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会年茶
43、会年茶
初六开始会年茶,请客是要排队的,主人之间安排的筵席不能撞车,客人是交叉的,一客无法同时赴两家的宴。逐渐的成了习惯,一家一个固定的日期,初九这天是我家请客。
做东请客的人,有一个标志,名子都刻在碾房的风车上。
东头最隆重的会年茶,由县政府招待所的大厨杨志江掌勺。
杨成福家的会年茶,菜都提前做好,在大锅的秫秸帘子上蒸着。客人到齐后,瞬间,十二个菜全部上桌。
我家请的客人,亲戚不能少,爷爷的哥们不能少,爸爸的发小不能少,邻居不能少,大队干部不能少,吃红粮本的人更不能少。妈妈在村里只有一个亲戚——堂姐,她是姜春燕的妈妈,上桌喝酒的人不是她妈妈而是他爸爸姜俊堂。这些人都是我家固定的客人,每年的客人有点小变化。今年我家打算添加两位客人,一位是新当选的小队队长杨虎,另一位是关系有点紧张的李成林。
我家年年请四桌子的客,有三十多人。
提前三天,我就挨家挨户打招呼:“刘老师,后天晚上六点整到我家去喝酒,我爸特别交代说,无关紧要的事情请放一放一定要来赴宴,提前半小时一定到。”刘老师说:“好,我提前一个小时到。”狄支书、赵校长、宝三爷、田家三兄弟、段大姑父等人打个招呼就行,都说:“我记住啦,到时候不用来人叫我,我肯定去,实在有事脱不开身,会给你家去个信的。”
新增加的客人别别扭扭的特别不爽快,我首次去杨虎家里请,他说:“那天我肯定有事,去不了。”大叟第二次去请,他说:“我真的有事。”爸爸第三次去请,他才说:“看情况吧,尽量去。”李成林死活不来,开始还找理由搪塞,最后干脆对我爸直说:“我就是不去。”田老叟哕巴他:“灶火坑打井,房顶扒门,万事不求人,死过日子过日子死。缺了你李二爸那屠夫,我们还活着带毛吃花猪?”
初九这天,中午一过,我就满村子窜,痛快答应来的人家也要跑一趟。再进家门已经跑了两个小时,我对爸爸说:“杨虎有事、薄云起有事。”爸爸对我说:“再去,说话要客气点。”我客气完,回来报告:“爸,薄老二说稍晚一点到,杨虎还说有事。”爸爸对大叟说:“小福,你去请。”大叟回来交待:“杨虎说真有事。”
折腾到这时辰,屋里客人抽的烟太浓,大冬天的被迫打开一扇窗户换换空气。
爸爸亲自去请,屋里炕上茶水撤下去,开始放桌子摆碗筷。杨虎来了,到院子大门口还需再三礼让才肯进院。田老叟看着心里不忿儿,“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一张脸,没人指望借你的脑门子晒裤裆。一斤肉馅的饺子,好大的皮子。恭敬恭敬你为啥?做酱油不咸做醋都酸。费劲巴力养了一年多的肥猪,别临期末了,瘦肉里含着痘,这他妈的是什么肉?”
东屋两桌西屋两桌,桌面是两张饭桌拼接成的,一桌围坐八个人。屋子烧得暖暖呼呼的,炕头的炕席往炕梢拖,露出泥土的炕面。爷爷屁股下垫着厚木板,木板用砖头架空。屋内铁盖子土坯炉子里烧着干牛粪,炉子盖半开半闭,炉膛内红红的,热气袭人。
狄支书、爷爷和几个磕头弟兄的一桌在炕头,一年中,只有这场合儿,狄支书高兴有人喊他五哥五弟的。
宝三爷、爸爸、赵校长、杨成福、田宝良、高专干等吃红粮本的公家人一桌。田宝坤、段海水、段海波、刘云飞、支客的宝庆忠等人一桌。木匠、瓦匠、车老板、修喇叭的杨立山等人一桌,还有一桌是颇难请的客人,不用人安排自己知道应该上那个桌面。
我问大叟:“大叟,为什么这桌人拿腔作势的假装不来?”大叟回答:“不是假装不来,是真的不想来。”我问:“好吃好喝的,为什么不来?”“他们从来不请客,觉得吃人家嘴短。”
菜以猪为主,排骨、汆白肉、红烧肉、溜肥肠、熘肝尖、干煸血肠、粉头炒肺丝、白菜片爆肚片、蛋炒木耳、小鸡炖蘑菇、干炸刀鱼、白菜叶丝拌干豆腐丝浇辣椒油、白糖心里美萝卜丝、蛋黄流油的咸鸡蛋,当然不能少了杀猪大菜,油爆花生米放糖不放盐。
狄支书说:“啊——,溜肥肠不好,洗的太干净没有脏腥味;啊——,咸鸡蛋也不好,都不臭。”宝三爷说:“在杨志江家里猪大肠都吃不出来是什么,也没听见你喊不好吃,他家白萝卜炖红萝卜你都说好吃,我看这盘溜肥肠最有滋味。”“啊——,你说得对,村里的炒豆腐渣在城里叫雪花菜,村里大葱蘸大酱城里叫青龙探海。啊——,不过要吃特色菜,这盘最地道,六弟的独门下酒菜。”狄支书用筷子指着一个小瓷碟。
干红辣椒在牛粪无烟的红火上转圈烤,烤到褶皱鼓起微焦,满屋子飘香,闻见的人直打喷嚏,不用刀刃用刀背轻轻一拍碎成和里面籽一般大;秋天霜打过叶缘发红的香菜用牛皮纸袋密封,南墙根下挖两锹深的土坑,把一个的纸袋放立着摆进去,上面盖上厚厚的秫秸,吃前要把冻香菜放在水缸边慢慢解冻,用刀切碎鲜香菜,大葱白、白菜心,放进辣椒碎用盐和味精拌匀,最后滴上几滴香油。
高度白酒、白瓷酒壶、白瓷蓝边小酒盅。以前开席酒由爷爷提酒,自从爸爸当上了校长,就换成了爸爸。爷爷说我:“大孙子,啥时候你提开席酒呀?”
爸爸先提三盅酒一口一个,大厨妈妈提三盅,各桌指定陪酒人提三盅,桌上八个人互敬一盅。十几盅酒下肚,大米干饭还没吃一口,不想来赴宴的人全跑光,四桌并成三桌。
奶奶带着我们围坐在空出来的桌边开始吃饭,妈妈和三姑是不能吃饭的,因为要不停地添汤续酒。二妹杨柳皱着小眉头说:“奶奶,盘盘菜里都有酒味,没法吃。”我还发现一个问题,“盘中菜好像没人动过,奇怪。”“不奇怪,”宝三爷停住酒扭头回答,“是不好意思吃,人前装深沉怕人笑话,回家里往死吃。穷要脸、穷讲志气就是说他们。你看三爷我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总之有脸的人从来不要脸,没脸的人才要脸。人就是一没脸的动物,你看啊:抽烟的越抽越能抽,喝酒的越喝越爱喝,吃肉的越吃越想吃,X破鞋的踅摸找女人,赌博的不管老婆孩子的死活直钻赌局。如果这些都不算,那你再看:辣椒越吃越不辣,糖越吃越不甜,苦瓜越吃越不苦,醋越喝越不酸。大咸菜一旦吃顺嘴,不管菜咋好,没咸菜吃不饱饭。人啊,吹牛逼撒谎都上瘾,最没脸的动物就是两根腿的人。”
奶奶领着我们吃完饭,三姑、大叟轮流上场,给每位客人满一盅酒。
最后,我爷爷说:“接下来,敬三盅酒,谁敬啊?是我大孙子!”
我敬完酒,客人又走一批,并成两桌挪到东屋,两桌人互敬一盅酒,剩下十个人,并成一大桌开始划拳。
已经退席的田宝坤给段海水的酒盅倒满凉水,待他喝下去,问:“我给你满的这盅酒咋样?”他砸一砸嘴,嚷道:“嗯,好,比前面喝的酒劲还要冲。”“拉到吧你!得回给你倒的是凉水,给你耗子药你都喝下去,我看你现在是酒尿都分不清,能灌进去的都是好酒。”段海水哈哈大笑,嚷着:“田老疙瘩你算说对了,你说啤酒和马尿有什么区别,颜色味道一个样,那刚呲出来的马尿都冒着白沫。”
村里人管啤酒就叫马尿,会年茶是不喝“马尿”的。
红脸粗脖子口里嚷手划拉,茶杯不停地翻倒弄湿土炕。不时有家人接走醉客,大叟把全村最有脸面的人一个一个搀扶着送回家去,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家里人从来不接不送。
酒宴终于结束,妈妈和三姑站在柜边一碗菜一碗饭开吃晚饭,已经过了夜里12点。
段海波海量连战三桌,舌头都缩短,还在喊:“喝,喝。”去年自己家里请客喝到最后,三个人跌跌撞撞从东屋走到西屋的山墙对着装满高粱的麻袋撒尿。第二天,三人被大姑人责问,三个人全说尿进石头堆里,薄云升还说:“要是那样,我连狗都不如。”这是一家人的口粮,把大姑气得二愣二愣的,骂道:“你算说对了,村子里就三只狗多一条都没有,多一条都是狗娘养的。”
狄支书也是海量伸手端茶杯,结果把杯子搥飞落地摔碎,“啊——啊——,不要这个,拿——大碗来。”接过茶水没进嘴全灌进自己怀里,“啊——,杨——校长,中学的白灰加工厂是你管?”“大爷,是我管。”“啊——,说道说道,详细给我说——说。”“大——爷,回——家,休——息吧,改天——我说——给你。”
天一亮,我家开始大清理,院子里、房屋东西两侧的尿道、大门旁都是冻成坨的呕吐物,大叟用镐头刨开,三姑用筐装,倾倒在粪堆上用土盖住,春天做肥料。少量饮酒的田宝坤说:“上下造粪。”酒精过敏的宝庆忠说:“全是好东西呀,可惜可惜,真都不如喂狗。”
“啊——,都咧咧些什么。”声音出现在身后,俩人全闭嘴。狄支书来找我爸,“啊——,杨校长,找你来了解白灰厂的事。”爸爸忙把人让进东屋,沏茶水递旱烟。“大爷,都想知道什么?”“啊——,随便你说,啥都想知道,说的越多越好。”
“学校的厂子就是一个加工厂,不烧石灰,只是把烧好的生石灰粉碎装袋。加工厂建在本公社的土地上,中学的一名民办老师的爸爸是大队的支书。烧石灰的厂全在南票地界,学校养一挂大车运生石灰。加工好的袋装灰全由锦州的物资公司收购,价钱低,公司定期来车运走。包装的牛皮纸袋都由物资公司经理的家属缝制,这是要货的不公开条件。”“啊——,那学校挣钱吗?”“挣钱,不然谁干。学校的加工厂是勤工俭学的企业,国家有政策没有费用,只考虑人工费、电费、球磨机的维护费用,钱少挣点人省心。”“啊——,明白了。听说有个一揽子的灰厂外兑,不知是什么情况?”“学校也知道这事,我带人考察过发现不适合学校管理。听说原来的灰厂同当地人闹冲突,南票矿有一批下乡的知识青年,他们也参与进来,实在没有法子干下去只好退出。”“啊——,今天晚上宝三爷家的酒桌上见,有不明白的地方再问你。”狄支书说完要走,我爸问:“大爷,大队有意思接手石灰厂?”“嗯,有这个想法。”这时宝庆强跑进屋里对爸爸说:“大哥,今天晚上我家请客,请你和大爷,我爸说五点半准时开宴。”“好,不用再来人,我们自己去。”狄支书笑着说:“啊——,有人送给宝主任两瓶茅台,今天一定让他拿出来。啊——,后天我家请客,今天就算打过招呼。”
44、老人(十)
二月二,龙抬头还有个猪头,这是一家人最后的盛宴。
我东院的大爷爷,对孙子杨梓树说:“猪尾巴不给你吃,小孩子吃了会害怕,夜里做噩梦;鱼籽不给你吃,吃了会不识数,念不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