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风犬”到你
文|里则林
升入五年级那年夏天,我们举家迁往重庆。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崭新世界,年幼的我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第二次了。
记忆中的那个夏天非常炎热,父母忙于新事业,没有太多时间管我,而我还没有开学,所以我没有朋友,也不会方言,说普通话的话,基本没人能回我一句正常的普通话把交流进行下去。我非常孤单,整日坐在解放碑步行街的长凳上,试图努力熟悉周围的一切。
直到有一个总蹲在长凳附近等活儿的“棒棒”出于好心跟我说,“小崽儿,你可以去新华书店吹空调撒”,我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到他所说的新华书店。我在门口甚是忐忑,担心自己没钱买书,能在里面待着吗?
进去以后,穿过前面几排书架,才发现这里多得是不买书却坐在过道上坦然看书的人。我观望了几秒,有一个大学生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很自觉地挪了挪屁股,腾出一个位置,指着空地让我坐。我坐下后,他递给我一本马克·吐温的《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他临走前和我约定,明天他还帮我占位置。
此后的日子,我依然不会说重庆话,依然没有能像以前那样遍地是拉帮结伙的小朋友,仅仅是和这个大学生一起在新华书店看书。
由于位置紧俏,我俩饿了不能回家吃饭,就各自用一个矿泉水瓶从家里接了水带在身边以防口渴。条件艰苦,加上那时年幼、急躁,每当看到与剧情无关的大段描写和大段比喻时就会不胜其烦,觉得一个故事应该每一秒都在推进情节,不要啰里啰唆。也许是从那时起,我注定了往后常常被人诟病,每本书都写得平铺直叙,没有一秒的喘息和文字美感。
我们两个人常常在新华书店混到日暮黄昏,然后一起走出去,走在解放碑步行街上。那时的步行街上还有不少做服装小买卖的店铺,它们在太阳的余晖下,也毫无知觉地散发着自己的余晖——因为它们绝不会知道这个地方未来都是国际一线大牌、奢侈品的店铺和商场,而它们会随着时间的洪流,如被长江裹挟的泥沙般,毫无挣扎的余地。
偶尔有几天,在各自回家前,大学生会带我去一家音像店门口。我们像两个闲散的游民,蹲在店门口的一侧,听店员播放的音乐。我们常常一起等待播放蔡琴的歌,等蔡琴唱那首我们最喜欢的《恰似你的温柔》。蔡琴温柔、淡然地唱着这首深情的歌时,店员和蔡琴都不知道,这首歌未来很难再出现在这种大路街旁,因为音像店会越来越少,就算有,也不流行那么大声地播放出来吸引路人了。
这首歌会静静地躺在每个歌迷的电脑里、手机里,不再有人“路过”它,并且下意识地跟着唱起它。
大学生还带我去看过电影,在解放碑大都会对面的一家电影院,五块钱一张票。大学生脸皮厚,跟检票员说,反正只买一张票,如果不让他把弟弟(我)带进去,就让弟弟在电影院门口等他看完也行,“但走丢了你要负责”,吓得检票员赶紧让我一起进了电影院。
那家电影院的播放效果奇差无比,一到夜戏全靠听,画面几乎约等于黑屏。恰恰我们看的那部电影是个惊悚片,几乎全程夜戏,所以我几乎是站在屏幕正下方,侧耳倾听完了这部电影。从电影院出来以后,大学生靠为数不多能看得清的画面和听出来的剧情,向我大概讲了一下剧情—— 一条恶犬在一个街区为非作歹,男主角为了保护家人,最后把它杀了。
我听完感到非常震撼,同时也很惋惜。这么厉害的剧情,人都已经在屏幕前了,竟然还不能目睹。仿佛老天爷怜悯我的惋惜,自那之后没几年,电影院发展得越来越好,学校组织看《加勒比海盗1 :黑珍珠号的诅咒》时,全班同学看完鸦雀无声,因为大家怎么都想不通,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电影。
大学生带我混解放碑的日子有20 多天,之后大学生说他要去给别人做家教了,以后没办法再带我玩了。由于我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他只能和我约定寒假再见,于是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毕竟那时互联网和电脑没有现在这么普及。没有手机,没有各式各样的通信软件,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全靠约定。一旦忘却和阴差阳错,就会一生失联。
但奇怪的是,那种失联不会让人觉得有多遗憾。大概是那相对无聊而单调的年月里,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全靠朝夕相伴,足以让相处的每一天都变得充实,以至于再回想起时,心里也是满足的。
大学生去做家教以后,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但我对解放碑已经了如指掌。我有时去新华书店看书,有时去音像店听音乐,有时自己去电影院看电影。
新华书店的一个店员姐姐,有时会把我叫到卖文具的柜台前坐着,给我一把椅子和一本字帖,让我拿着柜台里那些试用钢笔练字,以至于很多年后经过卖钢笔的柜台,我都忍不住流连忘返。这个文具柜台的姐姐说,以后要写字的地方很多,光看书,字写不好,照样没有出息。那时,我和她都不知道,许多年后,除了学生,很少有人再亲手用笔写字了。
那家音像店,喜欢放蔡琴歌曲的店员走了,我也就很少去音像店门口“蹲点”了。
那家播放效果很差的电影院,直到关闭那天,播放效果还是很差。只是由于常去,负责电影散场后打扫影厅的阿姨从来不驱赶我离开,五块钱能看足一整天。顶多有一次,她忍不住担心地劝我:“你饿就回家吃了饭再来,今天都会让你进来的。”
这些发黄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正像大学生跟我说过的一句很得意的话:“解放碑,什么都是免费的。”
这句话时常萦绕在我心间,带着某种感恩戴德。与其说那个夏天我们两个人在互相陪伴,倒不如说解放碑在静默无声地陪伴着孤单的我们。它带着包容和慷慨,赠予了文字、音乐和廉价的影像,无声无息地在一个孩童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渐渐生长出快乐和柔软。
我想,因为这样,才有了如今的“风犬”—— 一个从解放碑开始的故事。
而年少时辗转所带来的曾经的那些格格不入,在这里渐渐被治愈了。第一次觉得自己从旁观者到融入了与这座城市相关的生活,只是我会再一次因为学业而离开这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但恰恰是这段经历,让我见过许多人,也许这些人就是人群里每一个“你”的缩影。回望那些“你”的时候,我常常怀疑每一个“你”最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看的也许从来不是拥有什么,而是缺失什么。我想作为人辛苦的一点,大概就是总在努力弥补吧,也努力地向人展示着弥补的成果。想了想并不可耻,因为大家都是这样,在过着逆流而上的人生。
我在这段自认为矫情的“逆流而上”的人生里,常常努力弥补着亲情的缺失。因此,《风犬少年的天空》这部电视剧里,亲情的部分才会那么深刻而动人,以至于有人问我:“你的家庭一定很温暖吧?”可实际上,记忆中的家是比较冷清的,也从来不知道逢年过节很多亲朋好友凑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但今时今日已不再觉得那是父母的问题了。
我想那是生活给的问题,生活会给每个人很多问题。于是,这些问题也就成了“风犬”这个故事里的问题:各式各样的,有无奈,有悲哀,甚至有时候是无常。它们让我心里生出一份同情,同情生而为人某些时刻的脆弱和无助;让我去仔细回顾生命中出现过,比常人多了好几倍的所结识、所遇见的人,回顾他们沉默不语的外壳之下,不常表露的无奈、悲哀,以及他们被逼到命运一角时的奋起与不弃。
于是,我又矫情地想,有没有可能坚持一份勇气?有没有可能寻得一份爱意?在这个变化快到什么都无法追溯的时代里,让“勇气”和“爱意”这种看似不再新潮的词语不灭不亡,也许就是我提笔创作“风犬”的初衷。
写到最后,想起前段时间我儿子第一天上幼儿园的情景。他是一位很“中二”的小朋友,常常觉得自己拥有最强的能量。他认为自己有必要保护所有人,特别是各位小女生,动不动就把爱和勇气挂在嘴边。第一次上幼儿园那天,他走在前面,我在他身后看着他。他照例觉得这个世界不够安全,于是对着空气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嘴里念念有词,要打败一个藏在空气里看不见的怪兽。他就那样迎着光,坚定不移地“战斗”着。
望向他,我心里忍不住想:“说不好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你要努力打败的‘怪兽’之一。并且,这一生你要打败的怪兽还有很多很多,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
然而,我也是。
我相信你也是。
从“风犬”到每一个“你”,辛苦了。
一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