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坐席
新房落成那天,田家湾变得热闹异常,整个队上都只有张政荣家开火做饭,
人们都到他家来吃流水席。
新房在昨天都已完成全部筑墙工作,今天已有匠人开始在房顶安放檩子。人们密密麻麻挤在新房堂屋里,观看新房建成时刻。新房落成典礼很是隆重,堂屋正中央横着一根碗口粗柏木,中间悬挂着一块红布,上面用毛笔写着吉星高照几
个大字,两边留下些看不清的小字。柏木后面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两叠小糍粑,还有一瓶酒,三个小酒杯,两支蜡烛在两边点着,三柱燃香冒着袅袅烟气。一只公鸡被束缚着双脚放在桌下,或许是受到惊吓的缘故,公鸡早已失去往日雄
风,惊恐的蜷缩着,人群中稍有大点动静,便咯咯咯叫着。
“让一下!麻烦让一下!”主持人张二哥在人群中大声喊,围观人群很自觉的给他闪出一条路来,待他走过以后,又被挤得水泄不通。
每个人都安静的看着,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听着,这样的场合既是庄重严肃的,也是人们学习生活仪式的难得机会,尤其是对那些准备修建新房的人来说,更是一次难得的现场学习机会,他们都认真的观看着。袁野军怀着一颗好奇心,挤在最前面,瞪大眼睛看着这隆重仪式如何表演。
吉时已到,张二哥开始他的上梁仪式表演。只见他用锤子将红布钉在大梁上,嘴里念念有词:“手拿主家一片绫,一丈三尺还有零,左栓三下增富贵,右栓三下点翰林。主家人财两兴旺,荣华富贵满门庭。”
接着他又将三杯酒依次端起洒向天空倒在地上:“手端主家一杯酒,先敬天和地,保佑主家喜迁幸福地;手端主家二杯酒,再将财神迎进门,荣华富贵代代有;手端主家三杯酒,献给各路大神,保佑主家封王侯。”
吉祥的话语,押韵的说辞,简单几下便将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张二哥身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有相应的吉祥语,怪不得家家户户建新房都要请他,原来他懂的东西实在太多。人们都认真的观看着每一个程序,生怕以后出差错。
公鸡的尖叫声,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张二哥将公鸡拎在手中,掐掉一个鸡冠,鲜红的鸡血顿时冒了出来,他顺手扯下一根鸡毛,沾了沾鸡血,又将鸡冠血在红布上擦拭几下,将鸡毛粘在红布上,又开始他的祈福表演:“手拿主家一只鸡,生的头高尾又低,头戴金冠霞佩锦,身穿五彩金凤衣。此鸡不是非凡鸡,东家老板祭梁鸡;主家今日屋上梁,喜逢黄道降吉祥,福星高照生光彩,金玉满堂百世昌。……”
张二哥将桌上的小糍粑拿起扔向人群:“手拿粑粑抛向东,主家砌屋当富翁;老人捡吃当长寿,后生捡吃当英雄。”
人群骚动起来,都在争抢糍粑,不等糍粑落地,便被收入囊中,抢到糍粑的喜笑颜开,仿佛他今年会转运一样。
趁着人们低头抢糍粑的时候,张二哥示意站在屋顶负责拉大梁的人开始往上拉。大梁缓缓上升,震耳欲聋的鞭炮响起,在新房上空爆炸着,鞭炮声声淹没了张二哥的说话声,人们都捂住耳朵,看着鞭炮在空中爆炸,片片碎纸如雪花般飘
落。紧接着又是一阵人群骚动,大家都在哄抢掉在地上的喜糖,从天而降的喜糖,将整个上梁仪式推向高潮。
袁野军个子不大,凭着眼疾手快,在人群中寻觅着,寻觅掉在地上没有爆炸的鞭炮,寻觅掉在地上的喜糖,很快就硕果累累,五六个鞭炮和三颗喜糖早已将他的小衣兜装的鼓鼓的。他欢呼雀跃着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两个红苹果似的脸蛋随着他灿烂的笑容飞舞着。
“袁野军,袁野军,你在哪里?”听着熟悉的声音,他知道是外婆在喊他。
“我在这里,外婆,看我抢了好多鞭炮,还有糖。”袁野军蹦蹦跳跳的朝外婆跑去,将鞭炮和喜糖抓出来给她看。袁野军将一颗喜糖递给外婆,外婆并没有接受,只是不停的夸奖他:“呵呵,你还能干呢,捡了这么多。还知道给我一颗糖,你吃,幺儿,外婆没有牙齿,嚼不动,你吃。”
王淑兰乐呵呵的看着外甥,露出满口牙龈,说话也有点不关风,看着袁野军很懂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拍拍外甥身上的灰尘,招呼他说:“走,外婆带你去坐席,那边都开席了,这一轮吃完我们就坐下一轮。你和我还有你妈一起坐一桌,小孩要跟自家大人一起。坐席的时候要讲规矩哦,席桌上喜糖是每个人两颗,烧白也是每个人两片,酥肉块每个人一坨……各人只吃各人那一份,不要见到自己喜欢吃的就一直吃那个,要懂规矩。不然,人家说你这孩子不懂礼节,没有家教。”
王淑兰临场给袁野军传授礼仪,他听的似懂非懂,跟在外婆后面,走向流水
席。
老宅这边,早已围满人群,或站或坐,七嘴八舌谈论着。这些人都是前来参加张政荣新房落成典礼的。
“张大姐,你来了啊,你是越来越年轻了!”
“张大姐,你袁野军这么乖,跟在外婆后面,一点也不怯生,你才有福气哦!”
“张大姐,等这桌下席了,你们一家人坐这一桌,这一桌距离厨房近,王大嫂专门安排我接待你们。”
……
所有的人都向张素芬投来微笑的表情,都把她当作贵宾。张素芬保持着低调姿态,像主人家一样谦虚着,也笑呵呵的回答他们的话。因为乡亲们随礼一般都
是两把挂面或一升大米,就连王淑兰也只送了一升米给张政荣。张素芬给大哥送100块现金,如同在田家湾扔下一颗深水炸弹,在人们心中荡起层层波浪,私下里都议论着这事,都说张素芬有钱,说她有情有义,对大哥鼎力相助,要不是张
素芬的话,王贵华不知怎么收场。
王贵华对这个妹妹自然是礼遇有加,安排专人陪着张素芬,袁野军也像受到格外恩宠一般,大家都对他笑呵呵的。
流水席也不用王贵华和张政荣掺和,传菜的、安排座次的、收拾桌子碗筷的、清洗碗筷的、负责端菜的、倒酒的、摆碗筷的、添饭的都有专人负责。大家也不
会等主人生拉硬拽的招呼上座,只等人们吃好下席,看见空位便坐上去等候开席。张素芬是贵客,王贵华才安排专人陪她,生怕怠慢了贵客。
稍倾,走过来一位老者,年龄有六十多岁,他步履蹒跚的走到张素芬身边,她赶忙起身相迎:“张大爷,你来了啊,这边坐!”
他是田家湾的张水田,跟张保龄是老伙计,张素芬见到他自然要打招呼问候。张水田抬头一看是张素芬,很是惊讶,这样一位贵人跟自己打招呼,那是他多大的造化啊,虽然他是长辈,但他很谦虚:“哎呦,这是张大姐啊,你好久回来的?我老了,眼睛不好,没有把你认出来,别见怪哈!”
“哪里哦,大爷还是这么有精神,气色也很好!”
“大爷,来坐这边,你是长者,坐上席!”张素芬见张水田随意挑个位置坐下,上席的位置倒留给她,她觉得这个位置不合适。按辈份张水田是最高的,理应和母亲都坐上席,怎么能让他随便坐呢,于是张素芬起身将张水田从座位上扶
起来。
“张大姐,莫恁个,你是客,你应该坐那边,我就坐这边!”
“张大爷,你莫推辞了,叫你坐上席你就坐上席嘛,整个桌子就你和我妈的辈份最高,叫我们这些去坐上席,我们坐的住啊!”
“你不去坐上席,我们这桌开不到席哦,到时候只有看到别个吃。”
在众人劝说下,张水田这才半推半就坐在上席位置。
“边上那桌还差三个人,哪些没有吃的赶紧过去坐上,人坐满了就开席,没有坐满不得开席哦。”话音刚落,便有一家人走过去坐下来。
“上碗筷,开席了!”一声吆喝后,几个妇女抱着碗,拎着装满筷子的篮子,在席桌中间穿梭着。
“盯到起,盯到起,小心烫到!”传菜的端着方盘,从厨房出来就一路呐喊着,生怕有人碰着他,他快步来到席桌中段位置,负责端菜的赶紧将菜端下来放在每一桌。
“你们这桌喝酒不?给你们倒点。”负责倒酒的拎着胶壶,来到张素芬这桌,看见张水田坐在上位,很是恭敬的问他:“老辈子,你喝点酒不,我给你倒二两,舒筋活血,安逸的很。”
“那要的嘛,最多二两,莫倒多了,多了喝不完浪费,硬要喝完又要遭醉。”张水田倒也很干脆,并不拒绝喝酒。
“酒个嘛,多喝一点没关系,只要你高兴,怎么喝都可以。”倒酒的宽慰着张水田,但并没有给他倒很多酒。他又顺带问了一下张素芬这些妇女,得到否定回答后,便盖上胶壶走向下一桌。
王淑兰安静的坐着,眼睛一直注视着袁野军,生怕他在席桌上恣意妄为,破坏形象,好在袁野军还算安分守己,让她放心不少。
凉菜上齐,热菜又上了两个,张水田作为席长就招呼大家:“来哦,来哦,莫架势!”说完,手拿筷子朝桌子中间夹去,大家这才动手吃菜。
莫架势的意思就是不要客气,像在家里一样随便吃,但这只是席长的客套话而已,这种场合更是体现一家一户精神面貌的时刻,哪能随便吃呢。坐席吃菜的基本原则就是你可以不吃你该吃的那一份菜,那份菜可以打包回去,但绝对不能
吃别人该吃的那一份菜。
袁野军并不是对所有的菜都感兴趣,比如烧白他就不喜欢。他曾经吃过一次烧白,被那白白的肥肉腻住了,虽然蒸的很熟,放在嘴里一抿就化,吃下去依然像喝了酒一样,晕乎乎的,那种感觉十分难受。袁野军喜欢吃滑肉坨坨,滑肉
坨坨是用面粉包裹着瘦肉油炸后,再在蒸笼里蒸热,蒸的软软的,香喷喷的。袁野军三口两口就吃完滑肉坨坨,当他再想把席桌上剩下的滑肉坨坨往碗里夹的时候,“啪”的一下,一只大手打来,胳膊顿时变得通红。袁野军本能的抬头一看,
张素芬正瞪着眼睛恶狠狠的看着他,举起的手掌像要再次降落。
袁野军疼痛难忍,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筷子哗啦一下掉地上,泪水在眼睛
里打转,就差没有嚎啕大哭。
张水田安慰说:“管他的呢,小孩嘛,他喜欢吃就让他多吃点。”
他一边说一边帮着夹菜,张素芬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在身上擦了擦,递给
袁野军。袁野军这才擦干泪水,小口吃起来。
“张大姐,来嘛,再给你添点饭,还有那个小宝宝,还要添饭不?”
张素芬显得非常拘谨,她挤出微笑,轻声回答:“不用了,我都吃饱了!”说着便将饭碗端在桌子下面。
添饭的都知道农村礼数,也知道都是做活路的人,饭量肯定大,便劝张素芬:“张大姐,我再给你添点饭嘛!”
“不用了,妹,我吃饱了。”
张素芬再次礼貌回绝,其实她才吃第一碗饭,凭她的饭量怎么会吃饱了嘛。
“做活路的人,才吃一碗饭,怎么吃的饱,来嘛,我给你添一碗饭,到哥哥家来还讲礼嗦,讲礼饿自己。”
张素芬经不住劝说,将碗从桌子底下端上来,尴尬的笑着。
突然,另一桌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引的袁野军好奇的望去。
“哎呦,好了好了,你给我添这么多饭,我怎么吃的完。”
“吃不完?!我只怕你吃不饱哦。”
“莫恁个嘛,你喜欢我也不用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撒,晚上回去好好关心关心你。”
“就是要把你喂饱,肚子撑的大大的才有力气,呵呵!”
“要得,要得,那你做好准备,给我生个双胞胎。”
“还要生双胞胎,我看你现在这几个孩子都要跟着你喝西北风,还要再生。”
“管他西北风还是东南风,只要你愿意生就行,儿孙自有儿孙福。”
“那我就再给你添一碗饭,让你更有力气。”
“咦,你硬是要我饭胀哈宝儿嗦。”
原来这是王贵荣和张二麻子在开玩笑,平日里他们关系要好,论辈份又是叔嫂关系,王贵荣性格外向,为了让张二麻子在席桌上出丑,便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硬生生往他碗里按了一大碗米饭。
一个成年人在席桌上剩饭,会被人嘲笑的,张二麻子只有硬撑着将米饭吃下去。这是张二麻子的第三碗米饭了,已经严重超标,他怕人家背地里议论他像八辈人没有吃过席一样,更害怕王贵荣让他下不了席。
叔嫂之间,逗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整个宴席也达到高潮。
王淑兰吃完席,正站在空地上和乡亲们闲聊,这时有两个妇女向她走过来问她:“你就是王淑兰吗?”
“嗯,我是王淑兰,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我家有人生病了,想请你去问菩萨。”
“哦,你等一下,我收拾收拾就来。”王淑兰见又有人请她去问菩萨,她回屋稍事收拾便走了出来,跟在两个妇女后面离开田家湾。
袁野军这次却没有能跟着外婆一起去,因为那两个妇女说距离有点远,今晚回不来,他只得失望的看着外婆远去的背影。
第二天中午,队上有人带话回来:王淑兰被乡政府抓起来,关在大队办公室,让家人给她送饭去。
张素贞很是惊讶,手忙脚乱做好饭菜匆匆忙忙给母亲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