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韶华胜极
自打从娘胎出生起,苏廿的左臂内侧就生有一记青胎,据《古易志》记载,是不详的征兆。苏府大管事便听从老爷的吩咐,即刻将幼儿运往锦城三里以外的死人坡,尽快埋弃。夫人当晚也随即逝世。
故事还得从那晚死人坡事后讲起,说书人不舍昼夜,可人间的悲欢总是难讲。
苏廿既死,何呼其名?原是苏府为了冲喜,那日之后便从别处寻得一名与之生辰八字相克的女婴,代为抚养,名义上如此,实则为养媳,为之冲喜。而取名也是极为讲究的,所谓冲喜,甘字冲掉一横,也就是廿字了;再者廿为二十,苏母逝去那年,也正值该岁。与其说“苏廿”是替童的姓名,倒不如说是已故之人巧合的馈赠。
春日之盛,莫过于为绿叶陪衬的殷红山茶花漫山遍野。苏府坐落于临安锦城,该城因“衣锦山”而得名,是依山傍水之所,炽烈不至,严寒不达。临安丝织业之发达,四境之内赫赫扬扬,苏家世代便从事丝织行业,因此建下一笔庞大的基业,在各界也是小有名气。
苏廿的命途想来也不会悲切,自小便以尊位处之,优身以养,日后最多苦于嫁了不如意人罢,况且当时女子并未有说书人讲的这般前卫。她的脾性或许是温驯至极的,却又如竹之清高,偶尔显露几分桀骜之气,自小便讨得老爷欢喜。
苏府上还有两位公子,苏家大公子苏甚,时人称之为“酱油之客”,因此说书人不讲也不打紧,只是不做交代,又有故作玄虚之嫌,只因后面的故事与这人多少有一些联系。
苏廿作为苏府的养媳,到了一定年纪必然要行婚嫁,以彻洗多年前的不祥之兆。只是这苏甚命途多舛,自小便体弱多病,终于在舞勺之年止于疟疾。而苏家二公子苏幸是一位性情中人,自幼年起便与一名柳姓女子两情相悦,自然不对自家姊姊生半分越界之心,于这门婚事更是屡次拒绝,态度极为顽固。他只管叫苏廿为“姊姊”,她也只是欣然道答,看不出半分神伤。
就在苏廿二八之年,苏府老爷忽而病重,一时间卧床不起,奄奄一息,仿佛因多年前的夙愿未偿,苏府上下顿时染上一股晦暗之气。
“再不成亲,可就晚啦!少爷,择日,便成婚——吧!”管事的把语调拖得老长。
“嗯。”仿佛是一声哀应,苏幸黯然从老爷的帘边退下。此时夜也已深了。
苏廿感知到这雪来的很是应景,血红的霞帔尤衬人感伤。冬日的盛雪始终掩不住时人衰于韶华的一滴烫泪,纷扬之际不幸有一丝余温弥留。翌日,府上老爷的大病便逢凶化吉了。
苏廿虽为正室,私下里苏幸却是一如既往地唤他为“姊姊”,可谓是一堵高墙,将二人间隙封得严严实实。共室多日,两人并非有任何夫妻之实。或许苏廿是了无牵挂的,又或许这会成为她一生的哀结。
“夫君,今日可还劳神,待为你沏茶一盏。”
“不必,姊姊,今日我去旧厢房度晚,明日一清早便要去往扬州府,有要事商议。”
“嗯,好的,那......”
“什么都不必说,今日甚是疲乏,我先行去了。”
苏幸方才从铺上回府,已是戌时,玄冬时节日落得快,府内早已归于一片夜的祥和,而府外的夜市却是一幅华灯初上的景象。苏廿一如往常收回气馁,望着眼前的一点烛光,陷入沉思。
今晚是难得的月圆之夜,锦城内外无不因为上元佳节而万人空巷,唯独苏府除外。仔细算来,今日刚好是苏母逝世的第十六个年头,也是苏廿唯一的生辰,可自打出生以来,她从未过过这个生辰。
院子里万籁俱寂,没有半分灯火通明。只有屋内微弱的烛光执着地陪伴旧厢房照亮苏府的整个夜晚。
那晚苏廿私自出府了,还叫上了丫鬟碧竹,并不是为了庆祝生辰,只是想给已故之人放上一盏永盛的河灯罢了,锦城自古以来就有月圆之夜放河灯悼念亡人的习俗。苏廿觉意自己是一个不祥之兆,她常想,若没有自己,最初的苏廿或许不会身怀青胎、沦为弃婴,苏母也不会含痛而终,只缘于这不幸的相克生辰。而今苏家三公子又屈身相娶,一切莫如一场痴梦。
自古衣锦山下便有一条绵延不绝的曲流,沿着地势蜿蜒地流向锦城之内。虽已亥时,锦城的夜市依旧是一片灯红酒绿,叫卖声悠扬婉转,穿过几个川流不息的街道,就到了放河灯的地方了。
苏廿此时只想着放河灯的事情,一心往那最靠近上游的河道走去。怎知河道上下来往的行人也是不计其数,苏廿走着走着,竟和身旁的丫鬟走失了。苏廿倒也不急,起初她回去寻了几步路,未果,遂性放下担忧径直往河道上游走去了,或许是觉意碧竹能寻到她。
终于来到了河道的上游,苏廿的眉头才得以舒展,可在这不远之处,却站着另一个紧蹙之人。
是谁?不妨让说书人为大家解开谜团。此人正是二公子苏幸。苏廿不禁向他走去,却又不敢,一时之间生出几分慌乱,杵在原地。只见苏幸将手中的河灯缓缓地放置河上,有字的一面正好飘转对人,通明处能赫然看见几行楷体:
思吾柳妻,念吾生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或许要等到韶华胜极之时,血红的山茶花才能理解那偏安一隅的苍翠,又或许山茶花永不荼蘼,只是人世间又多出几个痴情人儿罢了。
说书者不才,情长纸短,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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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苏廿自那日月圆之夜回府以后,忽而神情倍倦,日渐消瘦,终日只顾于院中呆坐。苏幸去往扬州府亦有些时日了,苏府平日的萧瑟显得愈发深刻起来。春雨阵阵,催醒赶路人。
苏幸尤爱山茶花。此花盛于早春时节,一场新雨过后,常常可以瞥见柳府院墙外一方葳蕤山茶的错落景致。苏幸自记事起就爱来这里赏花。
柳夫人是临安锦城有名的花师,府坐衣锦山角,方圆十里无论山野园林一律属其管辖,颇有“满园春色关不住”的诗意。上回讲到苏幸与一位柳姓女子两情相悦,所言者便是这柳家二小姐柳小山。
虽说山茶花经久难衰,只可惜红颜薄命,体质本就十分羸弱的柳小山竟在二七之年不幸染上痨疾,继而逝世。当下又快到一年一度的花朝节,苏幸尚不在临安,是怕触景生情,事实上扬州府的商事并不打紧。
是日苏家老爷一封书信,挥笔扬州,责令其速速回府,虽未道明缘由,苏幸心中却早已有不详之感。
府上。
“什么?又谋一妻室?”
“为父已替你打点妥当。你可还记得骆樱?是你骆舅舅的小女,方才满十五。”
苏幸深知已无半点回旋的余地,只得神色凝滞地回卧房去。
“数日不见,竟已如此消瘦。”
只见苏廿点开一盏红烛。摇曳烛光下二人皆无生气。
“府上的事你可知道一些?”他缓缓走到苏廿跟前,坐下。
她点点头。
“嗯?”
“父亲要为夫君纳一平妻。”她又细语道,“骆樱妹妹先前来过,煞是可爱,想必......夫君会喜欢。”
“可是,我从未如此打算。”
“大概是夫君还有心愿未了罢。”
这轻声一道,殊不知却道出了苏幸心中万千愁绪。他仔细打量眼前女子,容止端详,曾经圆润清朗,如今却瘦的可怜,不禁让他想起了当年病榻上弱不禁风的柳小山,刹那间竟闪过一丝悔恨。
“对......对不起。”
“怎么?”
“十五那晚,我也见你去放了河灯。”须臾间又试探道,“我知道,你还记着那位柳姑娘,是不是?”
他并未答话。
“那过几日,一同去衣锦山赏那花朝节可好?”
“赏花?姊姊不知过几日后有喜事临门么?”
翌日,晴色方好,春意也渐渐涨落枝头,挂满一树的海棠。这海棠树自苏母在世时就栽种了,只是平日里鲜少有人打理,只顾兀自疯长,如今已有院墙之高。苏府的花,始终只有春季才开。
那骆樱嫁入府中,已是半月以后的事情了。苏幸说她眉目清韵,笑起来像极了一位故人,他还特意为她种下了满院的山茶花,苏府也因此变得生机盎然。这是苏廿穷极一生也未曾见过的韶华盛极。
不仅是苏廿,就连说书人也未曾料到,苏幸竟会爱上骆樱。大抵人间男女之事本就无法预料,太多缘分起时便注定一往情深,而无缘之人即便再多交集,也是无缘。
一年后,苏家老爷旧疾复发,不幸喋血身亡。同年骆樱为其诞下一名男婴。
苏廿终于心如死灰,服丧期一满,她便向苏幸恳请休书一封。苏幸应允了,并在锦城三里以外的地方为其安置了一座府邸,至此了无音讯,再无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