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悠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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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愿我纯白盛放,灿烂无瑕

那时我还在上学前班,每天的作业是写满一页田字格的汉字,老师会给作业打上一个具体的分数,我总是拿到七八十分。我没想过老师给一页汉字评分的标准是什么,也不知道78分和84分的差别在哪里。我不关心别的小朋友得了多少分,也不在意自己每天的分数是涨是跌。对于“七八十分”这个水平,我觉得已经很高了,虽然不是100分,但也占到了这个分数的大多数。我总是兴高采烈地告诉妈妈:“我今天又拿了高分。”

对于我的志得意满,妈妈却很少给出积极的回应。终于有一天,她兜头泼了我一盆冷水:“你才拿七十几分,高兴什么,你看看别人家的小孩!”

我愣住了,心想:我虽然得分没别人家小孩高,但也不低啊。但这句话我始终没说出来。

我的世界改变了。在那天之前,我要对自己满意,只需达到自己的标准就行。在那天之后,我开始知道世间有另一个标准。这个标准在无数人与人的比较当中自然形成,客观中立,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在这样强大的客观标准面前,我自己的标准一文不值,永久失效。

一开始还是比较顺利的,作为小学时代的优等生,我没太为达标比赛担心过。但我妈依然对我十分不满,因为我总是鬼使神差地拿不到100分。这种不满在我六年级那年达到了顶峰:小升初的竞争那么激烈,满分300,得考到290分以上才有进省重点的把握。全班第五、第六这种名次实在让家长睡不着觉。然而,我的数学考试成绩总是95、96、97、98……连99.5都考过两次,就是考不了100分。

这看起来像是故意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起码我从未故意做错过任何一道题。另一方面,我也确实无法在考试中提起精神,集中注意力。早早做完了卷子,我就趴在桌子上发呆,绝不想再检查一遍。我当然也想考个100分,但只是想想而已。学前班那个无论拿多少分都对自己很满意的卢十四,本质上似乎从未改变过。

为这件事,我妈骂过我无数次。甚至有一次,因为我考了96分,我妈抄起一根长竹竿就打我,将竹竿打成两截儿。我同学看到之后,赶紧跑去告诉老师:“卢十四要被他妈妈打死了。”老师匆忙赶下楼来制止了我妈。现在想来,在我妈的打骂背后,是全然的束手无策:她有办法让我做习题、背课文、记单词、晚睡早起、不看电视,但她无法替我考试,无法让我提起精神去追逐100分。

在一次痛骂中,我妈问我:“你到底有没有自尊心?”

这个问题我实在难以回答。我当然不能说自己没有自尊心,但如果我说有,那么她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必定是:“那么你的自尊心体现在哪里?”是啊,如果我真的有自尊心,为什么不努力考100分呢?学前班时我就说不出口的那个答案,如今自然更加说不出口。

但我当时考虑的并不是如何给出一个技巧的答案。这个问题真的刺痛我了,我扪心自问:在考试的时候,我总是那么懒散,完全没想过“自尊”这回事。但每当挨骂时,我又确确实实羞愧难当。最终我的回答是这样的:“你骂我的时候,我有自尊心。”

这个回答代表着我当时力所能及的全部反思,以及毫无保留的坦诚。这个回答换回的是一记大耳光,因为它听起来是那么无耻,能给出这种答案的人分明已经毫无自尊心可言。

现在想来,当一个人沦落到被质问“有没有自尊心”的境地时,他的自尊确实已经被彻底践踏了。那一年,我屡屡冲击100分不得,反而接连考出两个六十多分,实在是前所未有。

六年级终于结束了。我收获了一双近视眼,达到肥胖标准的体重,以及足以考上省重点的291分。整个六年级我只考出过三次100分,其中两次留给了小升初考场上的数学和英语。

这对小学时代而言是一个戏剧化的结尾,但对整个人生而言只是短暂的幸免。每个阶段、每种境遇都有不同的“客观标准”悬在你的头顶,一时达标不要得意,总有你不能达标的时候。

我有个高中同学,和我关系很好,他一直稳居班级前十名。我一度幻想,如果我能有他那样的成绩,肯定再也不会被爸妈骂了。大二寒假我去找他玩,他给我看了他高中时代的日记。那日记里通篇都是苦闷,讲述他如何在考到全班第六之后,被他爸妈痛骂为何总也考不进前三。那一刻,我心都凉了。我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多么可笑,他妈妈骂他的方式和我妈妈一模一样。他是全班第六,我是全班第十六,可遭受的待遇并没有区别。

“我不想考100分,我不想考前三,我不想达标,我不想让你们满意,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已经对自己满意了。”不,怎么能这样说?怎么能这样想?怎么能这样做?你还有自尊心吗?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为有这种想法而感到惭愧,更羞于承认。

第一次听衣湿乐队的那首《放了我》时,我被一句歌词震惊了:“但是我不想有啥子出息。”这难道不是严重的思想错误吗?诉说青少年苦闷的文艺作品那么多,那些苦闷的少年总是说“我有我的追求”“他们不理解我的理想”……总之,少年可以不认同别人强加给他的理想,但必须有一个自己的理想。这个理想可以离经叛道,但必须和他所拒绝的那个理想同等远大,同等有出息。唯有如此,他的反叛才能够理直气壮。但有人居然说“我不想有出息”,既不接受别人的理想,也没有自己的理想。这样的自甘堕落,即便文艺作品里的叛逆少年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吧。

“我不想有啥子出息”,这句歌词时不时萦绕在我耳边,总是让我既羞耻又兴奋。当年妈妈问我“有没有自尊心”时,我无言以对。而如今,每当生活中出现类似的责问时,我都在心中默默回答一句:“没有。”

“你有自尊心吗?““没有。”

“你有上进心吗?”“没有。”

“你有责任心吗?”“没有。”

“你有担当吗?”“没有。”

“你到底想不想有出息?”“不想。”

这些责问是羞辱,一但你因此感到羞耻,你就输了;这些责问是圈套,一旦你对这些问题加以承认,对方就会要求你给出与之相符的表现。这就像《西游记》里的银角大王问:“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答应了就会被吸进宝葫芦里去。但如果你答一声“不敢”,责问者的如意算盘就落了空:“咦!你不按规矩出牌啊!”

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按你的规矩出牌?那个学前班的卢十四吃了你们的“毒苹果”已经沉睡多年,我要让他苏醒过来。他手举一份不知道是70分还是80分的作业,兴高采烈,蹦蹦跳跳,没出息的样子从未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