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父亲》

我的父亲总是穿着一件老旧的黑色西装，拖着一双褐色皮鞋。他身材高大，极为健硕，高俊的鼻梁像铁架桥一样挺拔，雪白的皮肤略显苍老。他炯炯有神的蓝色瞳孔里透露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神秘，仿佛谁也猜不到他内心所想。他不属于那种英俊的人，但却给人一种靠谱和安心的感觉。他常爱笑，笑的时候浓浓的眉毛挤到一块，嘴巴咧的老大，有时还发出咯咯的声音。他有很多爱好，比如踢足球，打扑克，跑步，赛马，赌博，喝酒，看书，听戏曲，打羽毛球，多的数都数不过来。他最喜欢的是跑步，据他说，他曾经在大学的运动会上拿过金牌。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很少发脾气，做起事来十分认真。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来都没有皱起过脸。

我的父亲曾经是一名商人，拥有自己的小型手工工场。在我不大的时候，我们家族也曾显赫过一段时间。但后来由于经济危机的缘故，社会动荡，父亲的事业日渐衰落。我记得在我7岁那年，我们举家从曼彻斯特搬到了伦敦，寻找新的生机。我们家从原先的洋房搬到了那里的一所平民公寓里。我们拎着一大堆行李从火车站下来，直到晚上12点才到达新家中。这里环境肮脏，各色人种在周围居住，治安也很差。当时我印象深刻，我们住到公寓的第一晚，母亲又是尖叫又是大哭，谁都没见过她那样。但毕竟世事难料，不久后，她也只得屈从于现状了。我想她从此清楚地明白一件事一一这就是命。自那时起她就很少说话，于是后来渐渐的母亲便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几乎销声匿迹了。

至于父亲在伦敦的工作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偶然听起别人说起，他正在筹资开办一间新的工场。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里生活的日子，无疑是母亲人生中的低谷，但对于我来说，其实快乐从没有离开我。每天下午三点从学校放学后，我会和周边的孩子一起在街角追逐打闹。他们有的是工人的孩子，有的是孤儿，有的是乞丐。而正是和这样一群人在一起玩耍，构成了我童年快乐的源泉之一。父亲是一个乐观的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这么说。他的工作很忙，而且越来越忙，忙的连坐下来吃早餐时间都没有。但他连一句怨言都没有，一句都没有。每当我的母亲企图和他争吵，他都会用双手捂住耳朵，然后看着笑嘻嘻地我摆鬼脸。一周里最令我开心的日子是星期六，因为那天父亲能赶在12点钟前回到家，而我那幼小的身体，也能支撑我扛到那个时候不被困意打倒。父亲是个节约的人，他同时号召我们家节约。每次吃晚餐的时候，他都将他那本来就不多的晚餐再分出去一点，留做明天的早餐。他说，这是为了节约粮食。但我知道他那粗壮的身体肯定不止这一点饭量，我也知道富人的节约是救济别人，而穷人的节约仅仅是施舍自己，只是当时年幼的我并不敢将这个事实说出去。

如果历史书上说的没错的话，如果仅凭我愚钝的头脑可以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我想说的是，工业革命给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响是巨大的。轰鸣的机器不仅带来了经济的繁华，还带来了精神的腐朽。每天当年幼的我早起，拉开窗帘，看到的不是阳光，而是雾都密密麻麻的街道和忙碌的人们。他们由如阴沟里的老鼠，像一群群蚂蚁，为这个灵魂早已死去的国度拼命工作。我们努力是为了美好的生活，可是有时努力并不能给我们带来美好的生活，那我们为什么要努力呢？如果每一个穷人都深刻地知道努力并不可以给他们带来美好的生活，那穷人在这个社会上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如果没有活着的意义。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死呢？这个社会有90%以上的人都是穷人。而这90%以上的人创造了几乎大部分的财富，却享受着少之又少的资源。

我和我父亲十分亲密，每当圣诞节的时候我们会一起靠在火炉前取暖，相互慰问各自的生活情况。母亲则一如既往的坐在角落沉思着什么。我们相互拥抱，他和我说而一些关于人生励志的话语。他叫我永远不要放弃自己，永远不要放弃生活。生活就像是一把利刃，时刻穿透你的心。但我们要做的是养成一颗钢铁的心，去抵挡一切困难。父亲喜欢摸我的头，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温暖我的小手，让我靠在他的肩上打盹。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像他那般温柔，那般体贴，那般善解人意，那般勇敢。父亲是我的英雄，是我们家的支柱。我感觉他像超人，一个几乎不会被打倒的人。相反之下，我的母亲就显得懦弱的多。可是你知道人的心里有多么复杂吗？你能确定你从小到大真真切切的的确确掌握了一个人的内心吗？你看我的眼睛，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提到过的，我的父亲有一双神秘的蓝色瞳孔，你永远猜不到他的心思。他总爱笑，而且笑的时候发出咯咯的声响。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父亲在笑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而笑，我只知道他发自内心的感到开心。也许他的笑是为笑而笑，也许是为了让我笑。而悲哀的是我，甚至从来都不知道他内心真正想的是什么。

你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1889年的那个冬天对于我们家来说是多么艰难。那一年我已经8岁了，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前所未有的差。我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父亲快要破产了。一天晚上，我们全家围在餐桌前吃晚饭。(那时父亲己经很少去上班了，他失业了)父亲和母亲说，要不然就去当一名普通的工人。但这就意味着我们家的地位要沦落到底层人民了。母亲又开始发狂，大声尖叫，哭红的双眼遍布血丝，满口都是粗言秽语，说我父亲是个无能的废物。她说父亲的这个决定是对她身世的羞辱，如果父亲这么做她就去死。(我当时完全震惊了，我第一次听母亲这么说话。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死”这个字。)紧接着父亲发了他这辈子在我面前的第一次火，他用手狠狠地拍打在桌子上，我能感觉天花板上挂着的昏暗的灯光在摇摇欲坠。他怒视着我的母亲，大声的说道：“你怎么能对孩子说这种话！？”后来的事情我就记不太清了，总之是母亲一直哭泣到后半夜，父亲回到房间里一声不吭。到了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家里只剩我一个人，父亲和母亲都出门了。我走到父亲的房间，发现那里一片杂乱，很多衣服散乱地掉落在地上。那天，我一整天都呆在家里，父母直到黄昏的时候才回家。他们勾搭着走进家门，父亲一脸疲态，母亲则一脸愁容。我问他们去哪了，父亲笑着说出去逛街了。只是我注意到他们衣服上布满的尘土，以及皮靴下面掺杂的水泥。什么地方会有灰尘与水泥呢？我至今都在后悔，为什么当初观察力那么敏捷。

再之后的一个月里，父亲又开始早出晚归的出门工作了。母亲也时不时的要出家门，直到夜里才回家。但令我欣慰的是，接下来的日子，家里没了父母争吵的声音。虽然我们的生活可能比以前还要拮据了。但每当又一次见到父亲，我都会发自内心的喜悦。一次周末，父亲在深夜回到家中，当时我和母亲正在客厅坐着。我在摆弄我从公寓附近捡到的破损士兵玩偶，母亲则在织布。父亲拎着一个大袋子走到客厅，我飞奔了过去，将他抱得紧紧的。他说：“我给你们买了一些好吃的，快要到圣诞节了，我可不能亏待你们。”，他从袋子里拿出了两个用报纸包着的热腾腾的甜甜圈，一些罐装的夹心曲奇，以及一串香肠。当时我和母亲，一天下来也没吃多少东西，突然见到这么多食物，瞬间提起了精神。母亲几乎颤抖的看着父亲，胆怯的问他这些东西要多少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父亲说：“不要管多少钱，我不能再让你们这么活着了。至少现在，我希望你们能填饱肚子。”我和母亲，将袋子里的食物放在餐桌前，几乎狼吞虎咽的将其一扫而空。我感觉自己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母亲的脸上也渐渐出现了笑容。吃完了饭后，父亲将我们全家聚集在火炉旁。他说他要宣布一个事，他说，有些事情是难以改变的，我们无法奢望永远的富贵。但是生命与家人是我们唯一可以珍惜的。从此以后，他希望我们家可以慢慢振作起来。哪怕变成了穷人，至少我们还有彼此啊。等他说完后，我们又坐在那里聊了好许会儿天，回忆美好往事。晚睡前，父亲走到我的床边，轻声对我说道：“孩子，你是我的一切。”然后亲了我一口才离开。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人都洋溢在幸福的海洋里。而同样是那天晚上，我和母亲隐隐察觉父亲有些不对劲，只是说不上是哪。

而令我想都没想过的是，这次愉快的经历将是我们家最后的光明。又过了大约一个月，父亲照常的工作，见到我和母亲都会保持微笑。在一天深夜里，我被尿意唤醒，起床上厕所。等我准备打开房间的木门，我却隐约间听到客厅处有动静。我两耳贴在门后面细细的偷听。那声音支支吾吾的有些不清晰，我站在原地听了好几分钟才发觉。那竟是一个人的哭声。我又仔细的听了几秒，哪怕我不相信也好，不愿意相信也好，但我当时确实震惊的听到了。那是父亲在低声的哭泣！我继续偷听着。父亲在客厅里哀叹着什么，我好像听到他说，“我他妈真的受不了了，真的很对不起......”隔壁卧室里母亲酣睡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知道她肯定没有发现客厅里发生的一切。我知道，在那些我熟睡的夜晚，在月光的照耀下，肯定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后来我就上床睡觉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听到外面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几个热心的邻居来到我家，把我接出门外，一群穿着制服的人涌进了来。后面的事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两天后我才从别人口中得知，父亲跳楼自杀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悲痛欲绝。我至今记得他和我说的那些励志的话语，以及他那和蔼的微笑。所有人都对父亲的死十分不解。母亲在此后的两个月里，三次因为过于伤心而陷入昏迷。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谁也没有做好准备。父亲为什么要自杀呢？谁也说不清。也许谁也有可能自杀，除了父亲。因为从他日常所表现出来的坚定、勇敢、乐观、积极向上、热爱家庭就能看出。

再后来，母亲接受了她来自远房的表舅的资助。我们搬到了利兹生活。母亲成功将我养育长大。这件事情至今也有30多年了。而直到我成年了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我童年时期想得那么简单。有些事情并不是表面所呈现的那样。这个世界有很多种人，你永远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复杂。有时候，成年人的内心就像是洋葱一样，需要你一层一层拨开，才能明白最深层的是什么。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真正坚强的是母亲，她活到了82岁才去世。而我的父亲，生命却永远定格在了43岁。父亲将他的全部都奉献给了我和母亲，自己却默默承担了全部。当我也成为了一名父亲时，我深刻的知道了我对整个家的意义。每当我回忆父亲时，我不禁由衷的发问，一个男人究竟能为他的家庭付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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