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折丹枝
从前有一个哑巴。
壹、
哑巴将我从竹林里捡回来的时候,七里竹林的竹笋刚长成小竹子,昏暗的阳光稀疏地落在地上,在竹叶的间隙中留下一束束好看的亮光。
我有幸偷得一点点的光,被哑巴看到。被哑巴救起。
我失忆了。谁都不记得,谁都不认得。七里竹林除哑巴以外没有任何一户人家,理所当然地,救了我的哑巴成了我最亲近的人。
哑巴养了我一年,我的伤才好透,只是腿还有些跛,走路不大利索。我虽不记得以前的事,但好歹礼义廉耻还是懂的,人家白白养了我这么久,我总归不太好意思,于是我思索着想帮他干些活。
柴火没变成两半,我差点摔成两半。
哑巴从身后将我扶起来,说:“放着吧,我来。”
我愕然回头,问他:“你会说话?”
他也很惊错的神情,反问我:“你会说话?”
事情总是这般阴差阳错,我们两人互相以为对方是哑巴,愣是一年没说过话。
贰、
哑巴说他看我醒来傻乎乎的,以为我是个傻子,不知道该怎么跟傻子交流,所以没跟我说话。后来发现我脑子其实没烧坏,就是不会说话而已。
你才傻子,你全家都傻子。
我在心里骂道。长时间不说话导致我内心活动无比丰富,只是不怎么能说出口。而且我总觉得,我骂人不该是用这种话,我以前常说的貌似是…呆子?
什么鬼?
不想了,一想就头疼。
我们恢复了以往的日子,他干活,我颐养天年。颐养天年这个词用得极好。
傻子做活做到一半回头奇怪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自己笑得过于欢脱,连忙收敛了神色。
哑巴无奈笑笑,又回头去干活了。
会说话其实也没啥好说,我和哑巴在知道对方不是哑巴之后,依旧过着像两个哑巴一样的生活。
言语的存在成了没有必要的东西。在对方开口之前,我们已经知道对方想说些什么。
叁、
安静的日子在一个雨天被打破,虽然我们依旧安静地生活,但我知道,从竹舍迎来那五个男人的那一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五个人我不太好形容,但是有一点绝不会错——不是普通人,加上哑巴六个人,皆非池中物,这些都是直觉告诉我的,至于哪来的直觉,我真不知道。
其中有一个喜着青衫,看着稍显斯文,他是五个人里面唯一一个看见我没皱眉的,但是我知道他与其他几人一样,对我的存在是意外且不喜的。
哑巴拦住了五个人,对他们说,去山脚下的月来客栈等他。
他同往常一般将做好的饭放到我面前,尔后看了我一眼,出去了。
这是我吃过的最后一顿他亲手做的饭。
肆、
接下来的日子,他早出晚归,不是与从前那样出去砍柴做活,而是下山去了。
三餐都是他从山下捎回来的伙食,偶尔会有其它人给我送饭来,我猜他应该是忙得抽不开身。
我到底没忍住,寻了个机会偷偷跟着他下山,走到半途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回到我躲着的树干前。我们谁都没说话,但我知道,他在等我出来。
于是我顺从地从树干后面探出头。他看了我半晌,终是叹了口气,抱了抱我。
我鼻尖有些酸意。
很久很久之前,我便知道他不是一个一般人物。我被他救起的时候很是迷糊,但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防备,像孤狼在绝境之中苟延残喘的防备。
我什么都没说,他也就什么都没问,所以,他大抵是不知道我失忆了。
只是我觉得,那样对外防备的一头孤狼,他还愿意将我捡回家里,对我好生照料,我便对他心存感激。
或许不止感激。我想要以身相许。
伍、
最后的结果是,那天他照常下山,而我离开他的怀抱后,一个人回了竹舍。
私心里我想拦住他,可是他的态度告诉我,他是一定要走的。
他注定要做大事,我不能成为他的绊脚石。
但有人依旧觉得我碍眼,是五个人中脾气最冲的那个。
危险来临的时候,我下意识躲开了,非常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半圈,那刀离我脖子不过半寸。他要再冲动一点,这半寸也就不存在了。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他深呼吸几口,平复了心情。
我摇摇头,伸手去拿他手中的饭菜。
哑巴很早之前就开始信我,若我真想做些对他不利的事,不会等到现在。这点其实那五个人都知道,这人想杀我,不过是送饭来见到我的一时冲动。
戏耍性失足,我原谅他。
他下意识躲开了我的手,包裹饭菜的布袋沾出少许油渍:“清平楼的一个婊子,以色侍人,你被多少人睡过?”
我看着他眼里的恶意,愣住。
陆、
我还活着。午饭也吃得挺饱。顺带还知道了自己失忆前的身份。挺好。
哑巴晚上回来习惯性想要将我及腰长发束起的时候,我躲开了。我们俩都愣在原地。
最后还是我先对他笑了笑,然后转身回屋去了。挺好,一切都好,真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门去了,未到中午我就在屋里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麻婆豆腐鱼香肉丝蟹黄汤包红油耳片粉蒸排骨白果烧鸡…?
这么多?
我打开门,看到了两手空空的哑巴,和一座移动的菜桌。
一个人头从我的粉蒸排骨后面探出来,红着脸吼了一声:“大嫂,对不起!”
大嫂?
这位兄弟你昨个儿拿刀砍我的气势呢?
哑巴的脸刷得就红了,他也回头冲那人吼了一嗓子:“唐陈,你乱喊什么!”
行呗,我原谅你了大兄弟。不是因为那一声嫂子,真的不是。
柒、
一声嫂子出来后,我和哑巴之间的关系就陡然变得微妙。我寻思着,过两日寻个机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跟哑巴面对面理一理,他要不嫌弃,我就大胆以身相许。
两日后,没等我去找他,他先来找我,给了我半块玉。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般的玉。至于哪来的直觉,大抵是我先前在青楼练出来的眼力见。
白玉的成色很好,一看就不是凡品。
我收了他半块玉。他走之前半句话都没留下,只够我瞥一眼他手里紧攥的另外一半白玉。
他是要做大事的人,我终究没能留住他。
七里竹林的笋长成了小竹子,而从前的小竹子,都变成了大竹子。
然而当权者的更替不会像竹子的更替这般简单。
捌、
哑巴是要做大事的人,但不是每个做大事的人都可以成功做成大事。
谋反的亲王曝尸三日,同党挫骨扬灰。我没去看。
唐陈将染血的碎玉带回来的时候,已过了一年有余,他曾经持刀欲图切下我脖子的右手袖子里面空荡荡。
没活下来的人连尸体都不再完整,活下来的人也早已残缺不堪。
唐陈跟我说哑巴的真实身份,是传说中先帝最得宠的大儿子,被无数名家赞誉宽厚仁德,可惜被自己的四弟用计夺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改了圣旨将大哥流放还不够,要在路上取他的性命。他的六弟联合他们的部下拼了老命将他救出来,他便就在皇城脚下隐居。
皇位上的人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年恶意增收赋税,百姓颠沛流离。盛世成了乱世,民不聊生。
有夺位之谋,无治国之才。
几人重聚了从前的势力,一场所谓的失败的谋反便就这样诞生。
唐陈能活下来,不仅仅是因为他是那个六弟,更因为,皇位上的那人与他一母同胞。
玖、
我在竹林寻了一个好地方,将碎玉和我手里的半块玉拼在一起,埋在里头。又立了一座无名碑。
唐陈问我那是我为他立的碑吗。
我摇头。
唐陈是化名,他一声“大嫂”早就喊错了,但他曾经有一句话说得挺对,我是清平楼的歌姬。一个歌姬,配不上哑巴的身份。
我在心里叫了他这么多年哑巴,已经够侮辱他的了。
竹林七里深处,是他捡到我的地方,我在那为自己立了一座无名碑。
无名碑后坟,葬着未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