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朝雾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5章 飞鸟与藤

夕阳下的少年手持一卷书简,与身旁那位头戴纱帽、脚踏屐子的年轻男子交谈甚欢:“太傅,朕儿时若非有你,必是天昏地暗、毫无生气的。”

“陛下言重,臣,愧不敢当。”少年帝王嗤笑一声,不再言语。

彼时一只飞鸟绕过藤蔓,勾起少年心中些许往事,他深深叹息,朝着那即将淹没在黑夜的夕阳凝望。

他的母亲乃前朝柱国公周祯之女周昀儿,乾宇四年嫁与先皇朱檎为后,周氏初入宫时温柔善良,虽不貌美,却因性情敦厚颇得先帝赏识,侍奉其不足两年便诞下一名皇子。

可怜那皇子两岁时患上寒症,凡遇雪天便骨痛难忍且伴随抽动,周后心生恐惧,将侍奉不周的宫人全部处斩。

随后性情大变,时常猜忌怀疑,且易恼怒,最终将罪过全部归于贤妃王氏。

贤妃即陈国公之女王湲,周后曾陷害她喝下避子汤药,使其短时间内无法生养,此事彻底激怒先帝,便于乾宇十年废后,次年晋封王湲为后。

那皇子取名凌儿,从小聪慧伶俐,朱檎虽厌恶其母,却真心喜爱他。

他为他请来国朝最好的师傅,却皆被朱凌遣散,他不喜欢这些只会念圣贤书的学士。

直到张氏的出现,他才明白,原来这世上除了父亲还有这般爱惜他又有趣的人。

张氏即为前辅政大臣张怀之子张晨,年方二十四岁。

二十二岁考中状元,只两年便与徐相之女徐颖成婚,然并无子嗣。

张晨仪表堂堂,且聪明好学,深爱妻子徐颖,可谓“天下第一好男人”,所以他此番任职皇子师傅,无人存有争议。

“殿下,今日课程已毕,臣先告退。”

“不许走!”团子一样的小人儿越过书案,狠狠扯住张晨深紫色绣云纹的宽大衣袖,一脸乞求的模样。

张晨的嘴角扯出一抹微笑,又很快消逝,这小鬼头从来都是这样,动辄撒娇耍赖,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只好坐回去,正视着朱凌,他瞥见他眼中凌厉目光,心中突然泛起一丝寒意。

这种眼神根本不是六岁孩童应有的。

“好罢,殿下要臣做什么?”他只诧异一瞬,随即保持微笑探问这孩子。

“父皇好久没有来了,他又不许我出去,究竟为什么?”朱凌瞪大眼睛瞧着他,倒叫他感到压抑。

“臣……不知。”他不能告诉他,自从王皇后怀有身孕,他的父皇便无暇顾及他,说到底,也是因着他母亲周氏。

“殿下只需勤勉读书,陛下赏识您,对您寄予厚望,自然会来看您。”他说这话并不自在,双手紧扣,放在双腿间,刚好被书案遮挡严实。

“我知道了。”朱凌凑近张晨看了许久,这让张晨愈发压迫,他出了一身汗,但面上依然维持那抹浅笑。

“谢谢你。”朱凌所有的情绪皆化作这三个字,他令侍者将张晨送出去,摊开掌心,露出一枚双月玉佩来。

他从不问旁人母亲在哪里,尤其是在父皇面前。

他知道父亲忌惮什么,他从来不会忤逆于他,他虽年纪甚小,却早就深谙宫廷之中的生存之道。

他在朝阳殿一待便是十年,妹妹宁康公主六岁时,他才见到她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那孩子长得玉雪可爱,眼睛若灿烂星辰。只是她第一次见到朱凌时,便把整个雪球灌入他的脖颈,她用大小不一的雪球不停地砸向他,口中喃喃:“讨厌鬼,打死你!”

朱凌在她连续不断的咒骂中失去意识,喊了他十年来第一声“母亲”后,终于晕厥过去。

他生了一场大病,睡梦中出现那张冰清玉洁的脸庞,口中却尽是恶毒的言语;又出现张晨那张温和从容的面孔,他伸出双臂想要拥抱自己,可自己却怎么都抓不住……

他惊恐着清醒过来,看见他的父皇坐在榻前,埋头半昧。

他轻轻晃动朱檎肩头,他便猛然抬头,以手抚上他的额头。

又听着他欢喜地传来太医为他诊治,他不晓得他的父皇究竟是否爱他,若真的爱,又为何十年不曾接他出朝阳殿?

可此刻他如此手忙脚乱给他喂药说笑,仿佛民间父子那般温情,亦不能说他不爱。

他尝试着适应这份温存,他的手臂盘上他的手臂,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陛下,皇后她有些不好……一遍又一遍地整理公主的遗物,还砸烂了许多琉璃盏。”内监传来消息,朱凌心中一惊,宁康已然薨了么?

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朱檎端着药盏的手猛然震动,撒了些许药汁在他的锦被上。

他这才明白,他对自己关爱备至,不过是因为妹妹没了,他是他唯一的孩子了。

他心中冷笑,阴郁的眼光打在朱檎身上,他在等他的决定。

“凌儿,朕有事情先去处理一下,晚些时候再来看你。”果然,他做了决定,像当年抛弃母亲时一样,两者之间,他依然选择抛弃自己。

“殿下,臣奉陛下之命来陪您。”他心灰意冷之时,张晨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让他的内心重新焕发光彩。

张晨坐在方才朱檎的位置上,端起那半碗药,一勺一勺喂着少年。

他已经三十岁了,不知不觉他已经陪着自己度过八载。

他一直记得:当自己恼怒于父亲不来看他而发疯时,是他不厌其烦地安抚;当他不愿意吃饭时,是他哄着抱着喂他进食;当他终于可以出殿门见到父亲时,他不断抹着眼角泪花喜极而泣……

一桩桩一件件,他都铭记于心。

“殿下为什么哭?”张晨神色略慌张,放下药盏,拾起绢布为他擦拭。

然朱凌却灵巧躲开道:“我没有,只是眼睛进了飞沙。”

转瞬间张晨便明白朱凌的心意,又轻笑一声,不再多问。

朱凌后来才知道,那宁康公主是在刻花围栏处玩耍时,趁侍女不察,爬上那不足一米高的栏杆,脚下一滑便坠落下去,摔进了荷花池中。

众人将她捞上来时已然断气,额角处还有一道深深的划痕。

而他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她失足落水时,他的张先生就在不远处的树丛中。

王皇后将那日跟随宁康嬉闹玩耍的宫人处以绞刑,又每日坐在宁康喜欢的玩具前发愣,皇帝每次来看她,总会失望离开。

他隐隐感觉到,眼前的王湲与曾经的周昀儿别无二致,且王湲似乎更疯狂。

朱檎开始频繁看望朱凌,企图在他的儿子身上寻求一丝安慰。

朱凌看着父亲,却觉得与他愈发疏离,他的目光开始冰冷。

待朱凌最后一次见到朱檎时,他的眼神失去了所有温度,哪怕他已宣旨立自己为太子。

他仿若失魂木偶般接下这道滚烫发热的圣旨,没有半点欢欣。

而张晨自然成为了太子太傅,这是他唯一开心的事。

后来徐颖产下一名女婴,张晨为她取名张玥。

他觉得他的女儿是天下最漂亮的孩子,比宁康公主还要漂亮。

王湲近日愈发癫狂,终于病重乃至苟延残喘,皇帝此时已不愿再来看她,只吩咐宫人好生服侍她。她的胞弟王淇刚刚拿下虞国大半城池,此刻正在前朝受赏。

此人嚣张跋扈,野心勃勃,此刻立下战功便更加目中无人。

又听闻甥女葬身池塘、阿姐缠绵病榻,怨气无处可撒,连皇帝姐夫亦不再恭敬从命。

朱檎的确命数将近。

那日他处理完政务,只觉得浑身乏力,双手颤抖,果真待他站起来时便胸口一痛向地面栽去,再也没有醒来。

彼时朱凌正在昭庆殿习字,旁边的张晨为他研墨。

漆黑的墨汁仿佛苦涩的汤药,一点一点晕开,又被毛笔蘸满,化作宣纸上苍劲炫丽的诗句。

他匆忙赶到昭华殿时,朱檎早已西去,众人见到他便要求他继位。

他波澜不惊朝着父皇拜了三拜,随后便要依从众臣继位。

而这一切都被突然杀进来的王淇搅乱——

他带来数百位将领将朱凌包围起来,那柄先皇所赐的双虹剑上血迹斑斑,剑的顶端还滴着血珠。

“还我甥女命来!”他说着便要砍向朱凌,此时一道身影挡在朱凌面前,将其紧紧抱住迅速一转摔在地上,而他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挨了这一刀,瞬间便要失去意识:“殿下……保护好自己……”

“太傅!”朱凌大声唤着,却不料王淇再次向他砍来。

他避无可避,抽出腰间长剑与他抵抗,然而力气如何比得上王淇,于是被他砍翻在地。

“放肆!你疯了不成?”朱凌目中寒光一凛,直勾勾看着他。

王淇竟被他的眼神吓到一颤,随后将剑靠近他的脖子割破他一块皮肉:“我断不会让你这个杀人凶手坐上皇位。哦,对了,还有你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傅。”

他将剑头一转,又逼近昏死过去的张晨。

“住手!”朱凌声嘶力竭,他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脉都在向胸口汇集,仿佛要将熊熊怒火喷薄而出:“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说罢不待王淇回应,便有人押解王湲入殿。

王淇看着阿姐,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早就没了皇后的样子。

“你若放了张晨,我就把你阿姐还给你。”他说得从容淡定,将剑头从张晨身边用力掰开,“你不要想着耍花样,我的暗卫可比你的士兵厉害得多。”

朱凌撑起身子,目不转睛盯着王淇。

“将军……将军!”一名残兵踉跄进来跪倒在地,“咱们的将士……已然牺牲了……”

“你说什么?”王淇揪过那士兵衣领,狠狠吐出这句疑问。

“你还不束手就擒么?若你臣服于朕,朕便放了你与她。”朱凌看着面前这个仿佛跳梁小丑的“将军”,嘴角含笑。此时王湲早就说不出话来,只把头“砰砰”向墙壁砸去,怎奈被那暗卫死死钳住,没有生命危险。

这番残局以王淇抛下剑鞘收场,朱凌命人将他与王湲囚禁,此生不得出。

他去看望张晨时,已经是登基后第三日。

“你傻不傻?都说了我早有准备,你不必冒险,为何还要执意受这一剑?”他来到张府为他上药,看着那一道又深又长的伤疤,不由得责备着他。

“做戏要全套,否则陛下如何能这么快收服王淇?”张晨在榻上呲牙咧嘴道。

“朕不会再让太傅受此罪过了。”朱凌默默片刻,只吐露这一句。

张晨没说话,只是觉得这孩子长大了许多,愈发有一国之君的模样。

“阿爹,我来看您啦。”一声清脆如银铃般的女音传入耳中,朱凌转身去看,只见一位身着碧色纱衣,模样不足三岁的女童携着一只金丝鸟笼正奶声奶气唤着阿爹。

“玥儿,不得无礼,快叫圣上。”张晨披好衣服艰难坐起身来,轻声命令道。

“圣上好。”小女孩放下笼子,微微屈膝,那模样小巧可爱,朱凌一见便浮起笑容。

他招手将女孩拉到面前,看着那笼中鸟儿问道:“能不能告诉我,这里面装的什么呀?”

“是鸟儿与藤蔓,是爹爹喜欢的鸟儿与藤蔓。”张玥甜甜笑起来。

“好了好了,玥儿先出去罢,爹爹还有事情与圣上说呢。”张晨亲了张玥红彤彤的脸蛋,示意她出去,她便留下那鸟笼独自出了殿门。

“陛下见过周废后了么?”张晨见玥儿走远方开口问道。

“见了又如何?”朱凌摆弄那只鸟笼,平静答到,“我去过。只是……她不在了。”

他看向张晨,一字一句道:“我将那枚玉佩埋在了她的院子里,便叫人封锁住,再也不要打开。”

他说着,眼角湿润,很快又用衣袖拂去。

“时辰不早了,朕要回宫去了。”说罢,他起身欲走。

行至殿门,又转身道:“那只鸟儿,与那根藤条,也是朕所喜爱的。”

张晨会心一笑,颤抖着身子将鸟儿放飞,他知道,它该去找更好、更新鲜的藤蔓了。

后世传言,张晨伴随大宁皇帝朱凌一生,教他立身、予他关爱,是朱凌一生的良师益友。

而没有一处史书记载,宁康公主溺毙之时,是张晨将小球放在那片荷叶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