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玩物
清晨,山下的小村子中
早起做买卖的人们已经支好了铺位,炊烟从氤氲在小镇的上空,天光逐渐大亮。
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从村子后山快步走来,穿过早起还带着露水的稻田,消失在村外的大道上。
一、
这个人是我,我姓齐,圈里人都叫我老齐,说好听点,是个古董商人,说的难听点,就是个古董贩子。
专门为各路买主入手合心意的东西。
我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大概半年前,有位京城里的贵人托人找到我,说嘱咐我一笔买卖,让我去一个穷乡僻壤的村子里拿一件东西,时限半年,报酬平常的三倍。
无论是为财还是畏势,我都无法拒绝。
可是,当我费尽周折来到这个山中小村的时候,才发现,好像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这里太偏僻了,这种地界,怎么会有尖子货的古董?这山山水水的,要是说有明器,可能更靠谱一点。
可如果是明器,那笔买卖为什么找到我身上呢,找个土夫子不就行了?
其次,如果说这个村子里,有人祖上是退隐下过来的高官,有几件宝贝传家,那自己一个人怎么做局?
路上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月了,我没有退路。
我在村子里已经住了两个多月了,刚开始村民们还很好奇怎么会有外乡人来这里。
我随便说了一个落第秀才的身份,为奸人所诬陷,流落至此。
混迹江湖,这种说辞早已烂熟于心。
村民淳朴,也就收留了我,还许我在村中学堂授课,补贴家用。
就这样,我留了下来。
而关于目标的宝物,依旧毫无头绪。
天无绝人之路。
那天学堂里的一个小孩子跑到了后山玩耍,在找回来之后,被拉到祠堂执行了家法。
我大感意外,一个小孩子,仅仅是去了后山,就被执行家法?
第二日,我托词补课,去看了那个小孩子。
在他的嘴里,我听到了一个传说。
曾经有个村里的年轻人,去后山山神庙里拿走了一件东西,后来就消失在了村子里。
之后就有村里的老人定下族规,把后山列为禁地,违者无论年幼,都要族规处置。
我神色平静地回到学堂,我知道,我找到了,那东西一定在后山。
我对外说我要出去游学几日,马上就回来。
准备好东西,我便连夜上山。
山神庙里根本就没有山神!
这是我进山的第三天,在傍晚时分,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在山南崖壁下,找到了村民口中的山神庙。
这里就根本不像一座山神庙,没有供台,甚至都没有神龛。
身后传来脚步声。
豆大的烛火,晕出一片不大的暖黄色光,依稀可以看出来,是一个小孩,在一座大概可以称之为庙门的地方静静等着。
小孩说道:爷爷说今晚有客人,让我出来接一下。
客人?是在说我么!
转过山神庙,后面是几间老旧的茅草屋,天光太暗了,已经看不出来具体的样子,只是在山风呼啸中,茅草屋中还亮着灯光。
小孩引我进了门,堂中的桌子上有着和小孩手中一样的烛台。
桌子右侧坐着一位老翁,昏黄的灯光下,那是一张样貌奇古的脸,老得我已经看不出来年纪了。
老人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小孩拿着灯走进了后堂,没在出来。
窗外山风呼啸,烛火摇曳,不时发出几声脆响。
我们都没有说话。
“你是来拿东西,对么?”老人缓缓的开口说道,虽然是问句,可语气却无比的坚定。
“是。”
“财帛动人心,可总有比钱重要的东西,你不后悔?”
我迟疑了一下,可是想起托付的那位贵人,我没有后悔的退路,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是。”
“那好,你等等。”老人怔怔得看了我许久,开口回答道。
随即起身,往后堂去了。
实话说,我到现在都如做梦一般,一切都太顺利了。
老人把东西给了我,就像扔给我一把烧火棍。
那是一把剑,或者说,是两把剑。
古董圈里,很少有收藏武器的,实在是兵器之物,多是铁器不易保存,而且使用较多,品相就更难保证。
况且,凡是利器,多是主人生前挚爱,大多会在百年之后随主人入墓。
所以世俗之中,很少能有传承有序的兵器。
而这把剑,就是这极少数中的精品。因为这是剑中剑。
所谓剑中剑,就是在原有剑的基础上,加铸一把剑。
第二把剑既是第一把剑的剑鞘,又是一把全新的剑,工艺之高,巧夺天工。
这样的技法,在前朝就已经失传了,我也是在家传的笔记中,看到过零星的记载。
这一次能看到这样的宝物,不虚此行。
当我把目光从手中的剑中移开时,才发现老人一直在注视着我,目光中有一种看不清的莫名意味。
“您老开个实诚价吧,小辈绝不会还价”
“你拿走吧,你不后悔就行。”
老人起身准备离开了,走之前,指了指门口,示意我收拾好离开。
我看着老人的背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哪里来了一阵风,吹灭了烛火。
我拿随身的火石重新点燃了烛火,不过,似乎火光发生了一些变化,明亮了许多。
我并没有在意,微微向后堂施了一礼,快步离开。
从下山之后,我一路披星戴月、昼夜赶路。
今日,这已经是我回京的第三天了,东西已经交付给了上家,数万两白银,唾手可得。
只是这柄剑,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铸剑之术在家族古籍秘典中有据可查,而知晓其铸剑之法的,无一不是青史留名的大铸剑师。
而他们所铸的每一柄剑,仔细调查未尝不可整理其传承脉络。
而从后山拿出来的这把剑,竟就像凭空出现一般,而且铸剑技法之高,更是世所罕见,没有理由找不到记载的啊……
算了,算了,既然贵人都未曾有疑虑,如此这般,我也是自寻烦恼罢了。
只是从那个偏僻的村子里回来,那个老人的样子,我就想不起来了,不应该的啊,我的记性什么时候,差这么多了。
今天店里的伙计也告诉我,我嘱咐他买的东西没有了,看我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我什么时候嘱咐过他了?
夜深了,应该是最近奔波的太远了,缓过来就好了。
房中烛火的映照下,我两鬓的白发似乎增多了……
二、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生活在山里了,这里是我的世界,山里的每一处都是我的乐场。
爷爷说得没错,我是山的孩子。
只是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种莫名的情绪,是那么的强烈而又复杂——痛苦、怜悯、失落、纠结……
我那时还太年幼,不知道这样一个身份意味着怎样的一生!
这座山里无处不布满我的足迹,可是每一次我靠近屋后的地窖时,总会有一种强烈战栗感将我笼罩,就像我那一年冬天惊醒北山冬眠的猛兽。
不,不不,那是一种比锋利的爪牙、蔑视的眼神、鲜血淋漓地巨口更加使我恐惧的感觉——我如果再进一步,就会这处黑暗的洞口无情地吞食。
那天,是我的哭声惊回了巡山的爷爷。
总有一天我会进去的,一定会!
爷爷告诉我说,今晚会有人来,让我拿烛台去接人。
随后爷爷就进了地窖,从里面拿出了一把剑,很漂亮,是我等了很久的玩具。
山上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上一次还是一个年轻的哥哥。他说他是山下村子里的人,来拜山神。可是他却一直盯着爷爷,仿佛在等一个回复。
我知道,他也是来拿东西的。
爷爷前一夜就准备好了,只是看得出来,爷爷不开心。
村子在山的庇护下是足以安稳度日的,可是,总有人求得不仅仅是安稳……他不是第一个,亦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个哥哥走了,拿走了一个烛台——也是从地窖里拿出来的
可是有一天,烛台就突然的出现在堂屋中桌子上,似乎一直在那里。
那天,山下来了很多人,他们和爷爷说了很多,爷爷似乎也无能为力,他们呆坐了很久,第二天就下山了。
之后,爷爷说,以后村里不会再来人了……
可是那天之后我发现,我靠近地窖时那种恐惧的感觉减弱了许多,我可以慢慢一步步接近那里——只要有人拿走这里的东西,等东西再回来的时候,我就可以进一步接近地窖。
战栗的恐惧化为了无穷的好奇。
话说回来,今晚来了一个中年人,穿着一身深蓝色长袍。村里人不会这么穿,村里人也不会来。
这应该就是爷爷要等的人吧。
我把中年人带去见了爷爷,他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等爷爷回到后堂,前面的烛光暗了又亮。
交易达成了。
后面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是爷爷,每次有人拿走东西的时候,爷爷都会这样。
又进了一步呢,这次我可以走到地窖口了……
如果,如果再拿出一件东西,我就可以进去了,一件东西就够!
后山的日子依旧波澜不惊,老人一日日巡山,小孩在山口与地窖之间徘徊。村子里的先生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了,村里的稚童最初几天还问父母先生去哪里了,后来也就慢慢不问了。
有个消息不知真假地在大人之间流传着,说先生偷偷去了后山,在清晨破晓之时,离开了村子。
族老下了禁口令,也就没人再提起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乡人。深夜时分,族老们在祠堂里齐聚,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静默地看着后山的方向,久久之后,深深叹气。
不知何处起的风,在祠堂回廊里周旋,供桌上的长香在深夜中,点点猩红……
三、
只要有人来,后山的地窖里,就会多一些东西。我不知道它们价值如何。不过从每一次来拿人的反应来看,应该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我并不在乎。
因为他们拿走的东西,最长一年,就会回到地窖……
回不来也无所谓。
我在山里呆了多久,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那个时候,好像山下还没有村子。
后来搬来了一些人,似乎是躲避战乱。
有人进山的时候看到了我,时间久了,他们就叫我山神。
可我知道,我是个人,一个被后山画地为牢的人。
直到有一天,我在巡山的时候,在山的那一边,捡到一个小孩子,他改变了我的生活。
之后很多人上山拿东西,每一次都是地窖里有什么,我拿给他们什么。
后来,山下有个年轻人来找我,他说他要找宝贝,我哪有什么宝贝。
那时候后山地窖里出现了一个烛台,我就拿给了他。
再见到那个年轻人的时候,我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他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和我的苍老不同,他是那种生命力即将完结的枯老,就像山里的老树。
可是,这才过去短短不到一年!
他是被村里的族老送到山神庙的,我救不了他。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地窖里的东西是要用命拿的!
我把烛台放到桌子上,那个孩子似乎并不受影响,只是还不能直接拿地窖里的东西。
等东西被人拿走,再次出现在地窖的时候,那些东西,就成为了他的玩具。
我知道,我老了,山已经选好了接班人。
京城里死了一个古董商人。
生老病死,本也没什么特殊的,可是奇怪的是,这个人三十多岁,居然是老死的。
后来,听说朝堂上有位贵人也是不幸薨了,却是秘密发丧。
市井传言,这位春秋鼎盛的贵人,居然也是老死的
不只如此,贵人生前最喜欢的一件宝贝,在其死后,不知下落……
后某年某月某日,一个不知名的山村后山中,那个老人再一次进入地窖。
比起上一次来此处取剑时,老人又衰老了几分。
老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这一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这座山上的一切秘密,都将随着他的离去,归属于后面那道年轻的身影,或者说从始至终,老人都只是一个保管者,在等着山的孩子长大。
地窖口有一个约有十五六岁的少年拿着一盏灯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个老人的背影,而在他的背后,负着一把剑——一把剑中剑……
山道上走来一衣着不凡之人,向村子走去……
山人笔记《梦中记》中记载:庚子年腊月十七日,月圆。今日午后小憩,有一梦。梦中见一老人与一小童,用家传之物与过路人换取衣食。而其人用此物,数月之内,富甲一方,却年寿不久。后此物复归老人之手,为稚童玩具。又忽见一人自山中而下。未果,遂醒。手书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