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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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这一年。1 老人(一)

作者:洋宇光

第一部、这一年

1、老人(一)

不论是早早躺下还是不得不躺下,都是久久不能入睡。夜里3点钟必醒,真心想继续睡,总是似睡非睡,再次清醒的时候肯定是6点钟。

多年以前,女儿上高中,6点钟被闹钟唤醒,我起床准备早餐,女儿走后,我躺倒再睡,妻子说我的睡相得甜。女儿3年高中,我养成6点钟必醒的习惯。女儿大学4年、研究生3年,现在外孙子5岁了,6点钟醒后无法再睡,且醒来的时间渐渐提前。

听人劝,去跑步,初次跑三两公里,逐渐增加。开始还好,身疲易眠。两个月以后,想酣睡不得不增加距离,接近十公里,膝盖突然尖疼,去医院检查,并无大碍。休养一个星期再跑,尖痛还是毫无规律地袭来,不治自愈,反复几次以后,跑步的里程不得不徘徊在七公里左右,于爬楼梯有益,于睡眠无补。

一日早醒,意识到自己老了。

夜里黑暗之中,闭着双眼心中多想,且近且烦之事,令人入睡更难。不请自来的还有儿时的记忆,似乎催眠,渐渐地滋生出老人的一种嗜好——追忆往事。

家中的旧物,留着,只是弃之不舍而矣,废物甚多。

2、三家子

我出生于LN省朝阳地区朝阳县松岭门公社三家子大队。

三家子大队由三个自然村组成,中间是最大的三家子村,大队的名字就来源这个村子。向西隔着西梁和一条河的村子,紧邻西山的山根儿,太阳落山,东边的山梁还有阳光,村子已经笼罩在山影中,村名叫黑影儿,黑影儿是第一生产队,王姓是大家族。向东隔着东梁的村子是一条大沟,房屋夹沟而建,杨姓是大家族,村名叫杨家沟,杨家沟是第五生产队。

三家子村的民居沿着西梁和北山修建,成一个大拐角。村民习惯称南头、北头、东头。南头是第二生产队,惯称南队;北头是第三生产队,惯称腰队;东头是第四生产队,惯称东队。

大队的大院位于北头和东头之间。

村名源于三大姓氏,南头的高、北头的宝、东头的杨。我家就在村子东头,虽然姓杨但是同东头杨不是本家,同杨家沟的杨也不是一个家族。

南头至北头有一条土路,北头至东头有一条土路,东西向的路最长最宽,这条路是南队和腰队的分界。大路越过西梁分叉,向西过河二里路是黑影儿,向北五里路是平房子大队。大路向东越过东梁接入锦朝公路,距村二里路有一个车站,从车站向南三里路就是松岭门大队,这是一个大村子,松岭门公社的大院就在村子西头,村子中央是一个集市。

3、我的姥姥家

走黑影儿的北面,过下甸子村,穿过徐家店大队,翻过一道大山梁就是陈家油坊,村子是一条大沟。姥姥家在西山根,孤一户,院子狭长,后院比前院大,石头墙的房子泥土屋顶,矮矮的石头院墙,荆条编成的院子门。

姥姥卧床不起,妈妈每天中午用温水给姥姥擦身子。天热,妈妈一有时间就摇动扇子给姥姥扇风,有时我也抢扇子,扇子刚到手就使劲扇。妈妈说:“你慢点扇,姥姥怕热也怕风。”不用妈妈阻止,我没有长劲,过了这年的阴历五月,我刚满七周岁。

我抱柴火、找离家的鸡,最大的作用是跑腿,去叫个人啦、借个东西的。

后院是菜园子,土豆最多,贴着矮院墙是一圈高高的苞米。东北角有一口水井,姥爷用辘轳绞水,我来看池口子。浇黄瓜、豆角、大葱、茄子,水流到池子底,我就用比个子还高的铁锹铲泥把这个池子口堵上,让水流进下一个池子,然后转身打开后面的池子口,做好浇下一池子的准备。

白天,姥爷要出工挣工分,浇地都是在早上和晚上。连续几天不下雨,姥爷就摸着黑绞水。给我一个灯笼,白纸灯罩上用豆油画一些线条,里面是半截蜡烛,用棍挑着,往池子里一扎,借着烛光看池口子。我向来不穿鞋,都是泥水,没法子穿。光脚好,池子里的水满不满,摸着黑可以用脚来探。

听姥爷说舅舅在北山放羊的时候,跟着大军走了。姥姥一急病成,终日去后山的庙里祷告,姥姥去一次家里就肯定少点东西,于是姥爷开始藏物品。实在没有可拿的贡品了,姥姥就在鸡窝边等着,母鸡一叫,姥姥就迫不及待地赶走恋窝的鸡,攥着热乎乎的鸡蛋上庙,双手把这枚蛋贡献在观音座前,扣响头长跪不起直到天黑家人来唤,嘴里每时每刻都在叨念,祈祷独生子平安归来。

四野大军,自东北一路打到海南岛,舅舅升至副团长,转业回到朝阳,任地区行署第一招待所所长。

舅舅平安归来,姥姥却留下病根,双唇不停地上下翕合,亦颤亦抖。姥姥依旧上庙祈祷,风雨无阻,一直到腿脚挪不动为止。

姥姥家大门外稍远处有一棵大桑树,在大人一人高的位置分出三股一般粗的树干,我的最爱就是骑在大树杈上。一次抱着树干睡着了,中午没有回屋吃饭,害得姥爷、妈妈一通好找,妈妈不住的喊声惊醒了我,我不动不答。藏够了自己跳了下来,立刻挨了妈妈的一屁股掌,那是真打呀。

在陈家油坊村,姥爷的褚家是小户,舅妈的任家是大户,单单称呼大舅的就有二十多个,总是认不全,看见眼熟的且上点年纪就大舅、二舅的顺嘴叫。

我满村子跑,舅舅们把我带到大屯、带到廿家子,带到苏文咀子村,苏文咀子有一个大教堂。

过去,苏文咀子中学是周边唯一的中学,我爸就毕业于此校。

我没有见过大姨,只知道她家在锦县三家子村,姓吴。

秋收过后,二姨带着三表弟来了,我和妈妈回家了。冰冻封河以后,我和妈妈又来到姥姥家,替换二姨和三表弟。天气转暖,远处成片柳林泛黄的时候,姥姥去世了。

舅舅不让姥爷挣生产队的工分了,只管管自己的前后院。妈妈带着我再来姥姥家,只住一宿就走。我问:“姥爷,没人给你看池口子,你能浇地吗?”姥爷说:“能,我一边打水一边看池口子,两头忙。”

姥爷年轻的时候赶驴驮子跑锦州,是一个买卖人。

春天,姥爷爱住在我家,三家子大队出外闯荡过的人多集中在村子东头,姥爷不乏谈客。锦州的小菜儿厂,虹螺蚬的牲口市、酿酒的宁城八里罕、产醋的喀左大城子、产口蘑的坝上草原,姥爷都到过,村子东头的人公认姥爷是见过世面的人。

老姨嫁到黑影儿,家庭不和,老姨落下精神病。偶尔来我家,进门就抄菜刀,直接奔向我爸,一同逃跑的人还有我妈。次次拦住老姨的人都是我爷爷,只要见到爷爷,老姨就放下菜刀说:“大叟,你给评评理。”我爷爷大声说:“他老姨来了,快弄点好嚼喝来!”奶奶赶紧去和面,烙白面饼、煎鸡蛋片。

老姨只要看见姥爷,就放弃爸爸直奔姥爷,拦住老姨的还是我爷爷。吃了爷爷好嚼喝的次日,老姨肯定还来,自带杀猪刀子来找姥爷。不等老姨来,姥爷就走,向东穿过杨家沟,翻过二道梁和二道沟就是二姨家的牛家沟。见不到姥爷,老姨大声问爷爷:“人呐?”爷爷回答:“昨个儿晚上,亲家就去牛家沟了。”老姨从来不去二姨家,她怕二姨父。姥爷从来不在二姨家多住,姥爷喜欢读书人,我爸是老师,是姥爷口中夸奖的有文化人。

谷雨过后,姥爷回陈家油坊村。河水一旦结冰,大舅就接姥爷就去朝阳城过冬。

4、老人(二)

姥姥去世的那年,我离开姥姥家。那房子、那院子不是远在天涯海角,始终就在沟畔西。但是,我再也没有进过那个狭长的院子,那口老井还在的话,井底可能没有水了。

记忆中,第一个离我而去的亲人是姥姥,接下来是爷爷、奶奶、姥爷,这是一个队列,在接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有排队的有插队的,都是我的亲人。

我57岁时,妈妈80岁,我的外孙称呼其为直溜溜太姥姥;岳母93岁,我的外孙称呼其为弯腰太姥姥。我清楚,亲人一个一个地排着队离我而去,当这个队伍的队尾是我,就结束了。人世间走一遭,最后给别人制造一点儿悲伤。

5、第一次休学

父亲是村里小学的校长兼教师,爸爸让我提前一年上学。

这学只上了二个月,我就开始头痛。右耳流出很臭的黄浓,松岭门医院的医生诊断为中耳炎,开了上的药水和吃的药片。

南队、腰队、北队各派出一台大马车,东头每户出一个青壮男子,由我爷爷带领着杀奔南票矿区。爷爷和几个老哥们儿打头阵,煤矿家属院的一户小房顶上都是人,院子、屋子到处地砸。瑛姑嫁给矿工,家庭不和,离婚离开时,娘家人来大闹一场。

我用着药间歇着上了一个月的学,头痛加剧,重的时候用拳头砸。妈妈和瑛姑带着我去了朝阳城的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住院后怀疑是大脑炎,医生建议进行脊椎穿刺。

“大脑炎的后遗症就是一个傻子,这孩子不是完了吗?”妈妈一着急,双目什么都看不见了,一个星期后才缓过来。我感觉不对头,死活不上手术室,用头撞墙来抗拒,两个医生加上三个大人没能抓住我,我跑了。

妈妈曾带着我从医院步行去过舅舅家,靠着两次的记忆,从城南跑到了城北,我到了舅舅家。妈妈和瑛姑满医院找不到我,突然想起舅舅家。当妈妈赶来的时候,我在舅舅家吃晚饭。我根本没对舅舅提起逃跑的事,没事人儿一样在吃饭。舅舅和舅妈都说不是大脑炎,第二天特地去了趟第二医院。还就这么一闹腾,确诊是中耳胆脂瘤,决定实施手术摘除。

家里的鸡全卖了,我爸用自行车把粮食驮到集市上,由爷爷卖了,爸爸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老田家的大爷借给十元、三大爷借给二十元、老叟借给二十元,大姑父借给二十元,手术费还是不够。爸爸要把家里的年猪提前卖了,爷爷不同意,说:“孩子盼年,盼的就是这口猪。把猪留下,卖我的寿材。”

瑛姑陪着我住院,手术后,我的头右倾,右耳失去了听力。

不论哪个方位有人喊我,我答应着从左侧开找,转一圈后才能找到喊话的人,我无法用声音定位,对于来自右侧的动静迟钝。

有人故意在右面喊我,声音小我听不见,声音大我转圈,肯定引来周围人的讥笑,我的回应是出手就打。就为这原因和姜宏伟大打出手,一路上石头满天飞,一直追到他家炕头上。

我忌讳一些敏感的言语,像聋子、耳背、听不见、耳朵不灵光、歪脖子,甚至是瞎子、傻子、瘸子,我对他们恶狠狠地说:“谁敢在我跟前说那些话,我就给他脑袋瓜开瓢儿!”

比我小的不敢说,同龄人尽量避讳,比我大的不怕我。打过几次架以后,发现占不到丝毫的便宜,取笑我的人反而更多,我决定换换手段。

一次,腰队的单大发说我“聋啦吧唧的”。我已经选了好长时间,终于选中了他。周围人狂笑的时候,我只是简单地骂了几句。

过了几天,早上出工时分,我蹲在腰队队部门口的墙头上,单大发的脑袋自我脚下经过,我一声没吭突然一石头砸了下去,他那新剃没几天的光头立刻鲜血直流,我跳起来就上了房顶。我指着他说:“你说我聋啦吧唧的,今天就是给你一个警告。”我又对满院子的人说:“今后,谁再说那话,我就给他的脑袋瓜开瓢儿!”

当天,夜深了我才遛进屋子,次日,天还没亮我就跑出家门,为的是躲开我爸。

经过砸脑袋事件,都说我敢下死手,于是,人们送给我一个“虎逼”。还真管用,从此,少有人胆敢在虎逼面前提起“聋”。

听说我做手术,红垃子的表哥大海来了,陪着我玩了一个星期。

半年后,经人介绍,瑛姑远嫁到HLJ嫩江的格求山农场,大姑父是农场的拖拉机手。

6、老人(三)

2018年的春节前,我回老家给爷爷、奶奶、爸爸上坟。大叟说HLJ的瑛姑患了脑栓塞,腿脚不太灵便。我想立刻去,弟弟也说同去。

在心里肯定是要去的,没去总有理由,清楚理由是牵强的,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最初的劲头一点一点地减弱,情亲与我有点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