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满愿
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年,我住在伊豆三岛的朋友家二楼,一整个夏天都在写小说《传奇》。有一晚,我醉醺醺地骑自行车在街上飞驰,结果不慎受伤,右脚踝上方破了个口子。伤口倒不深,但由于喝了酒,血流不止,便急忙跑去找医生。镇上的医生是个三十二岁的大胖子,酷似西乡隆盛,当时也是酩酊大醉,和我一样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诊室里,我觉得滑稽,一边接受治疗,一边哧哧窃笑,医生见状也笑了,最后我俩终于忍不住齐声大笑。
那晚过后,我俩成了好朋友。医生喜欢哲学尤甚于文学,而我也乐意谈论哲学,所以我俩聊得很起劲。医生的世界观是所谓原始二元论,将世间百态尽数视为善恶交战,倒也爽利。我虽一直努力信仰“爱”这个单一神,但听了医生的善恶之说,郁闷的心灵也备感清爽。
譬如,见我深夜来访便立刻命令自己的太太拿出啤酒款待的医生便是善,而笑着提议今晚不喝啤酒改打桥牌的太太便是恶。——对于医生所举的这一例证,我也欣然赞同。医生太太身材娇小,生着一张高额低鼻鼓腮帮的丑女脸,好在肤色白皙,气质娴雅。两人膝下无子,但二楼住着一个温文少年,那是太太的弟弟,正在沼津的商业学校就读。
医生家订了五种报纸,允许我看,所以我每天早上散步时,几乎都会顺道拐去他家,叨扰半个或一个钟头。从后门绕进去,在客厅外的檐廊上坐下,一边饮着医生太太端来的凉麦茶,一边用单手牢牢按住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报纸浏览。廊外不出四米是一片青草地,当中有一条水量充沛的小河缓缓流过,沿河有条小路,每天早上骑自行车经小路去送牛奶的青年,一见了我就打招呼喊“早上好”。当时,有一个年轻女子常来取药。她穿着连衣裙和木屐,给人以清洁之感,常和医生在诊室里谈笑,有时医生会送她到门口,大声劝诫:“这位夫人,还得再忍一忍啊!”
有一次医生太太向我解释了个中原委。原来,那女人是某位小学老师的夫人,其夫三年前患上肺病,近来大有好转,医生拼命告诫她说,现下正是紧要关头,严禁做那事儿。年轻的夫人谨遵医嘱,但仍不时前来咨询,状甚可怜。据说医生每次都狠下心,话里有话地劝诫她:“这位夫人,还得再忍一忍啊!”
八月末,我目睹了美好的一幕。早晨,我正在医生家的檐廊上读报,侧身坐在一旁的医生太太悄声道:“啊,她看起来很高兴呀!”
我蓦地抬头,只见近在眼前的小路上,一个穿连衣裙的清洁身影,正快步如飞地走远,手里的白色阳伞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今早,医生允许了。”医生太太又小声道。
三年,说来简单……我感慨万千。随着岁月流逝,我越发觉出那女子的身影之美。那或许是缘自医生太太的鼓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