸’,那个霸字缺了一笔。”“哎——,看来你们真的去过。”

身体恢复后,我们去找杨贵金洗了一次澡,整个冬天唯一的一次澡。

73、老人(十九)

我们玩冰车,到过很多傍河的村庄,上岸都是把冰车和背包挂在树上,路不拾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