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山茶瑰色
我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她是我的姐姐。
我在梦中看见她从远古的地方走来,面容姣好,身形窈窕,布衣或锦衫。她的发髻旁总有一朵白色的山茶花。我看到她在一团树影里,她轻拾起一片飘落的叶子,端祥着它清晰的纹路。夏日的阳光突然灿烂起来,她茫然若失地抬起头,轻微地闭上眼睛,微风渐起,吹开了树的阴影。
我原初的家:庭院,闺房,父母。在那个午后,一个夏日的午后,日光昏沉。她站在庭院中,青涩,鲜亮。红颜,皓齿。
她嫁人该提上日程了,小城里适龄的男子常来找太爷爷询问亲事。
这时她成了全家人的一块心病,私下里说她,谁都要叹气。
太爷爷说了:第一,得找个好人家的子弟,第二,这是得抓紧,对方的人品也得多留意些。太爷爷从容,笃定的说着,一句:嫁了人她也就死心了。这就是安置了她的一生。
她泪眼婆娑的,整个夏天,她就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街走巷,长发随意挽起,穿一件洋式学生装,把车上的铃铛摇得叮当响。
一个美好,纯洁,坦荡的姑娘的爱情止于她以前认识的那个人。
如果她的男友还在,他们此刻应在春天惬意的气候里,满腔满腹都是山茶花的芬芳。两人并不刻意说着一些话,就漫步在小道上。
姐姐那时是新式学堂的学生,他是小城里驻扎队伍的军长。在日日承受着巨大空袭的小城里,姐姐成了一名为救死扶伤的医生,用她学到的东西在这片战场上挥洒着力量。
她与他共同抵抗外敌,她与他一起保卫小城里的人。他在前线,姐姐在后方。他们在战中相逢,彼此心照不宣的维系着这种爱情。
后来队伍北上,他们的分别就像是满树的山茶花落了一地,那么的悲壮又苍凉。
那个军长承诺过姐姐,战争回来就娶她。
后来战争结束了,他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军长在决战中牺牲了,有的人说他娶了别的女人,也有人说军长早已成家了。
可是姐姐依旧平和地等着他回到小城。
熬过夏末,太爷爷给姐姐许亲了。未来的姐夫高瘦的,鼻梁并不高,眉目清冷。他呆立在门口等着姐姐时,总有些许以前军长的影子。
但他并不是姐姐要等的人。
太爷爷对姐姐的固执早已忍耐了两年,他将姐姐关在楼上的西厢房。姐姐那时精神状态已然接近崩溃了,她穿着薄的有荷花边缝制的衣衫坐在桌沿,抵头在玻璃上凝视着窗外。她倒出杂七八遭的杂物,找到了刀片。拉下衣袖,一横一竖。涓涓的血流被她滴在地板,衣边,晕染了一朵朵鲜烈的血花,正如凋零在地上的山茶花。
姐姐并不以常人的愤怒发泄自己的情绪,而是以这种沉默激进的方式抗议着,宣誓着。她在墨水瓶中中指食指全浸了进去,不够,又拉下床单,浸入墨水里,在长久禁锢的时间里,墙面上的的痕迹是她情绪的表达。
别了……
姐姐嫁给了城西布坊店的儿子。她离开这座庭院,手上的血痕没有恢复,而眼里尽是面对此后生活的孤独与痛苦。
当秋风吹的侵骨的时节,姐姐省亲。她依旧是面容清秀,脸上带着的是她并不常见的笑容,城里漫山遍野的风声融进了她的眼睛,姐姐之前的悲观仿佛化了灰烬。
那晚,月光洒满了青石板路,山茶花像是披了一银装的嫁衣。姐姐在树下笑起来的样子最为动人,薄薄的嘴唇在笑,长长的眼睛在笑脸上两个陷的很深的酒窝也在笑。
风吹来,一池子的波光粼粼,最后的山茶花像轻盈的精灵从树上飘落。自由舒展,一种遗世独立终结的方式。
后来,再没有人见到姐姐了。有人说她在那个夜晚踏着月色离开了小城,有的人说她北上去找寻那个军长了,我说:姐姐具化为那朵山茶花,随着风踏上了她此后的征途。她的征途不是星辰,不是大海,而是一朵山茶花花开花落的一生。
我梦到姐姐了。
她的脸发红了,比较大一点的嘴上露出了笑容,像是满脸开了花。她的灰色眼睛呈现出一团温柔的火焰,她的脸蛋上露出两个可爱的笑窝,就连她那无光彩的头发也似乎都在她的优美而放胆的快乐中飘动起来。
她转身,如碧波般清澈的眼睛,洋溢着淡淡的温馨,嘴角的弧度似月牙般完美。或许,这就是天使的微笑,它赶走了所有的阴霾,使我感到天竟然如此的明亮,没有一点瑕疵……
她转身,露出一个温暖的笑,连嘴角的弧度,都那么完美到位,充满关爱的眼神,让人无法移开,是的,就这样被吸引了,那笑萦绕在心头,无法抹去……
在梦里,我看到姐姐走过青山街,忽而出现一双被黄昏夕阳照着的背影,像极了那年的他们,而那朵山茶花依旧在她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