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旅途》
徘徊在城市十八年，白天跻身车水马龙间，夜晚成为灯火辉煌的贡献者之一，我的心不笑，不管我做什么，希望什么，想什么，只要我一抬头，便是笑脸，余光所到之处，无人与我相异。我生性既不合群，而又十分健谈，既希望不要见到任何人，偏又热衷独自大声地说话，仿佛在同心里的神对话。我困于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不得出，内心厌倦的杂草丛生；我的心中好像有一团火愈衍愈盛，凝视着火光中倒映出的模糊身影，我想，也许是时候离开了。
我背上行囊启程，无问西东，归期未定。我踏入森林，与草木生灵为伴，时而躲避豺狼豹虎，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我随心所欲：躺在草地上尽情打滚、打量透过林间缝隙照射到大地上的光点、爬上高处顺风而呼......在狂风骤雨之中，雨水不停地顺着叶尖低落，很快便打湿了我的衣裳，尽管对这里的一切来说我是远方来客，身处其中的我狼狈不堪，但似有什么未知的存在为我支起了屏障，雨水不能侵袭我，强风无法压迫我，旅途本身的受难也显得不值一提。雨歇后，我看到一只蝴蝶从我面前飞过，我不禁跟了上去。
追着追着我走出了森林，蝴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横亘在我面前的是一条静静的河流，我看到了一个老船夫守在河边，也许是太久离群索居，好奇驱使我走过去和他攀谈。他告诉我他叫悉达多，原本是一名婆罗门之子，当过沙门，与佛陀乔达摩对话过，入世后和美貌的妓女学习情爱，和富有的商人学习经商，致富后他在犬马声色和赌博中清醒着沉沦，一醉经年，直到他下定决心终止这场“游戏”，最终他回到入世的起点——这条河流边，在河流和前任船夫瓦酥迪瓦的引导下完成了对“自我”的悟道。
“年轻人，你怎会来此？”我听他问道。
于是我如是告知了他我的经历，他确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即便默不作声，讲述者也能感知他在安静、坦诚、满怀期待地倾听，既不褒扬亦不挑剔，和他口中的瓦酥迪瓦一般模样。
我心生敬意，又紧接着向他发问，“先生，我还是很好奇您是如何从河水中领悟到这般境界，请问您方便提点我一二吗？”
“当然可以，年轻人。”他笑着说，“接下来的路你不妨沿着这条河流走下去，来我的船上吧，时间还早，我恰好载你一程。”
上船后，我盯着这条神奇的“悟道之河”瞧了一会，只见河水奔流不息，水流清澈，但仔细瞧去见不着底。我听到悉达多的声音，“你听到水流的声音了吗？我们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滴水，向前奔涌着，浪花翻滚，痛苦地奔向新的目标，抵达目标后又奔向新的目标，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蒸腾、升空，化作雨从天而降，重新融汇，再次奔涌。渴求之音有所改变，却依旧呼啸，依旧满怀痛苦和寻觅，其他声音，喜与悲、善与恶、笑与哀之声，成千上万种声音却加入进来。年轻人，你所求为何呢？”
我思索了一会，“最初在城镇里是追求体面的工作与足够的薪资，现在渴望的大概是真诚与自由吧。这些年见惯灯红酒绿、人走茶凉后，我实在不愿在流程化的生活中永远当‘笑面人’。说实在的，我讨厌极了这样虚伪而无法撼动的世界。”
“我想你的灵魂和自我仍在被一种单调的声音占据着。所有声音、目标、渴望、痛苦、欲念、善与恶构成世界，也许在你专注追寻目标的时候忽略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我的朋友，世界并非不圆满，世间的每一瞬间皆为圆满。如你所闻，过去我听便灵魂与肉体的安排，去经历罪孽，追逐肉欲和财富，去贪慕虚荣，以陷入最羞耻的绝望，以学会放弃挣扎，学会热爱世界。因此，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我理解你的痛苦，但审视世界、解释世界或蔑视世界或许是思想家的事。而我唯一的事，是爱这个世界。不蔑视世界，不憎恶世界和自己，怀抱爱，惊叹和敬畏一切存在之物和我自己。”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起来是绝妙的境界。但是先生，热爱世界这般宏大的认知实践起来也绝非易事，而且好像也与我的困境毫无关联。”
“知识可以分享，智慧无法言传，它可以被发现、被体验。只有片面的真——思想和言说才得以以言辞彰显。我说的只代表我的认知，破局之法还需你自己体会。”悉达多喟叹一声，接着说道，“苦恋着，才会在爱中迷失；因为爱，才会成为愚人。但爱源自天性，是一种必需。你会痛苦何尝不是源自你身处爱之中！我对我的儿子主张不强迫不责罚，我想让他避免重复我经历过的过失，却被他深深厌恶，我过去不曾想过我的爱也是一种束缚！”
“我的朋友，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没有人能逃避这一切，他不会也不愿被庇护着度过一生！这也是瓦酥迪瓦曾经和我说过的。”悉达多笑了笑，夕阳下他的脸似乎染上圣光，他停船靠岸，“我只能送你到这啦，不妨继续向河水求教吧——首要的是学会抛弃激情和期盼，不论段、无成见地以寂寞的心、侍奉和敞开的灵去倾听。”
告别悉达多后，我继续沿着河流向前走去，我思索着悉达多所说的“爱”，虔诚地聆听哗哗的流水声。这回，我听到了好友的谈笑声、做饭的滋滋声、新年的烟花声和钟声、书页摩挲声......这些在统一的整体中才是最耀眼的存在，只因它们自身的光辉，恰似天幕中唯一耀眼的巨大日轮，在这般映衬下，别的都不值一提。
我朝着视野里太阳落下的“终点”跑去，我想触碰它，将所有的爱奉献给它。最终，我瘫倒在地，气喘吁吁，看着太阳最后一屡光芒消失在地平线上，我闭上眼眸，失落地迎来黑夜的降临，却不料再睁眼望去，繁星点点布满夜空。我坐起身子欣赏着从未注视过的奇景。是了，在匆匆忙忙而灯火万家的城市里，我不曾注意这些事物的存在，如今才发现，原来身处黑暗之中，仍是拥有满天星光与我同行。黑夜中无人在意，只有星星一闪一闪，而我，至少在群星中是完全自由的存在。
我笑了起来，再次站起来向前走，意外的是几个时辰我便到达了河流的尽头——那是片一望无际的海洋。我吹着海风，看着河流汇聚入海和来自远方的一波波夜潮。大海沉静无声，遵循着固有的秩序，宽容地接纳着一切，不论河流中的是喜是哀、是善是恶。而这一切的一切就像精卫填海的小石子，沦为沧海一粟。我终于明白了悉达多所说的“爱”为何物，而又如何让我破局。这种感性的自我之爱极其坚韧，又无所不包，不正是在森林中让我免疫雨水和狂风的未知力量吗！因为对于一切的爱，我不会把我的生命的任何一点献给无知、平庸和低俗。
钱塘江上潮信起，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想，我也该回家了。虽不知归途，但我相信星星会指给我回家的路。在这个满天繁星的冥冥之夜，我终于愿意用感性的爱敞开心怀，拥抱这个荒谬而温柔的世界。
“啪嗒——”什么东西砸到了我头上，我悠悠转醒，恍然发觉这一切是大梦一场。看到手边的《悉达多》，梦里的种种清晰如同亲历。我意识到我的意志更加强大，那条朝圣路上的太阳、星辰与大海留存在我的世界中，与我学到的自我之爱融为一体，天地与我为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