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旧山河
1、
苏锦敛是铭城里的角儿,也就只是在铭城里头唱乾旦算得上头一份,如果放眼整个中国,烽烟四起,没人记得谁是角儿,同样没有人在意他是不是角儿。
文九言不这么认为,但凡是角儿哪怕就在犄角旮旯里那也是角儿,有人的地方就有角儿。
文九言见到苏锦敛的时候,苏锦敛正在城西南的一间被火燎了一半的破房子里练嗓子。那嗓子清透嘹亮,一嗓子喊出去,天上的太阳也要跟着震三震。
自“九一八”以后,铭城里有头有脸唱戏的全跑了,有的南下,有的去了中原,有的跑得远,去了西南,来来回回地逃啊跑啊的,只剩下零星的半吊子唱戏的,而铭城的老百姓也跑得所剩不多了,人走茶凉也不过如此。
苏锦敛却是有意思的,大老远从京城北上逆了这逃难的人流,自个儿提着自己的戏服头面屁颠屁颠地来到铭城这个日渐萧条的小城,进了这西南一角的院门第一句话便是:“师父,我回来了。”
可惜,这房子也是个人走楼空的景象,他师父早不知是跑了还是死了。索性,苏锦敛也就这样住下了。
文九言是北平一家日报社的记者,他那天正在拍铭城的战火之后的硝烟废墟,准备在报纸上大骂特骂日本鬼子的残虐。一转头便撞到苏锦敛练的嗓子。
苏锦敛的嗓子一开,犹如一阵春风吹进了垂垂老矣的铭城,一下子枯木逢春,春暖花开。
2、
“我不是角儿,角儿都在北平。”苏锦敛穿着青白色的褂子,一双黑色布鞋,年纪轻轻的二十岁出头硬生生地给穿老了几岁。
他坐在太师椅上,端着三才杯,喝的是花比茶多的茉莉花茶。
文九言的西装早已扔在一边,深色的衬衫被熨烫得很平整,胸前挂着一个相机,腰间别着一个笔记本。
文九言听了,开口说道:“苏老板在北平没有名气,倒在这铭城也算是一等一的好。”
苏锦敛冷哼一声,不知文九言是夸他还是贬他,铭城早已物是人非,在城里找到几个活物都挺困难,说他唱戏唱得好?是和鬼比较呢吧。
文九言见苏锦敛没有说话,接着又说道:“苏老板还会回北平嘛?”
苏锦敛沉默半晌,花茶喝得倒是没有停,他从三才杯中抬起头,一双晶亮的眸子闪着光,“我师父在这里,我不能走了。”
文九言看窗外天色渐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苏锦敛从小被卖进春晖班,长在梨园,虽然这春晖班只是万千梨园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但是这班主也是苏锦敛的师父却对徒弟都是和善亲切的。
天边晚霞像泼墨一样洒在天际,文九言也自知叨扰多时,于是抬了屁股,“苏老板如果想要找师父,我倒是乐意帮这个忙,改天有时间了,还请苏老板能让我采访一二,往报纸上一登,如果被您师父瞧见了或者有知情人士,自然也能找到苏老板您。”
苏锦敛看了看他,站起身,双手抱拳,“谢谢文先生了。”
等文九言走到门口他又叫道:“文先生,”见文九言抱着衣服转过头苏锦敛才接着说,“文先生,我不过是个不成气候的戏子,担不起一声苏老板,以后还是别叫了,叫我苏先生就可以了。”
文九言看着苏锦敛因天黑逐渐不明朗的脸,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3、
苏锦敛是鹅蛋脸,雪白皮肤,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双眼皮也是刻得深邃,玉树临风,翩翩君子。
在得知苏锦敛是唱乾旦的后,文九言立马恍然大悟,原来,苏锦敛这才长了一张这样的脸啊。
这大街上没什么人,苏锦敛最喜欢去的就是一间被炸飞了房顶的戏园子,文九言就把采访地点定在了这里。
苏锦敛刚来铭城的时候是他和一个守戏院子的老刘一起收拾的,收拾好的隔天,苏锦敛就在坑坑洼洼的戏台子上开始唱。
起初,只有老刘一个人听,外加在碳堆里滚过的一条狗,一人一狗,一个坐在戏院子的空地上,一个趴在旁边,一声不响,都认真极了。
后来有从战火的阴影中爬出来的人时不时也过来听两句,叹一声国破山河在,有戏听也不算坏事。
逃难的人多了,听戏的也就少了,可苏锦敛每周都能坚持来上四五天,他想着自己要是能唱好一点,师父说不定听到了,知道是自己的徒弟,也就能回来。
苏锦敛的戏服头面本来就不多,唱的也是来来回回这几出戏。
采访完毕,苏锦敛又坚持上台唱两折,让文九言也听听。
文九言提溜着相机,走到老刘旁边,那狗也算是白净些了,老刘踢了踢它,示意让个位子给新来的人。
文九言刚坐下没多久,就看苏锦敛已经换好衣服化好妆,款款走上戏台子,“这苏老板没有琴班,自己这样清唱,调也有准头,不过就是身段还欠一些。”
文九言其实并不懂戏,家里长辈逢年过节过寿也会请戏班助兴,但文九言却对这些“咿咿呀呀”并不感兴趣,回回都躲到音乐厅去听了交响乐。
如今这光景:他能坐下来听戏,简直能惊掉家里人的下巴。
“苏老……先生师承何人啊?”
老刘屏息凝视台上的苏锦敛,那声音婉转苏柔,绕梁三日。过了一阵才说:“小春雀——苏云梅。”
4
小春雀这个名字文九言听过,当年在京城唱小生也算是名扬千里了,后来被人暗害,倒了嗓子,痛心之下没有带任何弟子就离开了,最后落脚之处就是这铭城,当年小春雀也算年轻,还拉得一手好胡琴,在这铭城也能自给自足,如此好景不长,日本鬼子来了。
那时候在城前的一座小山丘上远远望去,能看到日本的军队蜿蜒几里,就这样顺着山路一路浩浩荡荡走来,硝烟未灭,天空都是灰色的,干枯的老树立在山丘上,苏云梅就坐在那枯树下,眼睛一闭,弦声起,那是恢弘志士的壮气豪情。
城里的人知道日本鬼子要来了,都仓皇四下逃散,同样也是黑压压的一群人,伴着苏云梅的胡琴匆匆忙忙涌出城外,琴声婉转悠长,在乱哄哄的人群和远方枪声大炮声中渐渐淹没。
后来苏云梅不知所踪,没有人再见过他。
一曲毕,文九言才逐渐清醒过来,看着台上的苏锦敛微微欠身,头上的珠宝在不明亮的烛火下黯然失色,只闪着朦胧的光。
文九言看到这里,掏出笔记本写下“梨园惊梦,国粹不朽”。
这时那灰不溜秋的狗站起来吠叫几声,老刘也挣开了眼,伸出苍老干瘪的手拍了两下,苏锦敛微微一笑便下场了。
在回去的路上,文九言跟在苏锦敛的身边,天色已晚,路灯忽明忽暗,铭城的夜路大抵是不好走的。
苏锦敛将文九言送至宾馆,开口道:“文先生,觉得戏如何?”
文九言不懂戏,只能说道:“苏先生唱的都是好的,在北平也是屈指可数的。”
苏锦敛微微一笑,“文先生说笑了,在北平,我连那些角儿的脚指头都够不上。”
文九言听了直摇头,“苏先生,我不懂这些,但是在我听来,你的戏要比别人的戏多一分安然若泰。”
月亮被蒙了一层灰色的云,“我资历尚浅,师父便离开了,想必是恨透了这园子里的勾心斗角,我自知实力如何,便在这无人的地方唱上两句,足够了。”
文九言看着苏锦敛那双有神的大眼睛,点了点头,感觉这双眼睛里有许多事情,也有许多深情,刻在骨子里,流在血液里,成了苏锦敛的神,也成了苏锦敛的情。
5、
文九言将苏锦敛的人物采访刚等上报,就有许多人来到铭城打听苏锦敛,很多戏班也请苏锦敛去他们哪儿,众人皆知,自从苏云梅兀自离开北平后,春晖班便散了。
苏锦敛的师兄有的去做了生意,有的去开了其他戏班,而师姐们也有的嫁了人,有的做了别的营生,苏锦敛离开的时候将师弟师妹都交给了其他几个要好的戏班,从此,他孑然一身,春晖班算是全散了。
苏锦敛不喜闹,他实在受不了天天往家跑的记者和梨园同行,索性住到了守园人老刘的家里,老刘无儿无女,每天溜着一条狗在没了顶的戏园子里转上八回。
除此之外,就剩下抽大烟和听戏这两大爱好。
这天,苏锦敛还没有卸完妆,就被人堵住了,凌霄班的班主亲自找来,他拍着折扇,坐在破破烂烂的后台,“锦敛啊,跟我回去吧,小谷子都长大了,可以自己唱花旦了,你不回去听听?”
苏锦敛拿着热帕子敷在脸上,好一会儿才拽了下来,“凌老板,我不会回去的,春晖班已经散了,我拜的是苏云梅,从此不入其他班。”
凌云听了知道苏锦敛是个倔脾气,继续劝道:“可是你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这里没有人,没有人捧你,你只能在这里等死,日本人也不知道那天想起来有这个城,再来一次,你也就跑不掉喽。”
苏锦敛对着昏暗的镜子,斜着眼看着凌云,凌云是唱老生的,如今已过不惑之年,身材微微发福,但在台上的扮相也还是相当不错的,尤其是近几年凌霄班收了不少好苗子,在北平梨园界也算说得上话,这次来请也算是大面子了。
苏锦敛擦着嘴唇,叹了口气,“凌老板不用白费心思了,我不会走的,哪怕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人,哪怕是一条狗,我也可以给他们唱,我苏锦敛不需要人捧。”
嗬,这倒好,凌云听来全是傲气和狂气,心说,你就算唱得再好也不是角儿,有人捧你你才是角儿,真是不知好歹。
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热脸贴冷屁股,顿时不舒服起来,朗声说道:“既然你不需要人捧,那你别登报纸啊,你师父,早在多少年前就没了,你现在出来装模作样地找师父,实际上还不是想红?苏锦敛,你在北平不是个角儿,在铭城也不是,你就自个儿给自个儿唱吧!看谁理你!”
苏锦敛“啪”一拍桌子,梳妆台上的浮灰“唰唰唰”地往下掉。
“我师父没有死。”
凌云见苏锦敛的脸色冷下来了,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胆寒,但他还是壮着胆子说:“苏锦敛,你认了吧,你师父早在鬼子进铭城的时候就已经……”
“没有,我师父没有死!”苏锦敛刚唱完一出戏,嗓子还没收回来,这叫了一下,把还没有进戏园子的文九言惊了一个大跳。
凌云感觉自己说不下去了,起身用扇子拍了拍身上的灰,扭头就走,刚走到门口就又说:“苏锦敛,你别恃才放旷,你就是个懦夫,你手上苏云梅的扳指可戴得舒心?那黄土下刨出来的物件,当真告诉你苏云梅还活着?”
“砰”、“哗啦”,这茶杯撞在门框上的两声是彻底把凌云赶走了,凌云擦着文九言离开,还不忘在地上啐上一口。
6、
文九言知道自己可能带给了苏锦敛好大一麻烦,但也顾不得其他,他走进后台,只有梳妆台还能明亮些,那里坐着个人,一看微卷的短头发就知道苏锦敛妆卸得差不多了,他磨磨蹭蹭地挪到正在发呆的苏锦敛身后,“苏先生,真的是实在抱歉,我对不起您。”
苏锦敛从镜子里看身后的人,眉清目秀,温润如玉,是一个搞学问的人,“你不必对不起我,是我自己麻烦了你。”
他起身看着稍高一点的文九言,“文先生也是一番美意,我也是给你添了麻烦,今后,你还是回北平吧,这里确实不适合你。”
文九言满脸愧疚,他自知这些天苏锦敛经历了什么,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安慰人的话他也讲不了多少,刚才听里面的动静,就知道苏锦敛也是生气的,为了不给苏锦敛继续找气受,他便鞠了一躬,离开了。
不久,老刘死了,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
老刘穷困潦倒,没有钱吸大烟,更没有钱买炭火,苏锦敛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剩一口气,身边只有那只常常跟着他的狗,那狗窝在老刘佝偻的胸前。
没有动静,不知是不是也死了。
老刘看着苏锦敛来了,挣扎着要起来,结果还是没有起来却咳得震天响,苏锦敛连忙跑到桌边给老刘端茶倒水,“老刘,你别急,我给你倒水。”
老刘在咳嗽的间隙说:“不……不用麻烦了苏老板,咳……咳……”
苏锦敛给老刘倒好水便扶着老刘坐起来,“老刘,要是我今天不去没见你来,也不知道你会这样……都怪我。”
刚说完他就要出门,“苏老板,你要干什么去?”
“给你请大夫,买点药,你能熬过去的。”
老刘摆摆手,挣扎着想抓住苏锦敛,没想到压着了身下的狗,那狗尖叫着跳起来,扑向了苏锦敛的裤腿,死趴着不放爪。
苏锦敛只好用一些炭渣生了火,但对于屋外飘扬的大雪,也无济于事。
老刘抓着苏锦敛的手,“苏老板,听我这个老头子的劝吧,去北平,铭城这个地方辱没了苏老板啊。”
苏锦敛摇了摇头,本来还想再说几句辩解,老刘抢了先,“苏老板,我早已是油尽灯枯了,你不用白费力气,苏老板,你唱的《昭君出塞》要比金铃儿要好,你的《贵妃醉酒》也比尚老板的要好,《牡丹亭》更不用说,你唱了那么久,刻骨铭心的还是你的嗓子和身段……”
苏锦敛听到这些,明显是一愣的,金铃儿在北平唱《昭君出塞》是唱出了名儿,他去听过不管是唱腔身段还是扮相也都是顶着了天,而尚老板云裳班的班主,一曲《贵妃醉酒》得过宫里那位太后的赏识,如今年纪大了,不唱了,这《贵妃醉酒》也成了绝唱,只听老刘接着说。
“苏老板,,不是我吸大烟,是大烟吸我,这身子是被大烟吸干了,那洋人用这的破烂玩意儿打开了国门,那日本弹丸之地的倭寇也敢来叫嚣,我算是认清了世道……苏老板啊,你的嗓子不是用来在这小城埋没的,是要一嗓子喊醒中国人的啊。”
苏锦敛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家国之事,一心只想找师父,可是茫茫这几年,犹如竹篮打水,他也是知道的,师父或许真的不在世上了,但他总觉得这是个盼头,老刘说要他一个戏子去一嗓子喊醒中国人,那可真是痴人说梦,他打心眼里明白,老刘就是想让他离开,想让他去其他地方,毕竟老刘一走,这铭城也真的就空了,没有几个人会来听戏了,他唱的不过就是一个空城,一场寂寞。
“苏老板,你走吧,老刘我一个睁眼瞎,承蒙苏老板给我唱了这么长时间的戏,我也死而无憾了。”
他刚说完,一阵猛烈呼吸,“老刘!老刘……”在苏锦敛的呼唤中最后还是垂下了手。
屋外的飞雪越来越大,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远处的山,也看不见回去的路。
7、
文九言在北平逍遥自在,在报社也就日复一日地追着新闻跑,这天他刚洗完照片,是一个银行行长的女儿要结婚开酒会的新闻照片,顺便也洗了在铭城拍的几张苏锦敛带妆唱戏的照片,黑白颜色,不过从那举手投足之间也看得出风情,看得出韵味。
“诶诶诶,你们知道嘛,小鬼子烧城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同人日报》发的新闻,烧了铭城。”
“咦,这《同人日报》的兔崽子,又被他们抢了先!”
文九言一听铭城,顿时起了精神,他也凑过去和同事们交流:“铭城?铭城不是人都走光了烧什么城啊?”
“呵,哪能啊,城里据说不久前从西北那边来了几个人,就躲在铭城。”
其实,文九言最担心的还是苏锦敛,这时,他又听另一个同事说:“唉,我这里有小道消息,还没去证实呢,说是那个佐藤鬼子喜欢中国的戏曲,犹爱男旦,”他刚说完就看了看文九言,不看还好,一看就看那脸黑得跟天黑了似的,他便接着说,“九言啊,那啥,苏老板应该不会有事的,你……”
他话还没说完,文九言就拿了大衣就走了。
报社里的人都知道文九言和苏锦敛的关系很好,也就任由他去了,说不定还能挖一个独家呢。
苏锦敛被佐藤松一抓来已经七天了,他垂着头坐在司令部的真皮沙发上,头发长长,遮住了他的眼睛,今天佐藤又请他过来唱戏。
办公室的门一动,苏锦敛知道是佐藤松一来了,佐藤一进来就奔向苏锦敛,“苏先生,等急了吧?我带了礼物给苏先生,不知您是否喜欢?”
话音刚落,他身后就出来一个穿着整齐日本军装的小兵,捧了一个大大的木盒子,放在苏锦敛面前的桌子上,“啪”一打开,苏锦敛被里面的东西闪了眼睛。
一整套上等的点翠头面,色彩样式无一不精致,苏锦敛看了一眼就觉得眩晕。
佐藤松一看苏锦敛闭着眼,以为他不喜欢,又招手让进来一个小兵,手里一样的盒子,打开是水钻头面,这下苏锦敛更晕了。
“苏先生,我有幸听过您的一小段戏,这比我在北平听到的都要有意思,您的行头我看着太旧了,就给您打了新的,不知您是否满意。”佐藤松一的中国话说得还挺顺溜,苏锦敛听来就觉得他肯定又是残害着中国老百姓烧杀抢掠来的这些东西。
如果不唱,不知道这佐藤又会出什么幺蛾子,等他耐心没了,自己就是蝼蚁,他深吸一口气,“佐藤先生,唱戏可以,但这里总归不合适。”
佐藤一听,高兴极了,小小的眼睛里溢出喜悦之光,就像得了褒姒一笑,立马叽里呱啦地用日语吩咐属下下去准备。
这天夜里,苏锦敛两三年来,终于坐在灯光明亮的梳妆台前上妆了。
他细细描摹着唇眉,这次的画眼他要比以往更细致认真,佐藤喜欢看《天女散花》,所以也就给他备了一身《天女散花》的行头。
苏锦敛觉得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唱戏了。
外面是不知佐藤松一从哪里抓来的琴师,丝弦一起,苏锦敛登场了。
8、
苏锦敛双手抓着绸带团成的锦球。
“祥云冉冉婆罗天
离却了众香国历遍大千
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
一霎时来到了毕钵前……”【注:《天女散花》选段】
那长长的绸带往后一扔,慢慢落下,苏锦敛再一抬眼,那双眼里是清澈的光,是普度众生的天女。
这时他看到佐藤松一身后的一面墙上挂满了乐器,大多是东洋乐器,但其中有一把胡琴,像极了师父的胡琴。
当场苏锦敛像被点了穴,立在那里,琴师也愣住了,无助害怕地看着底下的佐藤松一,佐藤松一没有说话,就直勾勾看着苏锦敛慢慢走下台子,直奔他身后的胡琴。
他恍然大悟,笑了起来,“苏先生喜欢这把胡琴?我这里所有的乐器,只要你喜欢只管拿走就是了。”
苏锦敛伸手够上了这胡琴的弦,这琴肚子上还有自己小时候刻下的一道痕迹,泪水就在他眼里开始打转。
佐藤松一慢慢起身来到苏锦敛身后,指点江山一样讲述这个胡琴的来历,“这把胡琴,是我刚来这座城时有个人在城外的山丘上拉,我对他十分的欣赏,想把他带回来,可是谁知道我们什么话还没说,他就一头撞在树上了,我们的人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
佐藤松一没有说的是,他们去抓苏云梅的时候,苏云梅说了一大堆的话,声音沙哑,佐藤松一听不懂,翻译说是反对日本帝国的话,一怒之下开枪打死了。
苏锦敛闭了眼睛,他手一垂便从袖子里滑下一把匕首,他一个转身,一瞬间拔刀,一眨眼就对着佐藤松一胸口就是一刀。
血,花了他的妆,染了他的新头面,佐藤松一送的。他突然觉得很好笑,他找一个死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居然在这日本人的私宅里找到了故人的遗物。
“哈哈哈哈……”苏锦敛觉得自己疯了。
9、
文九言通过各种朋友打听到苏锦敛在佐藤上校的私宅唱戏,问清了地址就连忙跑去了,一到地方他的心就凉了一半。
枪声不断,还有各种呼喊声,还有各种东西被砸的声音,文九言连忙翻墙进去,就看到佐藤家一些地方已经烧了起来,各种声音响成一片,突然一个重物撞在了他的腰上,一低头,便看到一个满是珠翠的头,那头一抬起来,是早已花了妆沾了血的苏锦敛。
“苏……苏先生?”
只听后面是不断的枪声和喊声,文九言立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立马脱下外套大衣,裹着苏锦敛就往大门跑去。
“文先生……去……去南青山。”
南青山就在铭城的南边,他们跑了一夜终于跑到南青山的山顶,这山不高,但在这些群山中算是一览众山小了。
文九言是开车来的,一溜烟跑就快了许多。
他望着走在前面的苏锦敛,苏锦敛的衣服沾了血又沾了灰,狼狈不堪,但是他却觉得有一种破碎的美感,令人窒息。
“苏先生,你这……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错了。”
老刘死后,苏锦敛是要走的,他想走到哪里都可以,没想到日本鬼子就真的回来了,说是城里进了不该进的人,当即抓了城里屈指可数的人。
包括苏锦敛,那时他还在一边收拾戏服一边唱着《锁麟囊》,一群穿土黄色军装的日本鬼子就冲了进来,把他带到佐藤松一跟前,佐藤很高兴,就把他带到军营里,想让他唱几出京剧。
苏锦敛不唱,绝食、举枪威胁、跳楼都用过了,最后用钳子举着烧得通红的炭,威胁要毁了这唱戏的嗓子,这才把佐藤松一吓住了,也不勉强他了,只是到处给他搜罗各种行头。
苏锦敛也不应。
文九言挨着苏锦敛坐下,夜晚的山林一直很冷凄,尤其是冬天,文九言搓了搓手,“苏先生,我想日军可能不会再找你了,我送你去北平吧。”
苏锦敛摇了摇头,头上的行头未卸,一摇头像是坠了满眼的星星。“文先生,今天多亏你搭救,等太阳出来了,我给你唱一个,我还从来没给你单独唱过呢吧。”
文九言听着山风,抬手搂了搂苏锦敛的肩,让他和自己都不要那么冷。
“我师父的琴,在那里。”
文九言一听,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之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就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有睡着,不过神游天外,去了一处没有战火与硝烟的地方,去了一座能唱戏能喝彩的城,去了一方舞台有灯光有掌声,还去了戏中人的梦。
天刚刚泛白,苏锦敛就起身往山顶走,他逃跑时鞋都掉了,现在双脚全是血淋淋的但他自己已经没有感觉了。
10、
山顶是一片空地,再往前便是山崖,摔下去可能会粉身碎骨。
苏锦敛就呆呆地站着,看向远方,突然,天边像是炸裂了一般,金灿的光挤出云层,山间的轻雾涌动,带着天边的云一同翻滚,阳光渐渐染红了天际,胭脂色的天空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黛青色的天,太阳的金光给远处的云勾了金边。
文九言醒来,看到不远处山顶立的人,开口叫道:“苏先生,那边风大,你回来。”
苏锦敛没有理他,依旧看着远处的高山江河,近处还能看见镶嵌在平地上的村庄。
文九言看他没理自己,于是起身也跟了过去。
苏锦敛转头看了他一眼,说:“文先生,你知道嘛,我师父那个倒了嗓子的茶,是我端去的。”
文九言惊讶地看着他,“苏老板,这中间的误会和陷害,我想你应该比我清楚。”
寒风吹过,苏锦敛瑟缩了一下,笑了,“我就在想,如果没有那一杯茶,后面这一堆子破事儿也就没有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苏锦敛说:“文先生啊,我不是说要给你唱上一段的嘛,你帮我去打水来。”
文九言一听,心里也是雀跃的,当即应下,跑去找水了,进了林子不久他就听到从山下有人来的声音,还有子弹上膛的响声,他回头看了看山顶,突然,山顶一声响,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苏锦敛在吊嗓子。
底下的人一听,立马说了一句日语,一队日军的人马立刻窜了出来,文九言这才恍然大悟,可是现在过去也来不及了。
日军一上到山顶就看见苏锦敛在唱戏,他们不懂,苏锦敛唱的是《霸王别姬》,唱腔婉转悠长,错落有致,身段优美,只是扮相狼狈,却颇有一种虞姬之感。
这时太阳已经出了层云,阳光洒在苏锦敛的头面上,金光灿灿地愣是看呆了这来抓人的队伍。
苏锦敛一转身,便不唱了,带着嗓子说道:“国虽破,风骨犹存,亡命不亡国,尔等宵小还敢觊觎华夏山河,不过是白日做梦。看!这万里河山,千年的江山。看!这白云飘渺,日月同辉。看!华夏文明,传承千古……”
他们唱戏的,从小就被教导要想有出息,就要成角儿,角儿不过是个名头,为了争这个名,多少人都大打出手,牺牲品无数,少了品性的修养,如今,苏锦敛觉得自己是个角儿了,一个顶天立地,一个撑得住这旧山河的角儿。
文九言跌跌撞撞往回跑,听着一句句戏词一样的话,不知为何眼泪不停往下掉。
最后,映入文九言眼睛的是一身破碎的戏服,一头早已凌乱的头面,一脸抹花的妆,还有苏锦敛轻柔的身子向后一倒,便坠入了这万丈深渊。
文九言仿佛听到这山河间回荡的戏腔,响彻行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