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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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一日彤云满天,一人一鸟,在山坡上看一轮红日沉沉没入地底。

初雪绵绵,衰草连天,雪衣独自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中。

最终,她在一座避世孤清的小院前停了下来,疑惑地抬起了头。

这个地方,她好像来过。

轻轻推开院门,她看见站在窗边的一个身影,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人仿佛也看不见她,身上披着一件貂绒大氅,出神地看着点点细雪敲打松枝,忽而叹气道:“听说松陵雪山上有雪狐。可惜平生未得一见,真是遗憾。”

那男子说完,似乎精神头不大好,靠窗慢慢坐下,倦倦欲睡。

这时屋内又走出一名女子,怀抱着一匹绒毯,见状急走两步,翻飞的裙袂宛若烟霞,将绒毯展开来盖在他膝头,把头靠在他膝上,低语道:“等你好一点,我跟你一起去看好不好?”

“若要等到那一天,怕是……”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待女子再与他说话时,他却不答,呼吸平稳,已然睡着了,气息仿佛比平常人都要弱些。

女子将毯子往上拉了拉,伸手拨开他垂在额前几绺碎发,指尖在他眉心停了停,倏尔微光一闪,施了一个小小的幻术。

她化作一只白狐,静静盘卧在他膝头。

九条蓬蓬的尾巴占了好大的空间,她翻过身,颇为吃力地将其中八条搂压在身下,只余下一条搭在身侧。

雪衣心中一动,男子在这当口,头往前轻轻一顿,似是醒觉。

白狐压在腿上颇有分量,他低下头去,身子一震,半晌,缓缓抬起手来。他像是有些期待,又有些畏惧,最终,还是将有些发颤的手放在白狐的头顶,轻轻抚摸下去。

白狐侧过脸去舔一舔他的手心,他笑声里有道不出的欢悦,将她抱紧一些,低声道:“乖。”

眼前景象风云遽变,好似凝聚在窗上的水汽无故叫人一抹,将这一切抹成了一团虚空模糊的影子。

再定下来乃是一座清冷的院落,空气中有淡淡梅香。

院中积雪寸许,大团大团的红梅挤在枝头,灼灼欲燃。廊下铺设了案几坐榻,案上摆着一套酒具,并几样精致的小菜。

有两个人坐着对酌,脸庞却像被纱罩住了,看不真切,却依稀可辨是方才的那对男女。男子依旧披了一件厚实的貂裘,酒杯举到唇边,略略一抿:“前些日子我梦见一只狐,圆滚滚的,乖巧得很。”

“真的?”女子饮下一杯酒,语笑嫣然,“那你喜不喜欢?”

他不动声色地又斟了一杯酒给她,道:“很喜欢。”

她越发快活,他倒了一杯又一杯,她便饮了一杯又一杯。

一壶酒很快见底,他晃了晃酒壶,似有意似无意道:“我这次回去,遇上我父亲的一位旧友。他见了我,便问我近来做了什么奇怪的梦没有。我向来梦少,最奇的无非也就是那只白狐,便同他说起。谁知他竟说我身边有邪祟觊觎,虽然我素来不信这个,却总是不大安心。”

“不怕。”女子像是有些醉了,靠在他肩窝里,手臂圈住他的脖颈,梦呓似的在他耳边道,“有什么,我都跟你一起担着。”

万籁寂寂,一时间只闻得院中那棵梅树暗香疏影,花叶相拂。

他的手抬了抬,似乎想摸一摸女子的头发,但还是慢慢放了下来,抬头望着今夜那黯惨惨的月钩,低声道:“帮我摘一朵梅花来吧。”

女子迤然走到梅树下,一枝开得最盛的就在头顶处,她欲抬手去够,却发现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丝力也提不起来。

她委屈地撇撇嘴:“青堂,我醉得动不了了,你来扶一扶我。”

他没动。

不等她再多说一句,眼前陡生变故,只听“呜”的一声尖鸣,两道剑气突然呼啸而起,排山倒海一般当空压了下来。

厚重的剑意似泰山压顶,她全无防备,又不能动弹,口中兀地喷出一蓬血雾,溅在积雪上如落梅点点。

修士打扮的人立于墙头之上,双手于胸前结印,念着咒语。

男子手腕一翻,将手中半盏残酒尽数泼了出去,终于站起来,闲庭信步一般踱至檐下,苍白的一张侧脸。他道:“你还想骗我多久?”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捻着几根纯白的绒毛,白得一尘不染,仿佛崖巅冻雪。

雪衣胸中猛然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呼吸紧紧扼住。

她大口喘息,努力迈出一步使视线略偏一分,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模样。然而她越偏一分,他也总是恰如其分地偏一分。

直到她快要走到男子身边去,男子蓦地回身,一双眼眸冷冷地看着她,凉薄的嘴唇勾出一个极嘲讽的笑:“雪衣,你接近我,到底想怎么样?你这妖物,也配跟我在一起吗?”

雪衣瞳仁蓦地瞪大,低头一看,那张网不知何时已经缠到了自己身上,惊愕中只闻一声大喝,法网遽然收紧,似有无数利刃生生透体而过,切肤蚀骨,万箭穿心!

眼前血光乍迸,血气四溢如红云,她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似自遥远天边飘来,两个字缥渺却清晰:“雪衣。”

树下黑衣女子原本闭目端坐,忽而眉头一蹙,蛇尾遽然一个抽搐,兀地自口中呕出一口黑血,所触花叶瞬间萎败,犹自带一团黑雾氤氲不散。

她勉力将那道即将破体而出的力量堪堪压了回去,缓缓睁开眼,眼底竟是一片暗红的血色。

九尾狐的丰沛灵力已经被她汲取了十之八九,自觉修为已臻下一个境界。她方才造出梦魇,企图搅乱那头白毛狐狸的神识,将她最后的灵力打散,分而食之。

然而,究竟是谁在她即将大功告成之时,横插了一脚?

绝不会是今天那两个凡人。她感觉得出,那股莫名的力量与今天那道奇异的蓝色光线如出一辙,难不成这林子里另有什么妖魔鬼怪,也想效仿她当年的作为,已将她视作了盘中餐?

瞳仁陡然变作了两条竖线,她眼中寒光四射,阴森森地将四周扫了一圈,目所及处一片死寂,花叶草木都在这森然的目光下瑟瑟发抖。

只差一点儿,她就能渡劫飞升,她倒要看看谁有那么大的本事!

然而就在这时,她心口蓦地一窒,额心突突跳得厉害,长长的蛇尾横扫过一片猩红的草屑,下意识警惕地将头高高地扬了起来。

崖壁之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条缥缈的人影,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钩蛇瞳孔狠狠一缩,长着毒钩的蛇尾闪电般直袭而去,转瞬已到了那人面前。那人不闪不避,袖子微微一动,只听空中“叮”的一声轻响,巨大的蛇尾霎时反弹回去,猛地撞上山壁,碎石飞溅。烟尘渐渐散去,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蓝色光线缠绕在毒钩尖部,轻轻巧巧地将那只坚不可摧的毒钩勒出几道深深的血痕。

钩蛇胸口血气翻涌,阴毒地盯着对方,双目赤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却不敢再轻举妄动,恨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周身笼在山雾之中,看不清形貌,一开口是个男声。

“就这点儿本事,也妄想飞升吗?”男子淡淡地叹了口气道,“钩蛇一族,真是越来越不争气了。”

那人哂笑一声,声音忽而低了下去:“不过她身边那两个小子都是半瓶醋,你这点修为,还是有些过头了。”

话音刚落,地面上蓦地涌出千万条流光,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瞬时便把钩蛇牢牢束缚在了其中,层层叠叠的微光不啻利刃,无情地切割进了她的身体。钩蛇浑身剧痛,眼前光芒大盛,一时近乎盲了。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你这样可不行,会伤到她的。”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极度恐惧的神色——

另一边,林中空地上,雪野盘膝坐在一个法阵之中,身下血如新泼,落在土中却不见干涸。

君不器左拳紧握,右手划出一个光圈。阵图中的血痕化为水滴大小的血珠莹莹升起,凝于雪野四周,宛如一朵怒放的血色莲花。

他道:“阵法已成,你想好那人的样子,平日怎么叫她,如今就怎么叫她,一共九声,自己数好了。”

君不器说完,便退至一旁,跟辛夷并肩而立。

辛夷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能行吗?”

君不器道:“人事已尽,能做的都做了,后面就全凭这疯小子自己的运气了——嘘,你看。”

雪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目,脸上光影明灭莫辨,低声呼唤出口:“姐姐……”

话音未落,阵中血光如微风拂明烛,忽而大盛,雪野每念一声,冷冷的血光就愈盛一分。

辛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阵中的雪野,死死攥着拳,不知不觉已经攥了满手的汗。——这真是她有生以来最为提心吊胆的一次计数。

一连数到“八”,辛夷一颗心高高地悬到了嗓子眼儿,只差一声而已了!

阵中雪野口中的呼唤近乡情怯一般地停住,俨然也是快受不住这磨人的压力,顿了一会儿,终于再次张开了嘴唇。

却在这时,林中阴风乍起,似五鬼齐哭,又似猛兽裹挟风势呼啸而来,一种不规律的轰鸣伴随风声在山中回荡,经久不绝,大地都微微颤抖起来。

雪野看上去并未受到影响,并阵中的血珠一起不动如山,坐成了一尊扎根入地的石雕。

而辛夷几乎快被这阵风吹倒了,踉跄了几步才勉强没有倒下去。抬头一看,面前的君不器却不见了——他已经先她一步,极识时务地躲在了一棵大树后面,只探出一个头。

辛夷依葫芦画瓢地躲过去,问道:“是不是成功了?”

君不器不答,凝神观望风来之处。

轰鸣渐渐接近,一道长长的黑影由远处直掠而来,失心疯一样左摇右摆,速度却十分惊人,很快就已近在咫尺。

君不器瞳孔骤然一缩——那竟是一条七八丈长、尾生毒钩的黑鳞巨蟒!

“是钩蛇!躲开!”他大叫一声,拽起辛夷,脚下金光一闪,两个人忽然轻飘飘地浮到了空中。甫一升空,方才站的地方被蛇尾扫过,立刻叫剧毒熏成了一片黑。

纵然脚下还有那么一条穷凶极恶的凶蛇,辛夷仍止不住此刻的震惊——就这么,飞了?

但下一刻,这股震惊就被一股更强烈的惊恐淹没了。

辛夷:“雪雪雪、雪野还在下面!”

“法阵上有天然的结界,能撑一会儿。”君不器显然也没料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拧着眉头骂了句脏话,“幸好留了张逃命用的符——爷爷的,她怎么突然疯了?‘分灵’出岔子了?”

没道理啊!分灵引虽是以血为引像是种邪术,但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不生业障,就算失败了也绝对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辛夷此刻却发现了什么,指着地面急忙道:“你看,她是受伤了!”

君不器忙仔细观察,果然,但凡是钩蛇过处,都摇头摆尾地拖出了一地蜿蜒的血迹,仿佛一支无形的笔以血为墨,在这山头上肆无忌惮地挥毫。

但一条即将历劫飞升的钩蛇,还有什么东西能将她伤成这个样子?

钩蛇像是遭遇了极大的恐惧,急于寻找一个栖身之所,分灵引中的血气成了此时最好的目标,蛇头毫不犹豫高高扬起,向着法阵猛然俯冲过来。

法阵周围升起了一层透明的光膜,有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把雪野严严实实地护在了里面。

二者结结实实撞在一起,法阵外的光膜上发出了“咔”的一声脆响,清清楚楚出现了一道裂痕。

钩蛇的脑袋被撞得一偏,身体却已经不管不顾地盘绕而上,把这个光膜隔离出来的小世界牢牢裹了起来,仿佛要用力将其碾碎。

辛夷心头升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那已是强弩之末的光膜在强压之下豁然裂开,雪野从阵中猛然被弹出,撞上山壁,“嘭”的一声闷响。

阵中灵气顿时外泄,百川入海一般归于钩蛇的身体。

灵力消弭处,钩蛇再次化成了那美艳绝伦的人形,只是面色苍白异常,隐约已经浮上了一层死气。

在这层死气之中,那种与生俱来的阴狠与怨毒显得愈发浓厚:“人心……给我……人心……”

辛夷悚然一惊,脚下忽然传来裂帛之声,那张承托着他们的符耐不住此间清浊之气的对冲,挑在这时候寿终正寝了!

两人来不及惊呼,双双从空中滚了下去。

辛夷在地上滚了两遭,几乎昏迷。然而她还来不及昏,一条黑色的蛇尾卷上她的腰腹,瞬间将她提离了地面。

这一幕不偏不倚地落在君不器眼中,他半跪在地,嘴角已沁出了血丝,胸中气血激荡,下意识紧紧握住了身后的剑柄。

仿佛心意相通一般,只闻“铮”的一声剑鸣,那柄铁石心肠的“费劲”,竟在此刻森然出鞘!

剑意陡然大盛,剑光如水,映得四周亮如白昼,九天星辰都要在这三尺青锋之下黯然失色,灼灼的光华几乎晃瞎了钩蛇的眼。

君不器心中讶异一闪而过,不及思考出鞘的原因,下一刻,一股清正之气直冲眉宇,他猛一挥剑,一道横扫的剑光势如破竹,直截了当地劈开钩蛇尾上坚硬的蛇鳞,豁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

钩蛇咆哮一声,竟不由自主松开了尾巴。

他抓住这个空隙,扑上前护住劫后余生的辛夷,同时身子转了半圈,将全部真元灌注在剑刃之上,无名古剑如闪电如流星,毫不犹豫向着钩蛇心口疾驰而去。

眼前忽地掠过一个白影,想调转剑锋却已来不及了。

利刃破腹之声,空中蓦地绽出一朵血花。

雪野面如死灰,倘若低头看一看,就能看到那把如霜似雪的利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这陡生的变故令在场所有人都愣了片刻,就连钩蛇眼中也充满了惊疑,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冲出来挡在自己身前。

雪野也不明白,可他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眉目近在眼前,似乎又明白了。

血顺着雪亮的剑刃淌出来,淋淋漓漓滴在地上,混进尘泥中,一种彻骨的锐痛沿着血脉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去,失神的片刻中,他竟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此刻在面前的,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耳边响起了无数声音,这一刻忽然变得很长很长。

四周冲天的血气奇异地淡了下去,无数画面从他脑中闪过,在这片嘈杂的幻觉中,他看见了一丛小小的、白花黄蕊的七里香。

他看见自己局促不安地背着手,手里攥着那束小小的花:“我是雪野,你记得吗?”

他看见自己在她吃多了梅珠果醺醺欲醉时皱着眉嘟囔:“男人有什么好?我不好吗?”

他看见那一日彤云满天,一人一鸟,在山坡上看一轮红日沉沉没入地底。

“该给你起个名字。我叫雪衣……”她咬一口野果,轻轻地抚一把他的羽翼,“那么你叫雪野,好不好?”

鸟儿啾的一声长鸣,展翅飞了半圈,落在她肩上,轻轻啄一啄她的发鬓。她眼角染上笑意,仿佛世间最绚烂的一朵花开在了眉宇之间。

他目光涣然看着那张脸,呕出最后一口血来。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能说出一个字。

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要是能够早点告诉你,就好了。

辛夷看着面前缓缓倒下去的雪野,莫大的悲意涌上心头,泪光早已经模糊成一片冰凉。

这时,剑刃上忽然发出一种清冷的幽光,离弦之箭般射入了钩蛇的额心。

钩蛇额心骤然一痛,全身的血液顷刻间涌上头顶,她的元神被剑光牢牢钉住,已经无力按捺身体中另一个魂魄的动荡,她咬牙切齿地仰天咆哮一声,长尾一甩,再次将两人一起卷到了空中,似乎下定决心即使拼着最后一分力,也要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凡人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正在此时,钩蛇周身腾起一团诡秘黑雾,她脸上的苦大仇深登时凝固。

只闻一声凄厉哀号冲破天际。

黎明破晓,天光涌入林中,漫无边际的漆黑长夜终于到了尽头。

腰间那要将他们活活绞断的力量倏地消失,两人轻飘飘的仿佛断了线的风筝,“砰”一声落地。辛夷听到了君不器的一声闷哼,和自己身上发出的骨骼寸裂的脆响。

缭绕的黑雾渐渐散去,白衣的身影缓缓落地,周身滟滟清光,回风流雪,宛如万年冰山的山巅上融化的第一点冰泽。

辛夷趴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

实在太疼了。她想,这也算作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