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曲西厢尽
壹、
出来的时候,余二爷就靠在椅子上看着她。长眉长眼,被打湿了一样的黑的长发——从水里托生出来的人儿。
贾老板赶忙把手里的茶杯放下去,一只手虚虚地护在她身后,领着莺莺到余二爷前面。
“二爷,您看,这是莺莺。”
莺莺一下子笑出来:“干什么?贾老板,我是唱戏的,又不是出来卖的!”
贾老板又惊又怒,赶忙着要给那“二爷”赔不是,反倒是余二爷笑着说:“不碍事。”说完自顾自盯着莺莺看,良久把烟斗移开,张张嘴,一个烟圈不偏不倚地送到莺莺脸上。
莺莺咯咯地笑了起来,用手帕在脸前挥了一下,把最后的一点烟圈也打得四散飞去。
后来余二爷回忆起莺莺,他总想起这一幕来,烟圈下这个女人的眼睛往旁边一瞥,嘴角一勾就笑起来,这笑声把周围的空气都荡地散发出笑意。
余二爷也笑了一下,背着一只手走了。
其实后来莺莺回忆起来初见,那时她内心的欣慰和忐忑,也都是不可名状的,只不过那感觉又与余二爷绝不相同。但这也是后话了。
还没等贾老板那句“祖宗喂!”冲着莺莺喷出来,莺莺一歪就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贾老板,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用不着您老这么着急!”
这当然是做给人看的,这么对待余二爷是贾老板和莺莺一早就算计好的——余二爷好这口。
南街的大戏台名字就叫“南街大院”,搭的戏台子很广,没有人的时候看起来就极空旷,有上下两层,下面那层是厚红丝绒椅子,看起来有些富贵糜烂气象,上面那层桌椅幕布,以至烟酒点心,无所不有,是专供有钱人看的,第二天的时候余二爷就坐在靠东的一个位置看着莺莺。
戏台上有人对张生唱着,“休教那淫词儿污了龙蛇字,藕丝儿缚定鹍鹏翅,黄莺儿夺了鸿鹄志。”
这是《西厢记》里的唱词,唱的崔莺莺和张生的缠绵爱情,唱这崔莺莺的人碰巧也叫莺莺。
莺莺是一身好扮相,眼睛本来就上挑,带了妆就更媚起来,眼尾眉梢都坠着一个花旦该有的妙风情。
《西厢记》里唱得不错的——“黄莺儿夺了鸿鹄志”。
一出戏唱完了,莺莺挑着眼往二楼上瞥,余二爷已经走了,她心里一惊,定了定神往后台走,已经有人迎出来了:“莺莺姐!你看二爷的大手笔!”又有一群女伴围着那些东西唏嘘不已。
远远就看到宝蓝色的豆绿色的头饰摆了一桌子,莺莺的搭档碧文回头笑着打趣:“我可也想认识认识二爷!没见有人送我这么多礼。”
莺莺这才松了一口气,还没坐下,就见贾老板陪着余二爷往这边走过来。这是余二爷第二次来了,识相的立马就往外走,挤挤攘攘的后台立马就空空荡荡地。
莺莺斜倚着椅子的靠背,镜子里一个女人用两个手指拈起一个翠丝钗,手往上一举,袖子就滑下来,露出一节葱白胳膊,簪子缀在那黑里,莺莺转过头来笑说:“莺莺很喜欢,谢谢二爷。”
真好像黄莺一样。
余二爷没有说话,莺莺也就气定神闲地看着他。这时她才得以细细打量这个大名鼎鼎的二爷,浓湿的黑眉毛,眼睛生的也清,好像水仙花盆底下的的黑石头一样,洇着一层水汽,凉凉的,削薄的嘴唇,嘴角有点上扬的意味,这让他不笑时候也显得带了几分笑意。
余二爷过去把莺莺戴的有些歪的钗子重新拿下来给她带上。身子往下俯着,下巴虚放在莺莺肩上:“黄莺儿能不能夺了我鸿鹄志?嗯?”说完低低一笑,这气息就传到莺莺的鼻子里,传到她的嘴边。
莺莺把头扭过去:“小黄莺何德何能,横竖二爷今天喜欢,明天就厌了。”
余二爷笑意又深了一分,似乎真是在逗一个黄莺鸟:“莺莺,你名字好听,人也俊俏。”他把她的手拿起来贴着自己的脸,调笑一样,“你给我画个戏妆,我不要当这二爷不二爷的了,我去唱张生给你对戏去。”
贰、
城里都知道余二爷新捧了一个戏子了,说是宠的不行,恨不得娶回家里去,但是戏院里的日子还是一天天过着。
“莺莺!你来看一下这段戏文。”贾老板站在戏台口喊着。
莺莺迈着步子过去了:“这新戏什么时候唱?”
“第三个月就得演了,你先练练。”——意思是第个月就可能就要动手了,这段时间一定要稳住余家老二。
莺莺说这么早啊,早晚练嗓子谁受得了啊。这不会是一句掩盖的话罢了,让她看着蛮横又没脑子,这样更不会引人怀疑。
贾导演就又哎哟哎呦地叫着,让莺莺好歹撑着这台面,末了又说:“我把这好角色巴巴地给姑奶奶奉来了,姑奶奶好歹吃回苦好好练练。不然我们这戏院可让谁来撑啊!”
莺莺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让她分外小心,一旦出了差错所有人都保不住。
她一时悲哀,眼睛就流露出些凄凉来,不过这凄凉不过一片薄薄的烟,立马就溶在眼里不见了。
老贾还是看到了,他也替这女子暗暗悲哀,可他们都是被锁死在这儿的人,只要二爷不死,这戏谁都得演下去。
他们都是余家老三背地里的人,余氏老大一早就死了,剩下老二老三,老二就是这余二爷。争权夺位的戏码,总要有人牺牲,他们就是这牺牲品。
只是老贾和莺莺从来以为牺牲的只有自己这类人,他们从未想到,二爷的一段感情——他双手捧上来的,生怕碎了的爱,也在这段戏里被粉碎地支离不堪。
莺莺从戏院里出来,这时正是秋天,天高而远,远处的风一阵一阵送来,那一阵悲慨再次劈头盖脸地溢出来,戏台上是唱戏,戏里面的角色崔莺莺是假的,连她自己都是假的,派她唱戏,戏里戏外都是戏,可巧她也叫莺莺。
一滴泪就挂在那里了,她已经懒得拭去。
叁、
二爷隔三差五就来听她唱戏,一日下雨,树叶都落光了,只听得雨打在青石板上,“叮哩咚咚”地响。她一掀帘子,一种透灵的黑蓝色天空,好大的雨,真是密得泼水一样,四下没什么人,隐约看到远处的光,也照到雨线里,丝丝缕缕地折射,整片黑色的天地下就有了那么几条细细的流窜奔走的暗黄色光线。
戏院里只剩她没有走了,正要动身回去,旁边忽然有人搭上了她的肩,她吃了一惊,急忙往旁边退去,居然是二爷。背着光还能看到一个勾着的嘴唇,他也吃了一惊,她就赶着说:“我道是谁,原来是二爷。二爷下雨天怎么跑来了?”
余二爷没有说话,撑了一把伞,向她旁边靠了靠方才说道:“走吧,送你回去。”
隔着一个伞柄,或者说,隔着一层已经砸实了的墙,她感受到身旁人的气息。下雨天是清洌的,鼻子里一股股地钻来雨天的气味。
走了一段路余二爷突然停下来,笑着对她说:“莺莺,我们去唱一出戏去。”说完就站着看着她,她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脑子中飞快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要张嘴,余二爷突然把食指放在她嘴边:“不用说那些俏皮话,莺莺,你陪我去么?”她一呆,才知道他刚刚的意思单纯只是去唱戏而已——难得这样的人居然有这种小孩子一样的想法。
“二爷一个人来的吗?”她把手挽上他的胳膊,他笑着说:“张生来见莺莺还要带别人吗?”——他又说自己是张生。她笑着瞪他一眼,回过眼的时候偷偷看着四周,好像确实没有他的人。
他们往戏院里走着,“真可惜。”她想着,“偏偏今天没有派人埋伏下。”
晚上的戏院人早就走空了,她从荷包里拿出钥匙,一面开锁一面说着:“二爷怎么有这样好兴致?”他在她旁边打着伞罩着她:“这就忘了?上次不是说要和你唱一出戏?”
她听到这句话手上一抖,又害怕他发现了自己是在作戏,所幸锁这时候开了,“啪嗒”一声,也好像下雨一样,他推门,入眼是偌大的戏台,没了台下阵阵叫好的观众,没了开的亮堂堂的大灯,只有一个戏台子,台子上空空荡荡的,他和她突然都意识到这平时热闹的戏台原来也这么寥落。
余二爷拉着莺莺绕到后台,摸来摸去找不到灯,屋子里黑洞洞地,莺莺想着自己随便摸一个什么东西结果了这男人算了,旋即想到自己的好笑——万一失手还不功亏一篑?
莺莺笑着把灯打开了,外面还是那样噼里啪啦的雨声,透过窗户还能看出蓝黑色的天,但是这里可以避雨还有灯光——居然萌生出一种普通夫妻隐居避世的意味。
余二爷端坐在莺莺平常的位置上,把一只蘸了油彩的笔递到她手里:“给我画张生,我就是你的张生。”
莺莺笑起来。
她顺着他的眉描过去,眼睛,鼻子……
他看着她,他知道她的眼睛里有一个画笔纵横来去,还有他的脸,他现在只想和她唱一出戏。他也不知怎么了,他只想和她唱一出戏,他演张生,她演崔莺莺。
他突然一阵心慌,在莺莺要给他画嘴唇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我不喜欢有人给我画嘴唇。”
看着她,他又说:“你的妆还没有画。”说完他自顾自地为她涂红唇。
红唇画完了,他往后欠身,好像在欣赏一样,莺莺说:“我看看余二爷画……”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就看到他倾身上前,一只手轻轻按在她手上,另一只手绕道她脑后,他的唇就贴在她唇上了,红唇一点点印上去,他又退回去,真好像片叶不沾身一样。
余二爷笑起来:“我的妆画好了。”
那晚唱了什么都不重要了,迷迷糊糊只记得外面下雨,他们两人在屋里面唱戏。什么都戚戚蒙蒙的,外面的人说起来不过一个少爷宠着一个女戏子,又有一些天真的,说是一段令人神往的佳话。
只有这里面的人回看这段,只看到一阵灰蒙蒙的烟,最多一阵啪嗒嗒的雨,一切都不那么真切。好像一块绣满繁花锦鸟的绸缎,劈开就能看到后面的破棉烂絮。
肆、
一连几天不见二爷来,这日莺莺到后台,就见碧文坐在桌子上,一旁椅子上坐着余家老二,余二爷还是那样笑着,一手拉着碧文,她心里咯噔一下,正巧二爷回了下头,一眼看到莺莺站在门口那儿,“还是那个清水里供出来的美人儿。”他想着。
碧文也看到她了,赶忙叫着:“莺莺姐,托你的福,连我这样的人也结识了二爷了。”
莺莺也笑了一下,暗暗羡慕碧文是个普通女子。
吊了这么久,还是失败了?她在心里暗暗想着,难得自己能和他这么亲近,到底失败了。
以前的那些女人她是知道的,要么近不了身,要么被发现了,都没什么好结果。
应该是没有露出什么疑点的,这么一想,不过是新鲜感过去了,换了个人而已——不过她的戏还要唱下去。如果二爷一离了她,她就不唱了,那难免让人怀疑她就是为了勾二爷过来才唱戏的。
不知道老贾知道这事没有,莺莺还在心里盘算着,也不排除他发现了,那就要分外小心。
谁知余二爷是有心逗她一逗,她正在化妆台前出着神,二爷已经放缓步子静悄悄走到她身后,用一只手蒙住她眼睛,旁边立马就有人拍了两下掌,一个提着蒙布笼子的人就从后面急急忙忙赶来。
提笼子的人到了跟前,余二爷就把手从莺莺眼上拿开,转身掀开蒙着的布,里面竟然是只黄莺儿鸟,羽毛鲜亮,遍体黄绒绒的,余二爷一逗,那黄莺儿鸟就鸣叫一声,真真清脆好听,旁边的人都围着夸赞这黄莺儿好。
独莺莺瞅着那黄莺儿竟是看呆了,那黄莺儿又鸣叫一声,莺莺才发应过来,她冷笑两声,只觉得心里怒气上涌,一下子再也克制不住,突然就伸手去抓那笼子的小铁丝门。
那笼子上的安了两处衔接口,要先把这两处推开了,鸟笼子上的小门才能打开,她猛地一抓一扯,笼子咳哩喀喇地响着,小门一点也打不开,她一边乱扯着,嘴里一边骂着:“让我来这破地方唱戏还不够!今个儿还弄了这黄莺儿鸟来给你唱,分明是拿这黄莺鸟说我!你还敢给我看,你还敢给我看。”
众人都又惊又吓,居然都呆在周围,连劝都忘了劝,余二爷也被她这一下吃了一惊,忽然就意识到她的心酸,自己心下又悔又喜,悔的是不该拿这黄莺鸟给她看,喜得她这样真性情,一点不带虚假,他心里有种感情一阵翻滚涌动,立马去帮她开那两处小衔接口,他刚一拨开,莺莺一扯,笼子门就开了。
余下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地赶忙劝着,心里都大恨莺莺得罪了余二爷,戏院可有的受了。
莺莺拨开了那笼子,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冲动惹了这么大的祸,非但这么多年的埋伏打了水漂,就连这个戏院都跑不了。
一旁贾老板已经在推碧文赶紧去劝二爷,碧文哪里敢去?
莺莺想着,忍不住就哭起来,余二爷一把抱住她,口里只说错了错了,以后再也不拿这东西了。
伍、
上次那个黄莺儿的事儿一闹,外面传得更是不像话,已经有人开始说余二爷要倾家荡产来送这莺莺了,戏院里的人亲眼见了那一幕,更是把莺莺奉得神仙一样。
余三爷觉得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了,又暗地嘱托老贾最近的各种行动,老贾也是和莺莺分外小心。
莺莺第一次去余二爷私府的时候府内从大门、仪门、大厅、内厅、内三门、内仪门直到正堂,一路上正门大开,一路罗锦列绣,真真繁华不尽。
余二爷牵着她的手进了一个内堂,只见乌鸦鸦一群人人站在地下,她一来就往两边分拨开来,前面正是两个大红蒲团,余二爷带她走过去,其余的人就都又回位站好,锦帐绣幕,一众人等鸦雀无闻,余二爷带她跪下,后面的人纷纷跪下,只听得衣襟簌簌之声。
余二爷磕头至地,又抬起头来,口内朗声说道:“今日余沐新愿与卫莺莺定下婚约,皇天有证,至死不悔。”
说完他看向莺莺,卫莺莺看着他,磕头至地,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可她不能,她知道她不能。“有情皆孽,偏生是这样的情。”她想着,余沐新已经帮她拭去了那泪。
他只当她也和他一样欣喜,不知她在这时便已抱定了葬送的决心。
陆、
是在新平湖的船里,湖里一早清了游人,他们的人就偷偷埋伏着,二爷真是信任她,只带了随身的两个人,上船的时候更是只有他两个和一个船夫。
小小的乌篷船里,莺莺坐在余沐新身前,往后靠在他身上,她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柳枝。远处有人拿着埋伏着,拿着望远镜往这边看着,柳枝入水,三上三下,就是动手的时机。
只要余二爷留在船蓬里,她呆在船前,余二爷绝无生还可能。
湖又清又广,一片小船剪开流水,划出燕子尾巴一样的水痕,竟真有些寻常夫妻的意味,她险些落下泪来。
莺莺回头看看二爷,看到他带着笑的嘴角,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往后靠着的身子……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是想要记住他的样子的。
她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来那晚他搂着她,良久说了句“莺莺。”那晚她笑着问:“可是夺了二爷的鸿鹄志了吗?”余二爷把头放在她肩上,说:“嗯,夺了。”顿了一顿又说,“便是给了你又怎样。”
这段回忆,她仿佛是隔了许多年再看一样,她又回过头来,湖上的水汽上来,蒸得眼睛有些迷蒙。
她起身,笑着说:“你坐着吧,我去前面看看景儿。”突然他想要拉住她,好像她会像只鸟儿飞去一样,旋即他就觉得好笑。于是他冲她点点头,拿了一个糕点送到她嘴里。
一切都似寻常。
莺莺走到船前,缓缓蹲下身,柳枝轻轻触到水面,浩浩远远一池湖水就托着那柳枝,下面映着一切的倒影,一切都好像那个下雨天一样,绮梦,又凄蒙。她没有落泪,这时她反倒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正是这冷静蛊惑着她,让她垂下这柳枝。
柳枝点水。
抬起。
点水。
抬起。
最后一次,她清晰地看到柳枝扬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有些晶莹,便在同一刻,她听到无数声枪响。
“你要到船头,只要余二爷在船蓬里,绝无生还可能”。
直到三年后,卫莺莺再次来到新平湖,欠他的那滴泪才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