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先生与我(2)
十九
一开始我是将太太作为有理解力的女性来对待的。如此交谈时间里,太太逐渐起了变化。她也不再诉诸我的头脑,而开始叩击我的心脏。自己同丈夫之间没有也不应有任何隔阂,但还是有什么。然而睁眼细瞧时,却又什么也没有——太太的痛苦主要在这里。
刚开始,太太断言由于丈夫以讨厌的目光看人世,所以结果上必对自己也讨厌。虽然这么断言,但根本没有平心静气地接受。挑明了说,心里想的完全相反:由于丈夫讨厌自己,所以结果上变得讨厌人世。问题是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不可能使这一推测得到证实。先生的态度始终像个丈夫,温和、亲切。于是疑团被日复一日的爱情包拢起来,悄然深藏于心底。而这天晚上,太太在我面前打开了这个包裹。
“你怎么看?”她问,“他变成那个样子,是我造成的,还是你所说的人世观什么的造成的?只管说,别隐瞒。”
我无意隐瞒。但假如其中有什么我不知晓的东西的话,那么无论我怎么回答,都不可能使太太满意。而我相信其中必有我不知晓的什么。
“我不明白。”
太太顿时现出希望落空时那种可怜的表情。我马上继续道:
“但有一点可以保证:先生绝不讨厌太太。先生不是说谎的人,是吧?”
太太什么也没回答。少顷,这样说道:
“我倒是有一点点心有所觉的事……”
“关于先生变成那样子的原因的?”
“嗯。如果是那个原因,那么至少就不是我的责任——仅此一点就可以使我大获解脱……”
“什么事呢?”
太太欲言又止,望着放在膝头的手。
“你来判断,我说。”
“只要我能够。”
“不能全说。全说了要挨骂的,只说不会挨骂的部分。”
我紧张地吞一口唾液。
“先生还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那位朋友马上就要毕业时死了,突然死的。”
太太以悄悄话般低小的声音说“死得很奇怪”。那是一种让人不由得想追问死因的说法。
“只能说到这里。问题是在那以后。那以后先生脾性渐渐有了改变。至于那位朋友是为什么死的,我不知道,先生恐怕也不知道。但如果认为先生的变化是从那时开始的,也不是无中生有。”
“是那个人的墓吧?杂司谷的。”
“那也不能说的。但一个人死了一个朋友就会变成那样子的吗?我非常非常想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请你来判断。”
我的判断莫如说倾向于相反方向。
二十
我以我所掌握的事实为例,尽可能安慰太太。太太也一副已最大限度得到安慰的样子。于是两人就同一问题谈了很久很久。但我本来就没抓住事情的根本。太太的不安也来自其中如烟似雾的疑惑。谈到事情的真相,太太本身也所知无多。纵使知道的,也不能全部告诉我。所以,安慰的我也好,被安慰的太太也好,都像浮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太太一边摇晃,一边执着地伸手扑在我弱不禁风的判断上。
十时许,门口传来先生脚步声。太太陡然忘掉刚才一切似的,撇开对面坐着的我站起身,几乎同开拉门的先生撞个满怀。被撇下的我跟在太太身后迎去。只有女佣怕是正在打盹,没见出来。
先生情绪倒蛮好的。太太的情绪更好。记得就在刚才太太美丽的眼睛里还噙满泪花,黑色的眉根还蹙成八字,现在完全一变。我仔细观察着,觉得这种变化异乎寻常。倘若那不是假象(实际上我也不那么认为),那么太太刚才的倾诉便未尝不可以看成女性的一种游戏——特意选我为对象来把玩自己的感伤。不过,当时的我并不想这样责备太太。莫如说,在心情上看见太太突然如此满面生辉,反倒放下心来。转而想到,若是这样,就不必那么担忧了。
“让你辛苦了!小偷没有来么?”先生笑着问道,“小偷没来,够没劲儿的吧?”
临回去时,太太低下头说“真叫人过意不去”。听语气,与其说是为忙时占用我时间而过意不去,倒不如说像是在开玩笑——为我特意来了而小偷却没来感到遗憾。说着,太太把刚才拿出来而没吃完的糕点用纸包了,放在我手里。我塞进袖兜,拐过行人寥寥的凉飕飕的小路,快步往热闹街衢那边走去。
我把当晚的事从记忆中抽出,将我认为有必要的部分详细写在了这里。不过说实话,以我当时拿了太太的糕点回来时的心情,谈不上怎么看重当晚的谈话。第二天从学校回来吃晚饭,看见昨晚放在桌上的糕点包,立即拿起一块涂着巧克力的茶褐色蛋糕,大口塞进嘴里,边嚼边在心里确认送给我糕点的一男一女终归是作为幸福的一对存在于世的。
秋天进入尾声,冬日即将来临。这段时间没有特殊事发生。出入先生家门,我顺便求太太浆洗或缝制衣服。过去从未穿过汗衫的我,开始在背心外面套上带黑领的汗衫。太太没有小孩,说这样照顾我反倒可以消磨时间,结果上对身体有好处。
“这是手织品,从没用这么好的衣料缝过衣服。只是缝得不够好,针根本扎不进去,弄断了两根针呢!”
即使这么诉苦的时候,太太也没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二十一
入冬后,没想到我必须回老家一次。母亲来信,说父亲的身体情况不大妙。虽然眼下不要紧,但毕竟年纪大了,叮嘱我尽可能抽时间回去一次。
父亲一向肾不好。一如进入中年的人常见的那样,父亲的这个病是慢性的。因是慢性的,本人也好家人也好也就认为只要注意,便不至于急转直下。实际上,迄今为止父亲也是一味靠休养坚持过来的。本人在有客人来时就经常这样吹嘘。便是这样的父亲——母亲信上说——一次去院子做什么时,突然晕倒在地。家人误以为是脑出血,马上做了手术。事后医生判断说,大概不是脑出血,恐怕还是老病所致。全家听了,这才把晕倒同肾病联系起来。
到放寒假还有一段时间,估计等到学期结束也不碍事,便一天天拖了下来。但拖的时间里,眼前不时浮现出父亲卧床的样子和母亲焦虑的神情。而每一浮现,我心里都觉出一种痛苦。终于下决心回去。为了省去从老家寄旅费的麻烦和时间,我打算在先生那里打招呼的时候,顺便求先生暂时垫付所需费用。
先生有点感冒,懒得进客厅,让我到书房去。透过书房玻璃窗,冬日里少见的温馨和煦的阳光射在扶手椅上。这天,先生在这光线充足的房间里放了一个大火盆,用火撑子上铁脸盆的水蒸气来防止呼吸困难。
“大病还好,这小小的感冒反而麻烦。”先生苦笑着看我的脸。
先生这人从未得过什么病。听他这么说,我有些想笑。
“我嘛,感冒倒可以忍受,再大的病可不愿意得。先生也一样吧?试一试您就知道了。”
“是啊。若是得病,我想还是得绝症好。”
我没怎么留意听先生的话。当即提起母亲来信的事,向他借钱。
“那怕是够受的。那点钱现在手头就有,拿去就是。”
先生叫来太太,让她把我需要的数目摆在我面前。太太从茶具柜式的什么柜的抽屉里把钱拿来,小心叠放在半纸[4]上,说:
“够你担心的。”
“晕倒好几次了么?”先生问。
“信上没写多少次。是会晕倒好几次的吗?”
“是的。”
我这才知道太太去世的母亲得的也是我父亲这种病。“总之很棘手是吧?”我说。
“是啊。我要是能代替就好了……有呕吐现象吗?”“有没有呢……信上什么也没写。大概没有吧。”
“只要没来呕吐就还不要紧。”太太说。
当晚我乘火车离开东京。
二十二
父亲的病没有预想的严重。我到家时,他正盘腿坐在褥垫上,说:“大家都担心,只好这么忍着不动,其实起来走动都可以的了。”从第二天起,他再不听母亲的劝阻,到底起身下地。母亲一边老大不情愿地叠起粗绸被褥,一边说:“你父亲见你回来了,突然逞起能来。”从父亲举止看,我倒不觉得父亲是虚张声势。
哥哥远在九州做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难得见上父母一面。妹妹嫁到外地,她也同样,不到紧急关头,是不会被轻易叫回来的。兄妹三人中,最方便的就是我这个读书郎。而我遵照母亲吩咐,扔下学校的课不管,没放假就赶了回来,这点使父亲大为满足。
“抱歉,这点病就让你耽误功课,都怪你母亲,信写得也太夸张了。”父亲口头上倒是这样说。不光说,还让母亲把被褥收拾起来,表现出平时那种健康的样子。
“可别轻举妄动,不然病又回头了。”
对我这个提醒,父亲显得十分愉快而又漫不经心。
实际也好像不要紧。在房子里随意走来走去,既不气喘,又不眩晕。只是脸色比一般人差许多。但由于不是现在才出现的症状,我们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我给先生写信,就借钱表示感谢。并说正月回京时把钱带去。还一并写道,父亲的病情没有想的那么刻不容缓,眼下问题不大,眩晕和呕吐都没出现等等。最后补充一句,问先生的感冒好了没有。实际上我没把先生的感冒当一回事。
寄信时我绝没指望先生会回信。信寄出后,我一边和父母谈论先生,一边遥想先生的书房。
“这次回京带点香菇送去。”
“嗯。不过不知先生吃不吃干香菇。”
“谈不上多好吃,可也没什么人讨厌。”
把先生同香菇放在一起考虑,我觉得有点好笑。
先生来信时,我吃了一惊。尤其得知内容没说特殊事,就更吃惊了。我想先生给我回信只是出于好意。想到这里,一封简单的回信给了我大大的欢喜。当然,这是我从先生那里接到的第一封信。
说起第一,给人的感觉似乎我同先生之间常有书信来往,事实上绝非如此,这点我要交代一下。先生生前我仅仅收到他两封信:一封是现在这封短信,另一封是先生死前专门写给我的极长的信。
就性质来说,父亲的病必须小心行动。所以起床后他已几乎足不出户。一个天气极为平和的午后去了次后院。当时为防万一,我紧贴紧靠地陪他一起走。我放心不下,叫他把手搭在自己肩上,父亲笑而不应。
二十三
我时常同百无聊赖的父亲下将棋[5]。两人都是懒人,下棋也守着脚炉不动,把棋盘放在脚炉支架上。每次移动棋子,都特意把手从罩被下抽出。好几次弄丢了棋子,却直至下到胜负关头才发觉。甚至有一次母亲从炉灰里扒出棋子,用火筷子夹起,一时哭笑不得。
“围棋由于棋盘高,有脚,没办法在脚炉上;这方面将棋就正好,可以舒舒服服地下,正合懒人意。再来一盘!”
父亲赢时必定说再来一盘,而输了也要来一盘。总之赢也好输也好,都要守着脚炉下个没完。一开始觉得新奇,这种老人娱乐使我也产生了不小的兴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血气方刚的我便无法满足于这种程度的刺激了。我把攥着金将、香车[6]的拳头举过头顶,不时放肆地打个哈欠。
我开始考虑东京,心脏里汹涌血潮的那一边,传来连续催战般的律动。不可思议的是,那律动声似乎因先生的力量而从某种微妙的意识状态中变得强劲起来。
我在心里将父亲同先生比较了一下:以世人看来,两人都是看不出是死是活的老实人。从被人承认这点来说,哪一方都是零。关于喜欢下将棋的父亲,即使仅仅作为娱乐对手,我也觉得不够满足;而从未在娱乐上打过交道的先生,却不知不觉给我的脑袋以影响,其程度已超出一同娱乐带来的亲近感。只是,“脑袋”这个说法过于冰冷,我想改为“心胸”。纵然说先生的力已吃进我的肌肤,先生的生命已流进我的血管,对当时的我来说也丝毫不为夸张。父亲是我真真正正的父亲,先生无须说是彻头彻尾的他人——当我把这个明白无误的事实特意摆在自己眼前时,我才像发现一个伟大真理一阵愕然。
差不多和我开始坐立不安同一时候,在父母眼里原本珍稀的我也渐渐变得无足为奇了。我想这大约是暑假回家谁都同样体验到的心情,一个星期以内被娇生惯养待为上宾,而一旦按常规越过顶峰,往下家人的热情便渐渐冷淡,最后往往就不当一回事,甚至有没有似乎都无所谓了。我在家时间也已越过顶峰。加之我每次回家都从东京带回父母莫名其妙的怪味儿,就像过去把天主教味道带到儒者之家一样,我带回的东西也与父母格格不入。当然我是有意藏而不露的。但原本就是附在身上的东西,再隐藏也会在不觉之中给父母注意到。我终于没了兴趣,想快些返回东京。
所幸父亲病情稳定下来,一点也看不出朝恶化方向发展。为慎重起见,特意从远处找来相当不错的医生,请其仔仔细细诊察一遍,结果还是没有发现我所知道的以外的症状。我决定寒假即将结束前动身离家。人情这东西也真奇妙,一提动身,父母双双反对。
“这就回去?不还早吗?”母亲说。
“再待四五天也来得及吧?”父亲道。
我没有改变自己定下的动身日期。
二十四
回东京一看,松饰[7]已经除掉了。街头寒风劲吹。一眼看去,竟丝毫也找不到正月气象。
我马上去先生家还钱。香菇也顺便带了去。只是不好直愣愣递出,便婉转说是母亲让我转交的,放在太太面前。香菇装在新糕点盒里。太太郑重道谢,要去隔壁时拿了起来,没想到竟这么轻,便问:“这是什么糕点?”熟识以后,太太流露出这种极为淡泊的小孩子气。
两人都就我父亲的病情担心地问了很多。其间先生这样说道:
“按你说的情形,好像不至于马上如何如何,但病终究是病,万万马虎大意不得。”关于肾病,先生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那种病的特点就是自身得病却又意识不到,满不在乎。我认识的一个军官,最终死在了这上面,死法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睡在身旁的妻子都几乎没来得及看护。半夜说有点难受,叫醒妻子,第二天早上已经死掉了。妻子还一直以为丈夫睡着呢。”
原本倾向于乐观的我突然担忧起来:
“我父亲的病会不会那样呢?不能说不会吧。”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治是治不了,可还说眼下不用担心。”
“那就不要紧吧,既然医生那么说。我刚才说的是粗心大意的人,而且是相当胡来的军人。”
我约略放下心。先生定定注视我表情变化,又这样补充一句:
“不过人这东西,健康也罢有病也罢,都是非常脆弱的。很难说死于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什么方式。”
“先生也考虑这个吗?”
“我就是再健康,也不能完全不考虑。”先生嘴角浮起笑影,“不是常有人一下子就死了么,自然而然地;转眼间就死的人也有的吧,由于非自然的暴力。”
“非自然的暴力是什么?”
“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自杀之人采用的都是非自然的暴力吧?”
“那么被杀也是非自然暴力造成的了?”
“被杀倒从没想过。那么说倒也是的。”
这天说到这里就回去了。回来后父亲的病不再让我那么牵挂了。先生所说的自然死与非自然暴力之下的死当时也只是给了我淡淡的印象,稍后就无遗痕了。我想起我的毕业论文,过去想了很多次都没动笔,现在该正式开始了。
二十五
我预定这年六月毕业,无论如何必须按规定在四月内完成这篇论文。二、三、四,屈指计算所余时日之时,我多少怀疑起我的气魄。其他人很早就搜集资料,整理笔记,即使在旁观者眼里都干得热火朝天。唯独我还什么都没着手。我有的仅仅是过了年大干一场的决心,只是以决心开始的,而这决心也很快烟消云散。迄今为止,我不过凭空勾勒出庞大的课题,自以为构筑起了基本框架。现在我开始抓耳挠腮起来。随后我缩小了论文要写的问题。为了节省系统归纳构思的时间,我决定只罗列书上的材料,然后加一个相应的结论上去。
我选的论题同先生的专业有血缘关系,选择当时就征求了先生意见。先生说“还可以吧”。现在,不无狼狈的我赶紧跑去先生那里,问必须读哪些参考书。先生倾其所有的知识慷慨给予了我,并说借给我两三本必读书。然而先生丝毫没有心思指导我。
“近来没怎么看书,不了解新东西,还是问学校的老师好。”
这时我蓦地想起太太这样说过:一段时间里先生十分喜欢看书,后来不知为什么不如以前那么有兴趣了。于是我撇开论文,不自禁地开口道:
“先生看书的兴趣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大了呢?”
“也谈不上为什么……就是说,大概是觉得读几本书也不至于变得多了不起吧。另外……”
“另外还有吧?”
“倒也算不上还有。以前嘛,如果在人前被人问到时说不知道,感到很不好意思,像是一种耻辱。近来发觉不知道也没那么丢人现眼,就不知不觉没了硬要看书的劲头。一句话,老啦!”
先生的话语毋宁说是平静的。由于并不带有悲观厌世之人的苦涩,没有给我多大的冲击。我既不认为先生老了,又未觉得先生很了不起,就这样告辞回去。
往下时间里,我几乎像个给论文搞得走火入魔的精神病患者,红着眼睛苦苦挣扎。我向一年前毕业的朋友打听了种种情况。其中一个告诉我是期限截止当天驱车赶到办公室,好歹应付了事;另一个说晚了十五分钟在五点十五分提交的,若非主任教授的好意,差点就被拒之门外了。我感到不安,同时又定下心来。每天坐在桌前一直干到筋疲力尽。或者钻进光线幽暗的书库,在高大的书架间东张西望。眼睛犹如好事之人发掘古董时那样掠过书脊的烫金字。
梅花开的时候,冷风渐渐往南吹去。大致忙完一阵后,有关樱花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耳畔。但我仍像驾车的马一样目视前方,被论文抽打着狂奔。进入四月下旬,终于写完要写的东西。这期间一次也没进先生家门槛。
二十六
我获得自由,已是初夏时节了,八重樱落花后的枝条已不觉伸出绿叶,迷迷蒙蒙的。我纵目四顾辽阔的天地,自由地拍打翅膀。我立刻往先生家走去。沿途枸橘篱笆黑乎乎的枝头冒出胀鼓鼓的嫩芽,石榴树干巴巴的树干上那珠滑玉润的茶褐色叶片柔柔地反射着太阳光,它们一路吸引我的目光。我像有生以来初次见到一样感到新奇。
先生看我这么兴高采烈,说道:“论文写完了?好嘛!”我说:“托您的福,总算弄出来了,再没什么要干的了。”
实际上,当时的我也已了结大凡该做的事,心里一片晴空,恨不得马上尽兴游玩一场。对自己完成的论文怀有足够的自信和满足感。我在先生跟前就论文内容喋喋不休。先生以平时的语调哼哈应着,完全不置一词。我感到意犹未尽,或者不如说有点扫兴。但这天我浑身充满活力,简直足以对先生因循守旧的态度尝试反击。我打算把先生拉进即将满目苍翠的大自然中。
“先生,到哪里散散步好吗?去外头心情好得很。”
“去哪里?”
对我,哪里都无所谓,只是想把先生领去郊外。
一小时后,先生和我如愿以偿离开市区,在分不清是村庄还是城镇的幽静地带信步而行。我从光叶石楠树篱揪一片嫩叶做个树叶笛吹着。我有个鹿儿岛朋友,模仿他的时间里自然学会了怎么吹。所以树叶笛这玩意儿吹得很拿手。我得意地吹个不止。先生佯做不知地往别处走去。
不久,一座被新绿封锁般树木葱茏的高门楼下闪出一条小径。门柱钉的标牌上写着某某园,当即得知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着缓坡上的入口,说:“进去看看吧。”我马上应道:“是苗圃啊!”
往里走过一弯灌木丛,左侧有座房子。大敞四开的拉窗里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檐下一个大鱼缸里养的金鱼动来动去。
“好静啊。擅自进去可以吗?”
“不要紧吧!”
两人又往里边走去。还是空无人影。杜鹃花燃烧一般盛开怒放。先生用手指着其中一株桦木色的高个子说:“是雾岛[8]吧?”
芍药也栽了十多坪[9]。因为还不到季节,开花的一株也没有。芍药圃旁边有一条旧长凳,先生在上面躺成个“大”字。我坐在余出的端头吸烟。先生仰望澄碧的天宇。我看围拢自己的嫩叶看得入迷。细看之下,嫩叶每一片都有所不同。即使同一株枫树,也没有一条树枝上叶片都呈同一颜色。先生随手挂在细杉树苗顶端的帽子被风吹下。
二十七
我赶快拾起帽子,用指尖弹去上面沾的几处红土。
“先生,帽子掉了。”
“谢谢。”先生欠起上半身接过帽子。随即以半起半卧的姿势问我一件怪事:“冒昧问一句,你家是有不少财产的吧?”
“算不上有。”
“能有多少呢?别见怪。”
“多少?也就有一点山林和田地,钱什么的分文皆无吧。”
先生正正经经问我家的经济,这是第一次。至于先生的生活境况,我还什么都没问过。刚同先生相识,我就纳闷先生何以能够终日优哉游哉。其后这个疑问也始终挥之不去。但我一再克制自己,觉得将如此露骨的问题捅到先生面前未免冒失。现在,嫩绿使我的眼睛消除了疲劳,我的心又一下子触上这个疑问。
“先生怎么样?拥有多少财产呢?”
“看上去我像是财主吗?”
先生平时穿着莫如说很朴素。家里人口少,所以房子也绝对不大。但物质生活充裕这点,就连我这个不知内情的人也看得一清二楚。总之,先生的生活即或算不上奢侈,也绝不是紧巴巴死板板硬邦邦的。
“是吧。”我说。
“钱还是有一些的,但绝不是财主。财主要造更大的房子。”
这时先生直起身,盘腿坐在长凳上。如此说罢,用手杖头在地面画起圆圈样的圆形。画罢,将手杖笔直戳在地上。
“可原本该是财主来着。”先生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思路未能及时跟上,遂未作声。
“可原本该是财主的,跟你说。”先生重复一遍,看着我微笑。我仍然什么也没反应,不知如何应答才好。
先生随即转到另一个问题:
“你父亲的病后来怎么样了?”
关于父亲的病,正月以后我什么也不知道。每月连同汇票寄来的短信照例是父亲的笔迹,但几乎不再提及病情如何。并且字体也很坚挺,全然没有此类病人手颤造成的潦草。
“什么也没说,大概还好吧?”
“还好就好……不过病毕竟是病。”
“还是不成吗?眼下怕是稳定下来了,什么也没说嘛。”
“是吗?”
先生问我家财产、问父亲的病情——我以为这是普通谈话,不外乎心里怎么想便嘴上怎么说罢了。然而先生的话里有很大的含义——将二者联系起来的含义。不用说,不是有先生亲身经验的我无从意识到这点。
二十八
“我想,既然你家有财产,是不是该趁眼下时间好好处置一下。倒是多管闲事。在你父亲还健在的时候,把该接受的东西接受下来如何?你父亲万一有什么,最麻烦的就是财产问题。”
“哦。”
对先生的话我没甚在意。我相信我家里没有一个人为这个担心,不仅我不担心,父母也是如此。而且,先生所说的——就先生来说——未免过于实际,使我有点意外。但出于对年长者一向怀有的敬意,我没有作声。
“我是预想你父亲将要去世才说这种话的,如果惹你不快,就原谅我好了。可是,人终归要死的,即使再健康,也说不定什么时候死掉。”先生的口吻一反常态,令人难以忍受。
“这个我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我争辩道。
“你兄弟几人?”先生问。
先生问我家几口人,问有没有亲戚,问我叔父叔母情况。最后这样问道:
“全是好人么?”
“好像倒也没什么算是坏的人。差不多都是乡下人。”
“乡下人怎么就不坏呢?”
我被追问得透不过气来。然而先生甚至让我思考的余地都不留给我:
“乡下人反而比城里人还要坏。还有,你刚才说了,你的亲戚里边,好像没有可算是坏人的人。但你是认为世间存在坏人那种人的吧?世人不会有像是从坏人模子铸出来的坏人。平时都是好人,至少是普通人,而到了关键时刻,就摇身变成坏人,所以也才可怕。大意不得的。”
看样子先生无意就此打住,我也想说点什么。不料后来突然有狗叫起来,先生和我都吃惊地回过头去。
从长凳一侧往后栽植的杉树苗旁,有一片三坪左右的山白竹,茂盛得遮蔽了整个地面。狗便从山白竹里探出头和脊背,叫得很起劲。正叫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跑来把狗喝住。小孩戴一顶带徽章的黑帽,转到先生面前敬个礼问:
“叔叔,进来时家里谁也没有吗?”
“没有啊。”
“本来姐姐和妈妈在厨房那边来着。”
“是吗,有人在的?”
“啊,您打声招呼再进来就好了!”
先生苦笑一下,从怀里掏出钱包,把五分镍币塞在小孩手里。
“告诉妈妈,说让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小孩显得伶俐的眼睛里涨起笑意,点了点头。
“现在是斥候长家的地方。”
小孩说罢,穿过杜鹃花丛跑去下面。狗高高卷起秃尾巴从后面追赶小孩。不一会儿,两三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出现了,斥候长也朝那边跑去。
二十九
由于这狗和小孩,先生的话未能进行到最后,我便最终未得要领。对于先生耿耿于怀的财产之类,当时我丝毫也没挂在心头。从我的性格以及我的成长环境来说,当时的我根本没有为利害之念伤脑筋的余地。想起来,这恐怕也是因为我还没有步入社会,没有实际身临其境的缘故。总之,不知为什么,对于年轻的我,钱财问题仿佛远在天边。
先生的话中,唯独一点我想刨根问底,就是到了关键时刻任何人都将变成坏人这句话的含义。单单作为词语,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我想把握它的内涵。
狗和小孩离开后,宽阔的新叶园重新归于静谧。我们像被人锁住嘴巴,半天都不说不动。眼前的树大约是枫树,那苍翠欲滴的新叶似乎渐渐黯淡下去。远处马路传来拉货车的隆隆声。我猜想是村里的人拉着花木什么的去赶庙会。先生听了,忽然像从冥想中清醒过来似的站起身:
“差不多该往回走了。天好像长了不少,不过这么闲逛当中,还是很快就到了晚上。”
先生后背满是刚才在长凳仰卧留下的痕迹,我用双手拍打下去。
“谢谢。没沾上松脂什么的?”
“都拍掉了。”
“这个外褂是最近刚做的。若是弄得一塌糊涂,回家要挨妻训的。谢谢。”
两人来到缓坡中间那座房子跟前。进来时像没人在的檐廊里,女主人跟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往线轴上缠线。我们从大鱼缸旁边寒暄说:“打扰了!”女主人说不客气,然后对刚才给小孩镍币表示感谢。
出门走了二三百米,我终于对先生这样开口道:
“刚才您说的人到关键时候谁都要变成坏人,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没有多深的意思。就是说,是事实,不是道理。”
“事实也没关系,我想问关键时候是什么意思?到底指哪一种场合呢?”
先生笑起来,像是在说时过境迁的现在已没心思再好好解释了。
“钱!一看见钱,任何正人君子都马上变成坏人!”
我觉得先生的回答实在太平淡了。先生没有兴致,我也有点泄气,遂板起脸大踏步走了起来,先生自然有点落后。
“喂喂,”先生从后面招呼我,“嗬,你瞧你瞧!”
“瞧什么?”
“瞧你的心情嘛。因我一句答话不就马上变了?”先生看着我的脸——我停下来等他——这样说道。
三十
当时的我在心里对先生很是不满。并肩而行之后,我也故意不问自己想问的事情。但先生方面不知意识到没有,对我的态度毫无介意的样子,一如往常默默迈着极为悠闲的步子。我有点恼火,想说句什么惩治一下先生。
“先生。”
“什么?”
“您方才有点激动吧,在苗圃院里休息的时候。我很少看见先生激动,今天倒是觉得领教了先生的罕见之处。”
先生没有马上回答。我感到有了效果,又觉得好像未击中,只好不再作声。不料先生忽地拐去路边,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篱下撩起衣服下摆小便。我怅然站在那里。
“啊,抱歉。”
说罢,先生又走了起来。我终于放弃惩治先生的念头。我们走的路渐渐热闹起来,左右两侧房舍井然相连,挡住了刚才晃晃闪现的宽阔的坡田和平地。但仍有不少人家房前屋后的院角有豌豆蔓爬在竹竿上,或用铁丝网围起来养鸡,看上去一片怡静。从市里回来的驮马不断相交而过。我看这些看得出神,刚才窝在心里的问题不翼而飞。先生突然折回话题时,我都已经忘了。
“刚才我看上去就那么激动吗?”
“倒也不至于‘那么’,多少……”
“啊,‘那么’也没关系,实际上也激动来着。一提起钱,我肯定激动。你怎么看我不知道,我可是个对有些事耿耿于怀的人。对于自己受到的屈辱和伤害,十年二十年我都忘不了。”
先生的语气比刚才还要激动。但我惊愕的绝非语气,倒是先生的话语诉诸我耳朵的含义本身。从先生口中听得这样的告白,即使熟识如我,也完全出乎意料。作为先生的性格特点,我甚至从未想象过他竟会如此计较前嫌。我以为先生懦弱得多,并对其懦弱而超脱的气质怀有由衷的亲切感。我曾试图——尽管一时——把矛头指向先生,但在这些话面前,我没有了勇气。先生还这样说道:
“我被人欺骗了,而且是被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欺骗的。这我绝不会忘记。在我父亲面前他们一副正人君子面孔,而父亲尸骨未寒,就变成了难以宽恕的不义小人。从小至今我始终背负着他们带给我的屈辱和伤害,恐怕要一直背到死。因为我死也不能忘记。但我尚未复仇。想起来,我现在做的事已超出对个人的复仇。我不单单憎恨他们,还对他们所代表的所有人怀有憎恨。我认为此即足矣,足矣。”
我竟连一句安慰话也未说出。
三十一
这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我对先生的态度莫如说产生了畏惧,再没情绪向前推进。
两人从市区外围上了电车,车内几乎没有开口,下车很快就告别了。告别时先生又是一变,用比平日还开朗的语调说:“从现在到六月是最开心的时候,说不定是一生中最开心的,好好玩玩吧!”我笑着摘下帽子。我看着先生的脸,怀疑先生是否真在心里对一般人怀有怨恨。那眼神,那口气,哪里都没有厌世的阴影。
我坦白,自己在有关思想的问题上从先生那里得到很大教益。但也必须说,也有时想得到教益而未能如愿。先生的谈话有时候不得要领。那天两人在郊外的谈话,便作为不得要领的一个例子留在我的脑际。
一次我终于不客气地跟先生挑明。先生笑了。我这样说道:
“脑袋迟钝而说话不得要领倒也罢了,伤脑筋的是明明知道却不清楚告诉人家。”
“我什么也没隐瞒。”
“隐瞒了。”
“你是不是把我的思想、意见一类东西同我的过去一锅粥搅和在一起了?我固然是个思想贫乏的思想家,但我没有把自己头脑里归纳出来的东西死活不讲给别人听,因为没有隐瞒的必要。至于一定要在你面前将我的过去和盘托出,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我不认为是另一个问题。先生的过去产生了先生的思想,我很看重这点。把二者割裂开来,对于我就几乎无价值可言了,我得到的仅仅是没有注入灵魂的偶人,没有办法满足。”
先生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拿卷烟的手微微颤抖。
“你够大胆的了。”
“只是认真罢了,想认真从人生中接受教训。”
“即使揭露我的过去?”
“揭露”一词突然以一种令人恐惧的声韵叩击我的耳鼓。此刻坐在我面前的先生,仿佛成了罪人,而不是我平素敬重的先生。先生脸色发青。
“你真是认真的吗?”先生叮问,“我出于过去的经历,对人持怀疑态度,所以实际上连你也怀疑。可是我总感觉至少不该怀疑你。你好像过于单纯了,不足以怀疑。死之前我还是想相信人的,哪怕相信你一个也好。你能成为这唯一的一个吗?成为好么?你打心底往外是认真的吗?”
“假如我的生命是认真的,我现在说的也就是认真的。”我声音发颤。
“那好!”先生说,“讲给你好了!把我的过去毫无保留地讲给你。只是……也罢,那也无所谓。不过对你来说,我的过去可能没什么用处,也许不听更好。另外……现在不能讲,你先别急,因为不到适当时机是不能讲的。”
回宿舍后我也还有一种压迫感。
三十二
在教授眼里,我的论文似乎没有我自己评价的那么好。但毕竟顺利通过了。毕业典礼那天,我从柳条箱里翻出带一股霉味的旧冬服穿了。进会场排着队列,每个人都好像热得够呛。我整个身子被密封在厚毛呢里,难受得不行。站不多会儿,手里的手帕便整个湿透了。
典礼一结束,我马上回来脱光衣服。打开二楼窗口,我把毕业证书一圈圈卷成望远镜,从圆筒里环视这个世界,然后扔到桌子上,在房间正中躺成个“大”字。我躺着回顾自己的过去,想象自己的未来,觉得在二者之间划出一道界线的这张毕业证书似乎是一张很怪的纸,既好像有意义,又仿佛无意义。
这天晚间去先生家吃饭。早就讲定,若顺利毕业,当日晚饭不去外面,而在先生家餐桌上受用。
餐桌果然在客厅靠近檐廊的地方摆好。织有花纹的浆硬的厚桌布楚楚动人地反射着电灯光。在先生家吃饭,笃定在西餐馆方可见到的白亚麻布上已经摆上碗筷,而且必定刚刚洗过,雪白雪白。
“和衣领衣袖是一回事。如果脏了还用,就莫不如一开始就用带颜色的。白的就要纯白才行。”
如此说来,果然先生喜好清洁。书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我这人邋遢,先生这个特点不时给我极深的印象。
“先生有洁癖啊。”一次这样告诉太太。太太说:“不过穿着倒不那么讲究。”先生在一旁听了,笑道:“说实话,我在精神上有洁癖,一直为这个痛苦。想来这性格也真是傻气得很。”所谓精神上有洁癖,意思不知是一般说的神经质,还是道德上严于律己,我想不清楚。太太大概也稀里糊涂。
这天晚上我同先生对坐在白桌布前。太太则置两人于左右两侧,独自面对院子入座。
“祝贺你!”说着,先生朝我举起酒盅。这盅酒没有怎么引起我高兴的心情。当然,我自己的心不具有能与这句话相呼应的雀跃感也是一个原因。但先生的语气也绝不带有激起我兴致的欣喜之情。先生笑着举盅,我没从他的笑里感觉出半点不怀好意的讽刺,同时也未体味出衷心祝贺的真诚。那笑法仿佛在说:因为世人在这种场合都常这么来一句“祝贺你”嘛。
太太对我说:“不错啊,你父亲母亲肯定高兴的。”
我蓦然想到父亲的病,恨不得马上把毕业证书摆到他眼前。
“先生的毕业证书怎么样了?”我问。
“怎么样了……还藏在哪里吧?”先生问太太。
“呃,应该还放着。”
两人都不大清楚毕业证书的所在。
三十三
上饭时,太太让一旁坐着的女佣去隔壁休息,自己负责盛饭。这大约是先生家对待非正规客人的家规。开始一两次我也感到别扭,但随着次数的增多,把饭碗递给太太就好像顺理成章了。
“茶?饭?你真好胃口。”太太有时候会说得很不客气。但这天毕竟时候不早了,食欲没强到给太太开玩笑的地步。
“这就完了?你近来饭量也小好多了嘛。”
“不是饭量小,热得吃不下。”
太太叫女佣把餐桌收拾好,然后端上雪糕和水果。
“这是自家做的。”
看来太太没什么事干,有时间自制雪糕款待客人。我把杯递出两次。
“你也正式毕业了,往下打算干什么?”先生问。先生半边身子已移往檐廊,在门槛那里背靠木格拉门坐着。
我只晓得已经毕业,还没有下一步目标。见我不知如何回答,太太问:“当教师?”仍答不上来时,这回改问,“当官?”我笑,先生也笑。
“说实话,干什么还没考虑,对职业这东西从来没有设想过。问题首先是,什么好什么不好,要实际试干一下才知道,很难选择,我想。”
“那倒也是。不过毕竟你家里有钱才得以这样说。若是家境差的人你试试,绝对不可能如你这样沉得住气。”
我有个同学没毕业就争取当中学教师,我在内心承认太太说的是事实。然而我这样说:
“多少受先生影响吧?”
“不受正经影响!”
先生苦笑。
“受影响也没关系,只是——上次也跟你说了——趁你父亲还在世,把该分得的财产分妥才好。这可万万疏忽不得。”
我想起在郊外苗圃宽敞的庭园深处同先生交谈的那个杜鹃花盛开的五月初。归途中先生以亢奋的口吻向我强调的话语再次在我耳底响起。不仅语气强烈,用词也非同小可。但对于不了解事实的我来说,也是一次不了了之的谈话。
“太太,府上是相当有财产的吧?”
“怎么问起这个?”
“问先生,先生不告诉。”
太太笑着看先生。
“因为达不到可以告诉的程度吧。”
“可我想做参考,看要有多少才能像先生那样,回去好跟父亲谈判。”
先生脸朝院子,若无其事地吸烟。交谈对象自然非太太莫属。
“谈不上有多少,好歹这么过得下去罢了……先不说这个了,你往下不做点什么可是不成的哟,真的。像先生那样光是东躺西歪……”
“也没光是东躺西歪嘛。”先生稍稍转过脸,否定太太的说法。
三十四
离开先生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因两三天内要回老家,离座前我说了句辞行的话:
“短时间又见不到了。”
“九月份该回来的吧?”
我已经毕业,已没了必须九月份回来的必要。但也不想来东京度过正是热时候的八月。对于我,谋职的黄金时间已经过去了。
“怕是要到九月份吧。”
“那,一路平安。我们这个夏天也可能到哪里去一下,太热了。去时给你寄明信片。”
“大约是哪边呢,如果去的话?”
先生笑吟吟听我们一问一答。
“瞧你,去不去都还没定下来呢。”
要欠身离座时,先生突然冲着我问:“对了,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我几乎对父亲的健康一无所知。既然信上什么都没说,估计不会恶化。
“那种病可不能太乐观哟。一旦出现尿毒症,就无可救药了。”
尿毒症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上次寒假回去见到医生时,根本没听医生道出这个术语。
“真要好好注意才行。”太太也说,“毒一上脑,就没救了。可不是开玩笑。”
没有经验的我虽说有点怕,脸上仍带着笑:
“反正是治不了的病,再担心也不顶用。”
“能那么想得开,倒也罢了。”
太太大概想起自己往日死于同一种病的母亲,以低沉的声调如此说罢,低下头去。我也为父亲的命运感到十分不忍。
这时,先生突然转问太太:
“静,你会死在我前面吗?”
“怎么?”
“也不怎么,随口问问。或者我比你先报销也未可知,世间一般都好像丈夫率先,妻子殿后,理所当然似的。”
“也不一定。不过不管怎么说,男的比女的年纪大嘛。”
“所以理应先死。那么,我也势必先比你到那个世上去!”
“你例外。”
“例外?”
“你身体好啊!不是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毛病?怎么说都是我在先。”
“是不是啊?”
“嗯,肯定。”
先生看我的脸。我笑。
“可是,假如我先去了,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太太一时语塞,大约被先生之死的想象性悲哀撞了一下胸口。但她重新扬起脸时,心情已改变过来。“怎么办?怎么办也不能怎么办,是不?老少不定嘛。”太太特意看着我,开玩笑似的说道。
三十五
已经站起的我又坐了下来,陪两人把话说完。
“你怎么看?”先生问。
先生早死还是太太先亡,这问题原本就不是我所能判断的,只好笑道:
“我也不知道,命数这东西。”
“的的确确是命数。活多少年是出生时就带来的,奈何不得。先生的父亲母亲几乎是同时——同一时辰去世的,是吧?”
“去世日期?”
“倒不至于同一天。反正差不多,相继去世的嘛。”
这对我属于新知识,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会一同死呢?”
太太试图回答我的提问,先生制止道:
“快别说那个了,没意思的。”先生故意啪啪啦啦摇着手里的团扇,回头看着太太说,“静,我若是死了,这房子给你。”
太太笑了起来:
“连同地皮。”
“地皮是人家的,没办法。这样吧,大凡我所拥有的全部给你。”
“多谢多谢。不过洋文书要也是没用的哟。”
“卖给古旧书店。”
“能值几个钱?!”
先生没说值多少钱。但先生的话轻易不离自己之死这个遥远的问题,并且假定自己必定死在太太前头。太太一开始也好像故意天真地一唱一和,但不知不觉之间,女性多愁善感的心变得沉重起来。
“‘我死了我死了’——说多少遍了!求求您,快适可而止吧,别再说‘我死了’,又不是什么吉利话。你死了,什么都按你的心愿办就是,这还不行吗?”
先生脸朝院子笑,但不再说太太不愿听的话了。我也待得太久了,遂起身告辞。先生和太太送到房门口。
“注意照看病人。”太太说。
“九月见。”先生道。
寒暄完毕,我迈步走到格子门外。房门与院门之间有一株郁郁葱葱的丹桂树,像要挡住我去路似的在夜幕下张开枝叶。我望着覆盖黑叶片的树梢走了两三步,想象它在秋日里的花朵和馨香。我将先生家的房子和这株丹桂树记在了一起,似乎二者从不曾在我心中分开。在我刚好站在树前想象今年秋天再度跨进先生家门的情景时,从格子门射出的门灯光倏然熄了。看样子先生夫妇进到里边去了。我一个人来到黑乎乎的院外。
我没有马上回宿舍。一来回老家前有东西要买齐,二来也得给塞满佳肴的胃袋一点机动时间,只管往热闹街道走去。街上刚刚入夜,大约无所事事的男女熙来攘往。在这里边我碰见今天和我一起毕业的一个人,他强拉硬扯把我领进酒吧,让我听了他啤酒泡一般的阔论。回到宿舍已十二点多了。
三十六
第二天我也冒着酷暑,到处物色老家托买的东西。信上受托时以为不在话下,可一旦买起来,觉得相当麻烦。我在电车上一边擦汗,一边恼恨完全不知他人时间和精力为何物的乡下人。
我不想虚度整个夏天。回老家后的日程我早已安排好,要把需要的书买好以付诸实施。我决意在“丸善”二楼消磨半天。我站在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书架前,一册一册查看,任何边角都不放过。
要买的东西里边,最麻烦是女人的衬领。说给店里的小伙计,一股脑儿递出很多,都不知选哪个合适,让我伤透脑筋。而且价钱也变化无穷,以为便宜的,一问却贵得惊人;以为贵的,没问就被告知很便宜。还有的无论怎么比较,都看不出贵贱之差有何根据。我被折腾得一塌糊涂。心里后悔何不麻烦先生的太太帮忙。
我买个手提皮包。当然是国产的低等品,但金属部件等仍闪闪发光,吓唬乡下佬已经足够了。买这皮包是母亲的吩咐,信上特意交代毕业买个新皮包,回家时把所有礼物都装进皮包拎着。读到这里我不由笑了,主要笑的倒不是母亲的动机,而是说法叫人觉得滑稽。
如我向先生夫妇告辞时所说,我在第三天乘火车离京回乡。入冬以来先生一再提醒我注意父亲的病,作为我也应该最为担忧。但不知为什么,我并未怎么牵肠挂肚。想起来反倒更觉得父亲不在后的母亲可怜。这意味着,我心里某个地方早已为父亲的去世做了准备。写给九州哥哥的信中,我也说父亲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如原来那样健康了,希望他这个夏天尽可能——只要工作允许——回老家看父亲一眼。甚至用了感伤字眼,说只两个老人在乡下相依为命难免感到不安,我们作为儿子也为之深感遗憾云云。实际我心中也是这么想的,但写完后的心情同写当时的不一样。
我在火车上思考这种矛盾。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大约是个朝三暮四的轻薄儿。我有些不快,又想起先生夫妇,尤其记起两三天前晚饭桌上的谈话。
“哪一方先死呢?”我独自在口中重复那天晚间先生同太太之间出现的这个疑问。这个疑问我想恐怕任何人都没把握回答。不过若清楚知道哪一方先死,那么先生会怎么样呢?太太又如何呢?无论先生还是太太,想必都只能采取现在这样的态度。我是毫无办法,毕竟老家里父亲死期将近。我感到人这东西真是脆弱,生下来便带有无可奈何的脆弱,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