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平生作戏
一、
柳沐曾以为他这辈子的志趣都在养鱼逗鸟上了,直到那年孟春在柳香的院子里看见冰漱。
正是一年最明艳的季节,百花争艳,春意浓醇,柳沐举着折扇呆立在花圃前。突然折扇坠地,惊醒了他,也惊醒了被他窥视已久的少女。
冰漱闻声转身,手中还拿着浇花木瓢,客气询问,“公子可是找柳香小姐?”
消瘦而精致的下巴,空洞而冰冷的目光。柳沐又是一呆,慌忙捡起折扇掩面,一路咳嗽闯进柳香的屋子。
从柳香那里,他知道了冰漱是她不久前捡回来的丫鬟,不免又是一阵叹息。
这么美的一个姑娘怎么能让他姐姐当丫鬟使呢?
奈何无论家中还是帮中,他的地位向来不如自己的这位姐姐,感叹一番只能作罢。毕竟换种方式来想,在这夏鬼渊中也确实没有比柳香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只是话虽如此,自那以后柳沐却是三天两头往柳香院子跑。若是恰好碰到柳香教冰漱武功,竟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头昏眼黑,老老实实看了起来。
柳香恨铁不成钢地调侃,“我当真以为你见不得练武呢,以后还有什么借口?”
此时的冰漱则站在一旁,只温温柔柔地笑着。
向来自诩脸皮厚的柳沐第一次生出钻地缝的冲动。
二、
自打遇见冰漱,柳沐就养出了个发呆的毛病,发呆的同时又喜欢薅点东西,于是柳香院子里的花草相继遭了殃。
柳香又是恨铁不成钢,追着柳沐一阵毒打。柳沐一边躲着一边“嗷嗷”叫唤,还不忘请教柳香,“姐,你说冰漱怎么都不笑啊——也不是,她为什么总是冷冷清清不爱说话啊?”
柳香捡起柳沐慌张丢落的扇子,随手一掷正中后背,“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自幼衣食无忧,没心没肺长这么高吗?”
柳沐把柳香的话在心里反复揣摩,终于得出“冰漱自幼凄惨”的结论。
这么美的一个姑娘,怎么能这么惨呢?
柳沐又是一阵心疼,改向冰漱乱七八糟地送些小东西。有时是几块糕点,有时是集市买来的簪子,有时又是他自己编的小玩意。冰漱每次都客客气气拒绝他,一回到屋子,便见刚刚还在柳沐手里的东西已出现在她梳妆台上。
然而无论柳沐怎么努力,也未见冰漱眼里的疏冷融化半分。恰逢自家老爹迎娶新夫人,他高兴地跑到柳香院子,拉着冰漱就要去正厅凑热闹。冰漱反抗不得又不能伤他,只得一路磕磕绊绊由他牵着。
夏鬼渊是豊州第一大帮,帮主自然是柳沐老爹。柳夫人因病去世的早,此次夏鬼渊与秋落渊结亲,倒也没什么异议。
柳沐拉着冰漱来到前厅时,柳帮主和新夫人刚拜完天地。他在人群中伸长脖子也只看见新娘子在一片欢呼和红色中被送去新房的背影。
柳沐琢磨着怎么让冰漱开心,主要他自己也想找点乐子,名商量实怂恿地拉着冰漱绕去后院。
雕梁画栋早已被喜庆的红色缠绕点缀,大红灯笼五步一挂。柳沐指着灯笼对冰漱说,“你瞧这灯笼是不是特别玲珑娇俏,像你一样。”
冰漱难得露出呆愣的表情,柳沐大为满足,若不是两人正行“不轨”之事,铁定要哈哈大笑出来。
两人以极其猥琐地姿势蹲在新房的窗子下,由柳沐偷偷戳破一个小洞。目之所及,又是一片红色,柳沐微微起身,将眼睛探得更近,臀部高翘,看得冰漱一脸“一言难尽”。索性这恶心的姿势未能持续太久,便听见远处一声“谁在那里”的厉喝。
柳沐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场景,拉着冰漱撒腿就跑,待来到安全地带,这才捂住肚子哈哈大笑。
“哎哎哎,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新娘子!戴着红盖头的新娘子!”
冰漱的表情又一次被“一言难尽”占领,竟鬼使神差摸上柳沐的脑袋,“少爷,你是个傻子吗?”
三、
来自冰漱的嘲笑曾一度困扰柳沐,但他很快便发现有人比他更困扰。
“嗨,冰漱,又在浇水呢?”
“少爷,柳香小姐她……”
“唉,我姐知不知道他弟被人说是傻子啊?”
“额……”冰漱万年疏冷的脸上第无数次浮上尴尬。
这场恶作剧结束于一次柳香的撞见,她大手一挥,“谁说的,这么睿智,快把这位英雄介绍给我!”
柳沐挫败溜走。
岁月静好的时光结束于柳沐老爹娶亲后的第二个月。尽管早在结亲之时江湖已有传言,此次夏鬼渊与秋落渊结亲乃是豊州四渊针对当今号称天下第一阁芜菁阁的初步行动,然而斗乱真正挑起时,还是令整个江湖措手不及。
夏鬼渊作为围攻芜菁阁的领头者,柳沐等人无疑处在风雨飘摇的中心。奈何柳沐自幼既无根骨亦无习武之心,与其姊柳香可谓云泥之别。柳香虽反对那可笑的“芜菁阁与正邪难辨的神秘古域纠缠不清”的借口,更不赞同父亲主动挑起战乱,但是箭在弦上,她身为帮主之女,又声名在外,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举。而冰漱则留在夏鬼渊保护柳沐。
夏鬼渊等帮派虽然声势浩大,但实际上却是连芜菁阁的所在都无从知晓,所谓的围攻也不过是对明处的一些据点进行屠洗,如此自然逼得芜菁阁反击。
第一个月,双方僵持,各有死伤。
第二个月,芜菁阁反扑,春葬渊退出。
第三个月,冬骨渊倒戈。
第三月月中,秋落渊也选择放弃。
随后,夏鬼渊成为芜菁阁所有怒火的承受对象,直接被扔下一张战贴:三日后血洗夏鬼渊。
四、
秋夜月朗,星子棋布。
凉阶如水,柳香三人却是席地而坐,脚边东倒西歪摆着五六个酒坛。
柳香抱起第三坛酒,打开后左右环顾身旁两人,见他们都两手空空盯着自己,豪爽地一人塞给一坛,接着又自顾自喝了起来。
明日便是芜菁阁来攻之日,结局已经没有任何意外。柳香曾命冰漱保护柳沐离开,却被他一口拒绝。既然注定同归于尽,那不如乘今朝有酒,但求一醉。
柳香抱着酒坛歪歪扭扭站起,低头在地上寻找。绕着地上两人转了几圈后,终于瞧见她的佩剑。她将酒坛一扔,一个飞起落到庭院正中,就势在月下孤影独武,衣角纷飞,翩若惊鸿。
柳沐早已被柳香塞给的酒灌醉,看着他姐的英姿,憨笑鼓掌。四野沉寂中,便只有他不时的喝彩与傻笑。
月,愈发清冷。
冰漱低头抱着酒坛,额间青丝垂落,遮住半面清辉。她的唇角在黑暗中几次微动,最终不过心中一句长叹。
对不起。
第二日,芜菁阁如约而至,以风卷残云的气势于半个时辰内攻陷夏鬼渊。柳香为保护柳帮主与柳沐两人失散,冰漱护着他在刀光剑影中左避右逃,终于来到平日作为习武之地的竹林。
冰漱正欲让柳沐先躲起来,破空剑气从身后呼啸而来。她抬手堪堪挡下,便听来人低声警告,“冰漱,你要做什么?”
她收剑与来人相对而立,余光里是柳沐缩在她身后忐忑的面庞。
那是从未在他脸上出现的惊恐,也是一个男人不该出现的懦弱——可他偏偏是柳沐。是冒冒失失没心没肺的他,是偏爱她却搅动一江春水不自知的他,是此生……再不相会的他。
“阁主那里我自有交代,风扬,不要拦我。”
五、
冰漱再次回到夏鬼渊时,眼前光景已是尸山血海,刀剑横斜。往日熟悉的面孔在血色的掩盖下呈现出一片死寂,她眉头紧皱,提剑便冲进大厅之中。
厅内主座之上正是芜菁阁阁主邯孑,座下柳帮主尸体横斜,柳香跪立其侧。
眼见冰漱冲进来,柳香身体一僵,余光里惊慌打量着邯孑的反应,眼神拼命示意冰漱快快离开。
然而来人在深呼吸后却是双膝下跪,以头抢地,“此次卧底夏鬼渊,冰漱幸不辱命。冰漱别无他求,只求阁主高抬贵手,放过夏鬼渊柳沐。此次围攻之举,他从未参与,望阁主明察秋毫,怜惜无辜。”
柳香的目光早在冰漱跪下的那一刻被惊愕占满,她几度张口,除了眼眶湿润,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邯孑的神情没有因为冰漱的话改变半分,他看了一眼柳香,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方才柳香小姐已经投诚我夏鬼渊,只换其弟一条生路,还有——你的生路。”
柳香是武林奇才,这在豊州早已成为美谈,芜菁阁惜才也在情理之中。邯孑话音落下,冰漱却再未抬头——她将何以面对柳香。
芜菁阁与夏鬼渊四渊的这场争斗以芜菁阁的完胜告状,从此武林对芜菁阁再无异议,无不惊叹其实力竟已恐怖如厮。此外,也偶有惋惜夏鬼渊柳香身死的声音,毕竟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只有芜菁阁内部中人知晓,阁中继风扬、冰漱后,又出现了第三位“主杀”——雨淅。
六、
“后悔吗?不,我没有后悔的选择。”
“我是世间孤魂,人生戏子,从出生的那一刻便被‘杀手’定义。此生,我都无法为自己而活。”
“冰漱有负于柳香小姐,可这世间再无柳香。”
“柳沐……谢谢你的关心,也谢谢你的……喜欢。只是在你真正爱上一个人前,请不要再待她如此了。”
“愿你余生安稳,红袖添香,又愿你永远是那位快乐单纯的少年郎。”
“这般……我算不算不欠你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