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叶圣陶(1894—1988)原名绍钧,字圣陶,1894年10月28日诞生于苏州城内悬桥巷一个平民家庭,1912年中学毕业后担任小学教员。1918年试用白话作新小说,写新诗。1919年加入新潮社。1921年文学研究会成立,为发起人之一,与沈雁冰、郑振铎等共同筹办文学研究会会刊《文学周报》,出版文学研究会丛书。1922年,与刘延陵、朱自清、俞平伯创办《诗》月刊。1923年春任商务印书馆国文部编辑。1927年,代赴欧游学之郑振铎主编《小说月报》。1931年,进入开明书店,主编《中学生》杂志。1942年,主编成都《国文杂志》和桂林《国文杂志》。1946年,被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推选为常务理事兼总务部主任,接替老舍主持文协的日常工作,主编文协会刊《中国作家》。1949年春任华北人民政府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主任。新中国成立后被任命为出版总署副署长和教育部副部长,并长期担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
叶圣陶是我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作家、教育家、编辑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茅盾盛赞他的短篇小说集《隔膜》、《火灾》等,“实为中国新小说坚固的基石”;“扛鼎”之作《倪焕之》的出版,标志着我国现代长篇小说走向成熟。鲁迅盛赞叶圣陶童话集《稻草人》,“给中国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郁达夫认为叶圣陶的散文令人有“脚踏实地,造次不苟”的艺术风格,“一般的高中学生,要取作散文的模范,当以叶绍钧氏的作品最为适当”。
郁达夫称颂的叶圣陶的散文,指的是始于1917年的“新文学的散文”。从1917至1949年三十多年间,叶圣陶先后出版过《剑鞘》(与俞平伯合著,霜枫社出版,1924年)、《脚步集》(上海新中国图书局出版,1931年)、《未厌居习作》(上海开明书店出版,1935年)、《西川集》(重庆文光书店出版,1945年)等四本散文集。而分散在各种报刊上的散文比已经收进集子的多一二十倍。现已编入《叶圣陶集》第五、六两卷。
作为一个作家,要使自己的作品成为引领民众前进的灯火,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要使学生成为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新人,作为一名编辑出版工作者,要使自己主编的书籍报刊能吸引读者,就必须有“一双透彻观世的眼睛”,真切地感知人生,对社会的风风雨雨都要“触景生情”。也正是因为这样,叶圣陶的散文写的都是他在那个年代的亲历见闻和思绪。就重大事件而言,叶圣陶写到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五卅”运动、“三·一八”惨案、“四·一二”惨案,以及“九·一八”、“一·二八”、“七·七”、“八·一三”、“抗战胜利日”、“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等许多重大事件。这些重大事件,其他许许多多作家也都抒写过,倘若把同时代写同一事件的散文排列在一起观摩,就不难看出叶圣陶的散文是我国社会“一鳞半爪”的写照,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叶圣陶的思想情感总与同时代的一部分文化人相共鸣,以致形成了一种思想或思潮。
散文离不开写人。叶圣陶写人,不借助想象,每个人物都是从真实的生活中描绘出来的。无论是“慌忙”的“永远的旅人的颜色”的散文大家朱自清,还是落落寡合的诗人兼画家的白采,还是“深深尝了世间味,探了艺术之宫的,却回过来过那种通常以为枯寂的持律念佛的生活”的弘一法师,也无论是“别有一种健康的美的风致”,挑着一担“盛着鲜嫩的玉色的长节的藕”,沿街叫卖的村姑,还是身着“粗布的短衫”,坚信中国人只要“心齐”,就什么也不怕的“露着胸”的工人,还是打自“五卅惨案”发生后脸上就“退隐了”清秀的颜色,“换上了北地壮士的苍劲”的青年学子,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他笔下的艺术家、教育家、革命家、宗教家,以及农夫、村姑、牧童、绅富,都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各有各的外貌,各有各的内心,汇集在一起就构成了那个时代中国社会特有的阶层和群体。
从真实的生活中描绘出来,并不是照搬生活,而是把真实的生活中的种种素材加以提炼,取其精华,这就需要有“鉴识的工夫”。塑造人物,要有“鉴识的工夫”。描写景物,也得要有“鉴识的工夫”。大千世界中的行云流水、花花草草、鸟兽鱼虫,并不仅仅是让我们来欣赏的,而是让我们在欣赏的同时或者说是在欣赏的过程中“移情”的,用叶圣陶的话说,这就叫“良辰入奇怀”。“寻常的襟怀未必能发见‘良辰’,必须是‘奇怀’”;也就是“嗜好与人异酸咸”,是“我”独有的情怀。中间缀的这一个“入”字,是动感的,不是被动的,只有“入”,才“来得圆融,来得深至”(《“良辰入奇怀”》)。我们看叶圣陶笔下的“良辰”,无论是山水、名胜、街市、园林、里巷、村落、田野,还是晴空、轻风、急雨、月色、烛光、飞鸟、游鱼,都与“情”紧紧地浑成圆融,“良辰”活泼泼地充溢于“奇怀”之中,“奇怀”清澈地沉浸在“良辰”之中,“以心接物”、“心与物和,合而为一”(《关于谈文学修养》)。这里援引叶圣陶《没有秋虫的地方》中的两小段:
大概我们所祈求的不在于某种味道,只要时时有点儿味道尝尝,就自诩为生活不空虚了。假若这味道是甜美的,我们固然含着笑来体味它;若是酸苦的,我们也要皱着眉头来辨尝它:这总比淡漠无味胜过百倍。我们以为最难堪而亟欲逃避的,唯有这个淡漠无味!
所以心如槁木不如工愁多感,迷蒙的醒不如热烈的梦,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痛哭胜于哀乐两忘。这里并不是说愉快乐观是要不得的,清健的醒是不必求的,甜汤是罪恶的,狂笑是魔道的;这里只是说有味远胜于淡漠罢了。
从表面看,《没有秋虫的地方》表现的是作者对于枯燥乏味的都市庭院生活的厌弃,对乡村充满牧歌情调生活的向往。透过对“那足以感动心情”的秋虫的合奏的礼赞、对秋虫“众妙毕集,各抒灵趣”的“人间绝响”的描述,反衬没有秋虫的地方的沉寂和死静。这正是作者的“奇怀”所在,借此表达是对于冷漠的人生和“死水”般的旧中国的诅咒,对充满“爱”和“生趣”的新生活的呼唤。在写到种树栽花的散文中,《谈成都的树木》值得玩赏,现援引文中两小节:
……大概种树栽花离不开绘画的观点。绘画不贵乎全幅填满了花花叶叶。画面花木的姿态的美,加上所留出的空隙的形象的美,才成一幅纯美的作品。
根据绘画的观点看,庭园的花木不如野间的老树。老树经历了悠久的岁月,所受自然的剪裁往往为专门园艺家所不及,有的竟可以说全无败笔。当春新绿茏葱,生意盎然,入秋枯叶半脱,意致萧爽,观玩之下,不但领略他的形象之美,更可以了悟若干人生境界。我在新西门外,住过两年,又常常往茶店子,从田野间来回,几株中意的老树已成熟朋友,看着吟味着,消解了我的独行的寂寞和疲劳。
散文写的是“绘画的观点”和“野间的老树”,抒发的却是“若干人生境界”。简略一点说就是不要太满,得“留一点儿空隙”;不要像“庭园的花木”听凭园艺家的“剪裁”,要像“野间的老树”那样,在风霜雨雪中“受自然的剪裁”,这才会有可让人欣赏的“形象之美”和鲜活的“精神”和神韵,读来启人心智。
文章写得好,当然要全凭这种“鉴识的工夫”。而要获得这种“鉴识的工夫”,不仅要真诚地忠于人生,“把仰望的双眼移到地面”,还得要具备相应的修养、学识和襟怀。叶圣陶有着怎样的修养、学识和襟怀呢?且看《薪工》中的两小节:
我接在手里,重重的。白亮的银片连成的一段,似乎很长,仿佛一时间难以数清片数。这该是我收受的吗?我收受这许多不太僭越吗?这样的疑问并不清楚地意识着,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通过我的全身,使我无所措地瞪视手里的银元,又抬起眼来瞪视校长先生的毫无感情的瘦脸。
……一切的享受都货真价实,是大众给我的,而我给大众的也能货真价实,不同于肥皂泡儿吗?这是很难断言的。
这是1912年3月,叶圣陶第一次领薪水时的心情,当年他才过十八岁,当了小学教员,月薪二十枚银元。这之后,叶圣陶说他每月收到薪水时总有一种“僭越之感”,总觉得自己对社会贡献太少。抗战期间,举家逃难,旅居四川八年,吃尽千辛万苦,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1945年庆祝抗战胜利日那天,叶圣陶写了《“胜利日”随笔》,文章中说:
我愧对牺牲在战场上的士兵同胞,愧对牺牲在战场上的盟军。
我愧对挟了两个拐棍,拖了一条腿,在东街西巷要人帮忙的“荣誉军人”。
我愧对筑公路修飞机场的“白骨”与“残生”。
我愧对拿出了一切来的农民同胞。
我愧对在敌后与沦陷区,坚守着自己生长的那块土地,给敌人种种阻挠,不让他们占丝毫便宜,同时自己也壮健地成长起来的各界同胞。
抗战胜利以后,叶圣陶归心似箭,想早日与阔别八年留在上海的亲友们会面。可当时“复员”的人太多,交通工具缺乏,要弄到飞机票或轮船票,非得去走门路托人情不可,叶圣陶向来不喜欢这一套,就放大胆子冒着翻船和遭劫的危险,雇了木船,全家人从重庆乘木船回上海。“东归”途中经历了“漏水”、“损舵”、“折棹”、“撞船”、“触礁”、“搁浅”,以及“驾长”逃逸等种种磨难。他在《我坐了木船》一文中写道:
要坐轮船坐飞机,自然也有办法。只要往各方去请托,找关系,或者干脆买张黑票。先说黑票,且不谈付出超过定额的钱,力有不及,心有不甘,单单一个“黑”字,就叫你不愿领教。“黑”字表示作弊,表示越出常轨,你买黑票,无异帮同作弊,赞助越出常轨。一个人既不能独个儿转移风气,也该在消极方面有所自守,帮同作弊,赞助越出常轨的事儿,总可以免了吧。——这自然是书生之见,不值通达的人一笑。
仅从援引的这几节文字,读者朋友便可清楚地看到叶圣陶是个“至善、至真、至美”,“极清、极洁、极纯”的人,具有完美的人格,这就难怪他写的散文特别亲切、素朴、细腻、清新、诚挚而富有卓识。纵观叶圣陶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写的散文,史笔与文笔并重,寓实感于美感之中。既正视现实,直面生活,敢于针砭时弊,又因材而异,精心设计,在艺术上惨淡经营。他的散文写了不同的内容,运用了不同的表现手法,抒写了不同的情感,从而形成了多姿多彩的艺术风格。
新中国建立以后,叶圣陶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写了大量的散文。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58年出版的《小记十篇》,展示了叶圣陶解放后游记散文的基本风貌。在1953至1957年的五年间,叶圣陶先后到临潼、雁塔、西安、兰州、雁滩、杭州、南京、无锡、黄山、金华等地游览访问,祖国的山山水水,以及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欣欣向荣的景象,激发了他的创作激情。叶圣陶浮想联翩,用精细的笔墨,广博的知识,丰富的经历,欣悦欢快的情思,记叙了各地的地理概貌、历史传说、今昔对比、人情风俗,以及他在游览访问中的感兴。
“文革”结束后,叶圣陶散文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丰收期。1978到1988这十年间的散文,比前三十年(1949至1978)的散文还多,内容大致分为四类:谈教育、谈语文教育、为朋友集子写的序跋、表彰新人以及追怀亲朋好友。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出版的《叶圣陶散文乙集》,收录了叶圣陶在解放后的散文一百八十九篇,这是继《小记十篇》之后的第二本散文选集。汇集在《叶圣陶散文乙集》中的散文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叶圣陶早年曾对散文作家提出过严格的要求,他在《读者的话》中说:
我要求你们的工作完全表现你们自己,不仅是一种主张,一个意思要是你们的,便是细到像游丝的一缕情怀,低到像落叶的一声叹息,也要让我认得出是你们的,而不是旁的人的。
这是对艺术风格和创作个性的高度要求,叶圣陶是做到了的。尤其是他晚年的散文,艺术上更加精湛,呈现出一种“纯洁”的美:刻画深细,但没有题外的枝节;用字务求明晰,删芟一切装点;行文舒卷自如,温和中寓有丰富的情感,凝重而又亲切,读之如得面晤。像《我钦新凤霞》、《子恺的画》、《从〈扬州园林〉说起》、《〈苏州园林〉序》诸篇,都是散文中的极品。
商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