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七遇如意
壹·遇雪
大雪日,东方未晞时分,晞风降生。雪花飘落至她的眉间,又随即融化,溺在她柔情眼沟间,像经年后的大雪纷纷扬扬。
昭雪很是喜爱怀中婴儿,一遍一遍唤她名。好像,呼唤一个新生的名字,就可以抹去不堪过往。
故事是平淡无奇的。
冬日,两位异族少年在崖间相遇,朱雀公主出手援助,爱恨情仇在问芳名时,生根发芽,以不可阻拦的趋势愈长愈烈。
十六岁的萧铮,早年丧母,虽为世子,根基不稳,总有蠢蠢欲动的皇亲国戚,暗箱操作。那日,他被同胞陷害,遭凶杀,落荒至悬崖,陷入绝境,甘愿跳崖。昭雪正巧在悬崖寻紫藤花,她瞧见落崖的白衣少年,没有多想,出手相助。
互道家世,安全起见,她带他回殿。她给他出谋划策,此刻狐王沉丧子之痛,族人陷失世子之悲,佞臣得逞,逆子当道,他应在此休养生息,待盛日,卷土回宫,夺取权位。他不贪恋权位,为了国事,为了生存,他点头。
朱雀与仙狐,万年无交情。朱雀一族,从不与外族联姻结盟。遗世独立,只为自族。昭雪跪求数日,终得父王许可。她与他清早习武,晌午沏茶,夜晚赏月。
将近一月,捷报前来,狐族大乱,是他回去的最好时机。
那日,桃花灼灼,他摘下颈中銮玉,交至她手中:“我的命交付于你。”她大方接过,解下木簪,长发顺势披落,呈于他:“族中有规矩,女子将木簪许给情定之人。”
多说无益,情谊相通。他驾马前去,她驻足观望。桃花纷落,乍看花海,隔绝两人。
不久,捷报传来,昭雪听闻哭笑一番。笑是她看对了人,萧铮除庸弟,重归世子位。哭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信对了人。父王传她,警她此事,在此收心。
朱雀一族,公主众多,一众姐妹,她不出彩,文武皆不如,分得宠爱极少,她也不争不抢。心善如她。
她心灰意冷,问如果萧铮若来寻她,可否随他。王说,他不会来找你的。
“如果,父王,我说是如果呢?”
“如果,你要随他,除去朱雀名籍。”
她笑了笑,谢过,拜过,退身。走出正殿,春风拂面,她在这里早就没了盼头。她母亲只是一个丫鬟,她只是一个酒后产物。朱雀公主的身份,对她,对族人,或许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三月,风和日丽。马蹄扬起的尘土,她似有感应,抬头。纷纷扬扬的桃花瓣,装饰了曼丽的春色。
“天下桃花为你开,我扶长剑为你来。”
她就这样,毫无犹豫地和他走了,不问将来。狐王知此事,勃然大怒,萧铮忤逆,换来囚禁。她对他说,让她走吧,他为世子却落魄,她惭愧。
情爱束缚,不舍分离,最后,他金屋藏娇。
宴会,他被酒水灌醉,回寝殿,意乱情迷。
两个月后,翼族大肆侵略。狐王病入膏肓,朝中蠢蠢欲动,一切都是那么摇摇欲坠。叔父萧柘实力雄厚,小女萧溶心仪萧铮,从始至终。兵临城下,萧铮无力抵抗,求于叔父。叔父等待多时,只提出一个条件。条件不算苛刻,只需换上他这辈子的幸福。
他没同意,眼看形式迫在眉睫,丧气。昭雪说,萧铮你娶了她便是。昭雪还说,她做小的便是。
他同意婚事。万千大军,席卷外敌,赢得凯歌,吹响万里。
狐王听到凯歌,给萧铮留下王位,病逝。
历届规矩,先王鹤去,世子登基,身披锦衣,需得母亲亲手用红丝与金丝,编织而成,再缀上狐族的仙毛,点上雪山高花,先王灵气注入此。锦衣,大红,比婚衣还浓烈几分红。这便是属于新王的衮服,也是后生的战袍。
萧铮无母,萧溶自告奋勇代做衮服。萧溶非妒妇,她心善,尽管对萧铮有爱意,但不化为对昭雪的嫉妒。是父亲,看出了她的心事,她是府邸唯一的女儿,一身宠爱。她只想在他身侧,不论身份。父亲欺瞒她说,是昭雪厌此处,回朱雀。她就天真信了。
惟元年六月初吉甲寅,王在城,各康庙,即立。其后随堂。
六月,萧铮坐高位,拥天下,萧溶凤冠霞披,坐旁侧。
来年,大雪纷纷,昭雪游历四方,好心人收留她一阵,她在此生下女儿。
灰蒙天气,刚破晓,雪从窗边飘落,一片落到了孩子脸上,昭雪轻轻拂去。
“东方未晞,风吹至你。就叫你‘晞风’吧,小家伙。”昭雪柔声道。怀中的孩子朝她笑,她心化得一塌糊涂,她知道她是喜欢这个名字的。
去年五月,她安抚了萧铮娶萧溶。战事大捷,满城欢喜,她趁此逃离。她出生虽卑微,可流淌的血也是朱雀血统。高贵,怎能委屈为妃子。跌撞逃出狐城,她宽心了很多,萧铮是寻不到她了。不久,她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她苦笑,连下一代的命运都跟她一样,是酒后产物。于心不忍,终究还是留下了孩子。
昭雪带着孩子,踏遍万丈红尘,雪山,孤海,山丘,旷野,都留足迹。
晞风十六岁那年,昭雪染上风寒,药石无医,她从脖颈取出一块上等銮玉,交付晞风,让她好生保管,去寻狐王。
“娘,我不去,我就在这陪你。”晞风十六年的记忆,全由昭雪填充。
“去吧,孩子,这是娘亲最后想让你做的事情,去认你的父亲。”
大雪日子,晞风只身一人前往狐族,皑皑白雪,厚实。
昭雪化为朱鸟,随鹤西去极乐之殿,引道长生。
她一生随雪,生于雪天,葬于雪天。昭雪,昭雪,一生澄澈如雪。
贰·遇珩
晞风跋山涉水来到狐族,雪止。被拦在城门外。萧铮打猎回宫,看见一身白雪的晞风,她的眸子正好抬起,分明是昭雪的模样。
晞风随他入殿,将怀中銮玉交给他。他什么都懂了。
萧铮一届王,历经万把风霜,爱人十七年前出走,只剩他,一个人在这苦海,郁郁寡欢。而后,萧溶为他诞下一双儿女,他再无纳妃。世人都传狐王爱后。
他温柔,不舍地将銮玉塞入怀中,又以同样地方式,缱绻拿出怀中的木簪。木簪重见光彩,空气中扬起的尘埃,在它四周转圈,宛如明珠。
萧铮从未这般轻言细语:“这是你母亲生前赠我的木簪,物归原主,交给你。”
晞风淡然接过,面无表情:“您知道我叫什么吗?”萧铮一呆,面对突如其来的骨肉,他一下子沉于往事,陷其中,无法自拔,却忘了问她的情况。
“我叫晞风。”晞风迎上萧铮温柔得可以溺出水来的目光。她的眼睛,清冷,淡薄,如她单薄身躯一般,“我猜,是您负了我的娘亲吧?”
冰凉透心,她单薄的身躯里藏着是不融的雪峰,寒意四起。
萧铮失神地点了点头。
五尺开外,萧溶端着糕点,一门之隔,声音从纱窗里透出,藏不住什么秘密。她看着一旁十六的玉珩,轻轻说着我们走吧。玉珩性子温和,如母亲。
谁都不知道,这严寒冬季中发酵的往事秘密,冻住了萧溶完整一颗心。玉珩在这场冬雪停止之时,期待再来一场大雪,埋没这些秘密,埋没自己。
那日的最后,殿中空荡,萧铮摸出怀中銮玉,七尺君王像是一节败军,溃不成样,瘫倒在地。花了几盏柱灯,他才颤颤巍巍将銮玉挂于脖颈。来自十六七岁的年少感情,重新历历在目,又顷刻化为乌有。
最终,狐王将这个秘密公布与众。晞风的寝殿离玉珩的世子府很近,几步路。入住第一日,玉珩前去拜见。晞风摆弄梅花,转头,正好瞧见他,翩翩公子佳如玉,不染浊世一丝风一粒尘。
“皇姐,好兴致。”他们生于同一年,玉珩生于年末,寒冷,梅花在他啼哭那一刻,料峭绽放,万枝春信。
晞风放下手中梅花,淡淡一笑,行稽首四拜礼:“世子,好雅致,劳烦来此偏殿。”
“皇姐多礼。”玉珩还她一笑。
“受不起了,我生长外野,不习惯宫中规矩,你称我名字,便好。”晞风看着玉珩淡然一笑,仿佛乘着东风化在了她的心尖。或许是血缘,他们身上流着同一处的血,晞风漂泊游历的岁月又鲜有同龄人的相处,她并不排斥玉珩,这一温柔的公子。
“晞风。”玉珩似听话,一唤。明明是东风,却像西风过迁,温柔,缱绻,迷人。他又淡淡一说,“我名为玉珩。”
晞风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好名字,便转身继续摆弄梅花。
玉珩上前:“我的母亲想来见见你,可是她不敢,我代她来瞧见。”晞风沉思半会儿:“没什么不敢的,我听宫人说过,你的母亲是位善后。”
“你明白就好,我怕你恨我,恨母后,恨父王。”玉珩的眉宇舒展,俊俏的眉峰隐去半边蓝天。
“没什么可恨的。我之前随我生母走四方,现在,多了这么多平白无故的情分,却一个人惯了。”
半世伶俜空自许,一生风雨却谁知。
东风徐徐,拂过面颊,遮过双眼,好像过去的苍山映水,都流经此。
她的孤独穿过雕栏玉砌的门廊,爬上四角楼房的顶檐,看大江南北,还有何处没途经。玉珩却用他温润如玉的情怀,妄图去融化这不朽的冰块。
两年后,他大婚,风光无量,她只画了一双眉黛,前去恭贺。他透过她的眼,眼里的水波清澈感情,如泉水。他知道他是融化了她。
叁·遇爱
玉珩常常寻晞风,与她消磨漫漫时光。博弈、习武、赛马、赏诗、作画。
晞风乃是朱雀与仙狐之女,精通万物,非池中物。玉珩一代世子,天资聪颖,且幼年苦练,萧铮亲手栽培。两个人不分上下,半天时光,棋艺未能分胜负。
来年冬季,大雪洋洋洒洒,晞风披了红袍,迎着风雪,头一次出殿门找玉珩。殿外宫人拜过她,她一心向寝殿奔去,告诉他下雪了这件喜事。
白雪飘至红袍,落至青丝,天寒地冻,空旷的雪季,只剩她的呼喊声。
“玉珩,出来看雪呀。”
她跨上台阶,想去推门,正巧,玉珩开门。玉珩在雪白的天色里,先瞧见了她,如小雪人,拂去她头上的雪花。抬眼,入目的就是雪纷纷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屋内传来一中气十足的喊声:“珩儿,屋外是谁如此胆大?”
晞风一缩,朝屋内望,是萧柘和萧溶。
“外翁,是晞……是皇姐。”玉珩别过身,将晞风带进屋,径自解去她沾雪的红袍,放至炉火旁。
晞风上前,捧袂:“见过王后、萧丞相。”
萧溶扶她起来,刚想说什么,萧柘冷哼哼说了句多礼了。萧溶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低眉,拂去了晞风绒裙上的雪。晞风低着头,轻轻说:“谢王后。”
她总是这样疏离王和后,过分客套。萧铮前来看过她多次,带来不少礼品,添置新物,她也总是这样淡淡道谢。多的话,也不肯说。
宫里人都看在眼里,狐王心疼晞风,偏爱晞风。可对晞风来说,这缺失的父爱,缺了就是缺了,少了就是少了,没有弥补的说法。
晞风来了,正事无法继续商谈,萧柘便打算走,走前,意味深长地对玉珩说:“珩儿,你好好掂量掂量。”
晞风不明所以看了一眼玉珩,眨了眨眼。玉珩嘴角一牵:“外翁来操心我的婚事了。”
“你才十七。”晞风一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世子选妻,关乎家族,对方若有雄厚的家境,才足以登对。玉珩是下任的王。逃不掉的。自古君王与爱分路驰骋。
“允柔今年十六,就要嫁人啦。”允柔是玉珩的妹妹,是狐族承认的唯一公主。晞风这一年,过得舒坦,当着实存名亡的公主。她也不在意世人的看法。
“允柔嫁给哪家?”
“翼族三皇子。”
“牺牲女人换和平?”晞风不关注国事,但风吹草动,总能入耳。十六年前,翼族大败,耗损万将,世子上位,韬光养晦数十年,为的是一雪前耻。
“是和亲。”玉珩眼看晞风愤懑的样子,心里是一片悲凉,“晞风,你要知道,历来皇室儿女,总身不由己。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却护不了她。我连自己也无法决定自己的一生。”
晞风突然怀念与母亲浪迹的日子,山川湖海里藏着过去的岁月,狂风暴雪里夹杂着渴望的自由。无限的悲悯从天而降,她的怀念是那样的强烈。
“玉珩,我们去看雪吧。”晞风说。她的语气没有哭腔,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稀松平常。所有的情绪早在她开口前,进入口腔,生生咽,进入五脏六腑,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他们融入了一场雪,在庭院玩了一晌午雪。晞风用雪球丢他,砸他。他就傻傻逃,不还手。
素白世界里,唯有少年们自由笑着。笑容里,霜雪里,两人内心共成一致,想让未来,在这个时刻永远驻足。时间齿轮,在此获锈而止。
肆·遇春
允柔大婚,满城大红,晞风为她梳妆,为她轻点朱砂。
允柔对着铜镜,柔声道:“皇姐果然美艳,难怪哥哥倾心。”晞风一顿,随即一笑,嗔怪她又在说玩笑话。
允柔摇了摇头,转身握住了晞风的手,语气诚恳:“不是的,皇姐,我都懂哥哥的心思。可是,哥哥是下任的狐王,外翁又手操大权,能匹配他的女子定是世家大族之嫡女。”晞风反握允柔冰凉的手,点头。
“我今日大嫁翼族,不知能保狐族太平多久。皇姐,你与哥哥同是姐弟,万万不可生情愫,就让哥哥无情无爱娶骄女,便是。”
晞风身着红裙,独上百尺高楼,远望车马,行之车载着允柔的一生就这般离开。她是明白人,允柔心系国府嫡子,却硬生为国丧爱,不如没动过芳心。
谁又懂她的芳心,在那场雪日,化作六角雪花,全飘落在了世子的眉眼之间。愿融于此处,生生世世。
祥和太平盛世,不会太久。狐王得重病,与先王一样,久治不愈。
玉珩为世子,担负重责,不敢怠慢。生在故土,降在王室,身不由己。他开始处理内政,与晞风相处时间愈发减少,萧柘看在眼中,觉得欣慰,他绝不允许狐族出任何一分差错,不允许玉珩偏离正道半毫。
邻族骚动,晞风擅武,自告效力。玉珩不肯,狐王不允,晞风便在暴雨中长跪。纵使她不爱这里,她不属于任何一个种族,血液窜动,她想守护最后的血脉相承。况且,此番形势,若不寻立身之处,只怕又要重过颠沛流离半生,如丧犬。
终,她披甲胄,马蹄经四方,狐旗便巩筑。她的骁勇,入眼朝中,玉珩踏高楼,极目睇眄,无处可寻她的踪迹,她的红袍。
破三江,守二疆,狐王亲封于她将军职务,历来女将军。
元铮十八年,狐王萧铮病入膏肓,片刻遇神,急招晞风。她策马而回,卷起四方红尘,至国都,狐王残存半口气。
鳞甲未褪,她跪床榻在一侧,狐王取出卷书,颤巍传她,她惊愕接过,执戟双手却一颤,慌忙抓住狐王沧桑的手。
她明白,这世上赋予她生命的另外一人,又要离开她了。她不忍。
狐王因着她的举动,轻轻一笑,艰难道:“你天赋异禀,掌半壁军事,王之位任你处置。我该去陪陪你的母亲了,跟她也去说对不起了……”
“我是爱她的,也是爱你的。”
季春之风,蕴杂哀愁,将萧铮驾崩的哀讯,传举国。
晞风哀悼三辰,她知道,萧铮是解脱了,所有故作的恨意,顷刻,灰飞烟灭。她起身,手紧握卷书,径直世子府。她头一次感到春风的舒畅,她甘愿殉于柔春。
她将卷书递至玉珩。玉珩半躺在席,抬头望她,不肯接。她耐心极浅,又是常年吹战火风,直直将卷书散落玉珩一身。玉珩一怒,起身,朗道:“我无需王位。”晞风还之:“我亦是。”
爱是赎罪,爱是棋逢对手。
玉珩痛苦不已,手掌蜷缩在晞风的肩头:“晞风,我们走吧,只有这次机会。”晞风甩开他,不可置信凝视着他,字正腔圆道:“玉珩,今日我散朝中势力,定为你俯首称臣。”
“狐族还有外翁,外翁会扶植更好的人选当王的,我们走吧,走到远处去,晞风。”他在祈求她,他深知,若坐宝殿,便与她此生无缘。王位是束缚,是情爱的束缚,是历来的身不由己,是孤王在夜里的酩酊。
“玉珩,你会是良王,我愿为你守故土。”
是年孟夏,舞象之年,玉珩身披黄袍,改元珩年。
伍·遇生
元年仲秋,萧柘病逝,举族悲痛。太后葬父,悲痛欲绝,用尽一生解数为博她之欣的父亲,忠于狐族,逝在故土。
以喜冲二悲,玉珩不得不立后。
晞风听着,垂眉,道了声极好,折身回军营。
吉日,无风无云,沧海一色。玉珩大婚,数万里红妆,绵延大湖。
她两年束发为戎,解下发髻,穿夹木簪。描了一副淡眉,点取唇脂,一身淡红衣裙。百官敬她醇酒,为她这副佳人模样倾醉。
她本是一介女流,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归属大地,却囚于此,效忠于王。只因王是他。
玉珩红衣伴身,如红花,艳丽,火烈。她透过人海,掷地有声道:“我本是女儿身。”好像是讲给他的,他恍惚,看透了她的眼波澶湉。
他已有一年未曾见过,她的眼波如烟波,竟还会流转。
翼族重肆,直逼断水江,是两月后。
晞风求见,请愿立功。玉珩皱眉,这一场耗费多年精心准备的战役,翼族怀势在必得之势。他是多情人,可他的身份终究是一国一族的王,江山易换,社稷当头。
当年,他是世子,胞妹因国事远嫁翼族,他无法阻拦。此刻,他是狐王,面对岌岌可危的国事,他竟又是狼狈。实在是失败。
“王,昔日皇妹嫁于他国,可否告知此时窘境。”晞风半跪。
玉珩苦涩,忍着泪,强说:“允柔圜墙羁縻,受五刑。”晞风攥紧拳头,颤抖着身子,她无法想象当年喊着她为皇姐的公主,竟遭如此下场,沦阶下囚。
她的声音凄厉:“臣愿守族,固守疆土,杀阻异人。”
玉珩身座高榻,屈身下朝,取出脖中銮玉,双膝跪地,呈给她。她受不起:“王,万万不可。”玉珩摇头,固执如父亲:“我愿随你。”
“王,臣盼你在国都盼我回来。”晞风双瞳剪水。玉珩一回十七,大雪倾洒了她的碧玉年华,覆着的是他的心。
玉珩起身,为她戴玉。晞风长跪叩谢,取出木簪,双手捧送。
三日后,风和日丽,号角彻响。
卜祝一盅酹秋华,言,胜,必胜。
晞风俯首作拜:“臣等殒身不恤。”铮铮豪言,传历五海。
士卒纷道:“激昂大义,蹈死不顾。”
玉珩披衮服,守城楼,洒圣水:“愿凯旋。”
她上马,戴兜鍪,向万里,护銮玉:“遵。”
晞风统三千六军马,浩汤往断水。玉珩久立城楼,望秋水欲穿。行军千里,一路凶险。迎江两岸,对面是两万六的精兵。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晞风深呼一口气,过河卒子,从她出城,她便知晓,此事无回,凯旋之事只为蒙骗玉珩。
她识盈虚之有数,愿魂魄迁回爱人之都。
“杀。”她挥手,传号角,厉声遍万川。
耳边弥漫起腥风血雨的厮杀,铁马金戈的驰骋惊天动地。她擐甲挥戈,挥剑直向翼族大将——翼族三皇子,当年允柔嫁于的皇子。
几场交锋,势均力敌,奈何寡不敌众,她大耗元神,惹得天穹万变,腥红爬上天际。“他日辱我皇妹,今日定要血偿。”晞风胸口处的甲胄破碎,三皇子刀剑准狠,在胜负一悬中,他突然停手。
“晞风,你,还记得我吗。”三皇子一挥血袖,晞风被击倒在地,痛至麻木,她不明白这是翼族的什么招数。
“晞风,我是嘉懿。”
嘉懿,出现在晞风的十六岁光景,那年昭雪重病,途经翼国,翼王仰朱雀,善心收留母女二人,并派最好的大夫医治昭雪。在那,总共呆了两个月,翼国很爱花草,玫瑰遍地。一和煦日,晞风躺在玫瑰地里打瞌睡,突然一披风覆着了她。她惊醒,入目是一同龄少年,很是白净清秀,少年不料吵醒了她,低声道歉:“我觉得睡在这会着凉。”
少年便是嘉懿,温柔心善,摘过玫瑰别在晞风耳后,拉着晞风随风穿梭过蒲公英中。二月时光,嘉懿是翼族庶子不被重视,却给了晞风一段际遇。后昭雪自知命不久矣,愿葬于自然大地,便带着晞风离开了翼国。
晞风站起身,看着眼前满身血渍的将军,一行泪突然下来了:“嘉懿,你不会是嘉懿的,我识得的嘉懿是善良的。”
“这几年,母亲惨死在王后手中,我步步为营,为的便是一举称王,而灭狐族,便是我成王的条件。”嘉懿冷笑着,晞风不可置信摇着头,眼泪如玉珠砸在了大地上。
“嘉懿,收手吧,狐族是无辜的,两族百姓更是……”晞风放下环首刀,妄图接近这个昔日温暖过她的少年郎,不料话未完,刀光剑影一瞬,嘉懿的马槊柔情一分,刺入她的左肺。
“抱歉,我少年是曾爱慕过你,可我现在更爱江山。”嘉懿刺入晞风肺部的刀很冷,他的话也很冷,他的心也是冰冷无情的。
耳边是生死搏杀,荒野之中草尖嗜血,断戟沉沙。晞风的泪止,昭雪的模样突然晃在她的眼前,昭雪说想念她,她亦是想闭上眼随昭雪一同去往和平之地。可偏偏玉珩的模样又出现,玉珩说,晞风快回家,我一直在等你。
她睁开眼,眼瞳腥红,眼圈皆是嗜血的赤红,像极了玉珩的婚袍颜色。刀锋舔舐着她带有温度的血,万念俱灰,她攥紧刀口,将刀拔出,满手鲜血,滚烫了她的手:“嘉懿,你就该直刺我的心脏,不该心慈手软这一分。”
全身甲胄破碎,束发簪子破碎,长发一滚而上,卷起三千里尘土,山河破碎。藏青的衣袍染了血河,耳边呼啸的是撒旦的歌喉,火烧而上。
元铮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臣愿俯首,甘愿殒国。灭三甲九兵,可否入净土。
晞风躺在弥漫天穹一色的血腥里,眼里是各路军马横行九州,手心贴近胸口处的銮玉,竟还有湿润温热的液体流出她破碎的眼。她喃喃道:“玉珩,再等等我,我要回来啦……”
我可以为你屠遍荒野,万里屠杀,绝尽他族人。也可以为你入魔,见阎王,去冥间祈福。
都城,东方未晞,却显金光,照亮苍穹,臣子纷纷跪拜,直道:“上苍无情,凤凰陨身。”
无力回天,凤凰无法涅槃重生,七十二刀直入脏腑,刀刀致命,血流成河,誓死捍卫怀中銮玉。
二八年华,她还是无法殉于柔春,无法葬在寒雪。
玉珩重跌在地,捂着绞痛的心口,他明白是晞风给他最后的感应,告诉他,她与亲人团聚了。
生羽嘉飞龙,飞龙生凤皇。凤象者五,五色而赤者凤。天际沾火红,葬祭难遇者。
晞风乃凤凰真身,朱雀百年难遇奇女,千里外的朱雀一族看此天象,百里哀恸,涌向狐族。
胜,狐族大胜。以三千六抵两万六。朱雀王临,问可否将凤凰遗物归于其。玉珩忍痛,怀中取出木簪,递之。悲恸不已,染风寒。
断水江畔,晞风一气破甲两万六,江湖上再无麾下将军一说。
此去将士无一人归还,凯旋之歌奏在每位狐族百姓之心间。
冬雪,纷扬。玉珩站高楼,迎清风,盼佳人。当年,允柔出嫁,他瞧见晞风就是再此处目送允柔。他一直在此目送她的出征,并且期盼她的凯旋归来。年年如此,日日如此。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城风雨下西楼。
元珩十八年,狐王郁郁寡欢病逝,无子嗣,其外翁之长孙为王。
“身居百尺高楼,欲摘星而不得。”
逝即生,希冀在极乐之殿再重逢。
陆·重遇
民国十二年,桃月,傅家二少迷陷桃花林,不知归路,突闻歌声,循声而去。
佳境入目,一丫头坐泉边,双手拂动湖面桃花,发髻沾桃花瓣,蝴蝶在此周身飞舞。
丫头嘴里哼的戏曲,他听不懂,只闻一句:“当年断水江畔,女将一气破甲二万六。”
他躲在柳树后,刚想上前,丫头仿若冥冥中存有运数,蓦地转头,四目相望。
“为何你有些特别。”
他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