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朝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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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执笔画君颜

一、

第一次遇见君颜,是在我的及笄礼上,他陪着我的朋友,他的表妹——曦榆而来。曦榆俏皮地替我向他讨要礼物,他没准备,一时尴尬,解下了腰间的玉佩予我。

那似乎是他极为喜爱的物品,递予我时分明有些不舍。然而来不及拒绝,曦榆已将玉佩一把塞入我怀中,拉住我又向别处走去。

我心虚地回头,只见君颜正锁眉看着我们离开的方向,触及我的目光后,又转化成一种似笑非笑无可奈何的模样。

此后,那一张脸便如梦魇般缠住我。我头疼地想着如何将玉佩亲手还予他,说句抱歉,却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

得知父亲参与安王谋反之事时,我已在被送出京城的路上。

安王谋反,及其党羽,同诛九族。洛瑾王朝的最后一位异姓王,就此铲除。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洞庭告诉我,父亲明知是一条死路,但还是为了兄弟情义站到了安王身后,而他最牵挂的是我,最愧对的也无非是我。到偏僻的梁城平安度过余生,是他为我安排的后路。

但是洞庭说,父亲的仇,不能不报。

洞庭是父亲最得力的手下,自母亲去世后便伴父亲左右,名是侍女,实是女侍,对父亲忠心耿耿。

我坐在父亲为我安排的马车上,拂开帏帘,看着京城的方向,脑中依旧是听到父亲谋反时恍惚。直到袖中那枚我在及笄礼后便一直随身带着的玉佩滑入视线中,眼泪终于势如破竹般奔涌而出,刹那蒙住我眼睛。

“复仇……”,我喃喃着,“我该怎么办……爹,我该怎么办呢……”

二、

三年,洞庭将我塑造成她眼中足以刺杀皇帝的杀手,然后将我卖入京城最大的青楼——欲仙阁。她安慰我,卖艺不卖身。用她的话说,这是接触那些达官贵人,打听消息,最合适的场所。

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比洞庭更想为父亲报仇,我亦一如既往地听之任之。只是我没有想到,洞庭最后由我拟定的目标竟会是君颜。

三年前,一向风度翩翩,温润谦和的六皇子,忽然风流成性。有人传言,在安王之乱中死去的,有他心爱的女人。也有人传言,是因为他失去了一样心爱的物品。至于那些朝中对他一向认可的老臣,则赞许地表示,六皇子一定是在安王之乱中,参透了这皇权纷争的可怕,,流连风尘,不过是示态的方式。

无论传言如何,君颜常常光顾欲仙阁是真,接近他是接近皇帝最便捷的途径。

欲仙阁一年一度的琼桃宴上,我以一曲《羽觞醉月》倾倒满座,成功赢得花魁。

此时二楼的雅间,我透过珠帘看着楼下软玉香怀的君颜,看着他一壶清酒穿行在百花之间,又看到他在听到我的琴声后怔住的表情,看到他唤来老鸨。

我静静的坐着,煎熬的等着,直到——

“哎哟,芍裳啊,你今儿算是遇到贵人了,六皇子啊,愿掏一千两,买你一夜琴声呢!”老鸨扭着腰,掀开珠帘,笑得像一朵枯败的菊花,满脸褶子。

“是妈妈栽培得好,芍裳万不敢忘,”我卑恭地低着头,掩下紧张。

一千两,真的只是为了一夜琴声。当我的手连屈伸都做不到时,君颜终于上前握住了我的指尖。

他夸赞,这一双手,真是纤巧。

而我想到的,却是一片刺眼的日光,以及那片日光下挥汗如雨练剑的自己。

送离之际,君颜突然回头对我说:“你这模样生的,倒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

我心中一紧,“如此,是芍裳的荣幸”

他无奈的笑出声,又像是哂笑,掺了丝讽刺,“是该荣幸,你比她可漂亮多了,况且她早已是一堆白骨。

我淡笑着送他离开,浓妆之下,脸已是惨白。

三、

自那以后,君颜极少来欲仙阁,纵是来了,也是寻其他姑娘。再见他,已是一个月后。

夜半三更,君颜突然醉醺醺爬到我的床上,口中念着“芍裳”。正诧异间,洞庭竟也出现,暗示我机不可失,有些牺牲,避免不了。

第二天,君颜在我的身侧醒来,看着我,沉默良久。而我,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等待着他的审判。

君颜花重金为我赎身,一时轰动京城,甚至惊动了皇帝。六皇子府内,我跪伏在地,听见老皇帝语重心长的对君颜说:“老六,你一向晓得分寸。”

然而我终究是留下了一条命,以乐姬的身份进入六皇子府。

那大概是我此生最惬意的时光。君颜会带我游山玩水,或是赴些诗宴茶会,会向我介绍他的朋友……我日渐沉溺其中,如饮鸠毒。

面对曦榆时,我是最紧张的,然而她只是淡淡地扫过我,便看向君颜,用着与三年前的她判若两人的语气,慵懒而不失高贵的说:“她的模样,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位故人……”

君颜的脸色晦暗不明,我在心中苦笑,时光流转终是物是人非。曦榆如此,我亦如此。

四、

时光如白驹过隙,君颜的生辰眨眼而至。

当今皇帝尚是太子时经常领兵在外,四处征战。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大多薄凉冷情,他便是这个“大多”。皇帝子嗣甚多,却少有能得他心意者。然而六皇子是个例外,或者该说安王之乱后的六皇子是个例外。

最疼爱的儿子的生辰,皇帝自然是欣然摆驾。此时,酒席歌宴,笙舞不息,在场之人无不悠然惬意。

君颜坐在皇帝的左下处,闲适地半倚着,墨发及腰,微微凌乱地散落在肩头案角。他似毫不知晓自己此时的姿态有多么风流韵然,一双粲然星眸流光宛转,眼角盈盈笑意,惹得许多闺秀婢女频频侧目。

我坐在人群中,中规中矩地弹着琴,眼睛却不时瞥向他,想着:最后一眼,最后一眼……

洞庭等了三年才等到今天,所以她一刻都不想再等。与我交换眼神后,她借着跳舞的动作突然从舞姬中飞了出来,腰间丝带化作软剑,向皇帝直直刺去。按照约定,她负责刺杀,我负责拦住侍卫,但我此前却忘了皇帝身边还坐着今日的主角——君颜。

当我看到君颜飞扑到皇帝面前,要为他挡那一剑时,我琴中的暗器,对上了洞庭。待洞庭仓促躲过我故意拨出声响射出的暗器,我已来到她面前,将剑指向她。毕竟君颜手中并无武器,如何能与她抗衡。

打斗间,侍卫匆匆赶来,我只好暗示她挟持我离开。眼见刺杀不成,洞庭只能放弃,掳走我时,她眼中的怒火几乎将我淹没。然而六皇子生辰,又是皇帝亲临,府中的侍卫,几乎是素日的三倍,很快我们便被围堵在庭院正中。

洞庭以我的性命相威胁,要求放她离开。侍卫停住动作,等待命令,而“大多”皇帝下令:杀。

洞庭誓死忠心于父亲,又怎会真的杀我。在侍卫挥剑再次冲上来时,她一把将我推开。然而纵是如此,刀光剑影中,我还是不幸中伤。可是没有谁会在乎一个乐姬的生死,除了君颜。

我悲恸地趴在地上,看见洞庭如秋风落叶万剑穿心,看着君颜急切又有所顾虑地跑向我,脑海中恍然响起他与曦榆的一段对话。

曦榆说:“以前你向我询问紫菀的爱好,说是为了用别的东西换回你的玉佩,那如今芍裳呢?你爱的究竟是紫菀,还是芍裳?”

君颜沉默许久,最后轻声笑道,“也许是芍裳吧,我喜欢漂亮的女人。”

芍裳呵,芍裳呵,为什么偏偏是芍裳?为什么偏偏是连我自己都厌恶不耻的芍裳!紫菀多好啊,她那么天真干净,那么……爱你……

一阵剧烈的疼痛,将我从回忆唤醒。君颜扶起我,把我抱在怀中。

“抱歉,”我艰难地抬头,竟看见一脸泪水。

然而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我,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无法开口。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揣测他的心思。

我将手伸入衣袖,窸窣摸索后,又强撑着握住他的手,扯出我此生最后的、不知美丑的笑容。

“弄脏了,别介意。”

一枚被血染红的玉佩凉凉地隔着我们的手心,正如生与死的距离。

我终于,亲手将玉佩亲手还给了你,还有那句“抱歉”。君颜,你看,我真的不是有意霸占它这么多年。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能否让我早一点遇见你,好让你发现紫菀的美丽;亦或是避开与你的重遇,也不至于忍受你爱上芍裳的悲凄。

耳边,隐约响起君颜撕心裂肺的哭喊,恍若三年前离开京城的马车上的紫菀,一样的无助,一样的惊恐。

君颜,你为我哭了么?为芍裳?还是……紫菀?

罢了。

我这一生,两次萎谢。前次不舍,后次解脱。上天待我如此公平,该有或不该有的怨,该有或不该有的恋,也该消散个干净。这人间,着实无甚可留恋。

我轻轻阖眼,终于,这人间的一切声音,再与我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