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梦回西汉（一组）
之一·旌节
遥望西北，贝加尔湖朔风猎猎
我逆风而上，想要去看你
泪水都结了冰，只有一颗心，热浪滚滚腾腾
抵挡风里明晃晃的刀子
人在哪里，牛羊在哪里，草木在哪里
只看见白，漠漠千里，天地合一
太阳失去血色，无力地悬垂西边
雪雨横斜，裹挟利剑，扑过来扑过来
一匹走失的骆驼，被白色迅疾掩埋
你的旌节，针盘的指向，怀揣着它
一次次搏击厮杀，泅渡雪海，走向你
饥饿执起利刃对你搜肠刮肚
一捧雪一把毡毛，拌着思乡的血泪
一口口吞下，剧痛在腹中寒来暑往
你瘦得只有一副骨头
风刀霜剑一年又一年，劈净繁华
你须发被落雪透染
旌节，历尽酷寒颜色依旧
风雨蹂躏风华尽落，唯有脊梁挫折不断
在你手中劲坚如铁，撑起一片蓝天
长安数度花开花落
娘在路口呼唤儿的乳名
送走几千个落日
一枝连理，父兄的心里深深烙下
不能碰触的伤痕
北海的风把闺房吹透，结发的妻
拔下白发一针针缝补寒冷的缝隙
一回回梦里相拥欢愉
各自醒来，向隅而泣
一十九载，年年岁岁日日夜夜
每一根骨头都刻满思念的疼痛
苏武，如果北极星在夜幕里升起
那一定是你南望长安的眼睛
手持汉节，一个顶天立地的信仰
死有多轻，生有多重
含垢忍辱，背负泰山，一步步
走回长安
苏武，我不过潜伏人世的一头羔羊
如果时光逆流，我愿一路北上
去那酷寒地，任你驱驰，慰你饥寒
以我的血，润泽你的笔端
亲睹你书写男人的尊严
之二·问天
上天啊，天下黄河九道湾
是谁，设下这难测的谜面
我知来处，却不知去向何方
祖父李广，把那副弓箭交付予我
血迹斑斑，还有不曾干去的泪痕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英雄本色往往需要烈火煅烧
保家卫国，需要忘怀一己得失
从祖父的弓箭上
我触摸到这铭刻的文字
粒粒灼目，仿佛祖父生前的眼睛
这双眼睛，照亮无数暗黑的夜路
在战场上多少次，擦拭我血污的伤口
生为人杰，死亦鬼雄
然而生死关口，祖父啊
我宁愿选择痛苦地活着，因为
活着才是梦想的载体
束手就擒怎会是英雄传统
这曲折的心意，祖父你是否心领神会
白天咬紧牙关送上笑脸
夜晚在脑海中勾画复仇的蓝图
忍辱负重从来都装成苟且的面孔
我知道你在等我荣归长安
苍天啊，如果可以，我宁愿天生失聪
苍天啊，如果可以，我宁愿没有肉体
那来自长安的噩耗，彻底将我千刀万剐
祖父啊，你是否看到我骨头里流出的疼痛
染红了西域的茫茫雪野
自古忠良，难抵一缕谣言的流絮
我心头供奉的长安啊，你怎可让忠良腹背受敌
切割我亲眷的钢刀，一刀刀割去的，是我
对忠义的信仰，对长安的思念
从此，我李陵，四海漂泊
流落为历史上的孤魂野鬼
是否可以有一把刀，斩断未来和过去
是否可以有一把刀，整齐切割善和恶
是否可以有一把刀，剜出心肝，交付审判
良将用忠骨筑成的节义
谁来替我擦拭这沉重的悲伤和冤屈
苍天啊，你是否听见我死不瞑目的叩问
你是否还能为苍生，秉持正义
之三·同悲
今夜，我斟满一杯烈酒
与你举杯痛饮
烈火在胸内燃烧，我却看到你
浸透史册的泪水
韩信，伸手触摸这烫金的名字
和酒吞下你的悲愤
就这样，如鲠在喉
度陈仓，定三齐，乌骓在垓下
喷出带血的嘶鸣
英气逼人的少年啊，军帐里的一盏油灯
照亮了王的版图
是你，在王冠上嵌入最耀眼的宝石
不过一介草民，混迹于市
咽下嗟来之食，吞下胯下之辱
却能亲手改写历史的航向
演绎天降大任于斯人的传奇
你灼灼才华刺伤王的眼睛
你的功勋，让王，坐卧不宁
政治从来老谋深算，诡谲叵测
而你，还是过于年轻
曾经千金回报漂母，相信
人间自有公道，可是
有时候桂冠不过一个道具
才华不过一把斧子
统统不是阴谋的对手
韩信啊，萧何牵着你的手走进王的刀下时
历史将是何等哭笑不得
今夜，我一再举杯
与你同哭，与你同悲，与你
一起烂醉如泥
切莫在彼世觉得孤独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这恶毒的玩笑，嘲弄的，不仅仅是你
之四·不死的心
一弯冷月割去了覆盖葱岭的最后一层薄暖
夜半风声带着刀子出没，一群狼
用绿茵茵的目光点亮最黑的角落
裹紧脱了毛的羊皮，你背靠一块巨石睡去
胸口揣着王朝的信符，燃起一团焰火
驱赶各方魑魅和骨头里生出的绝望
离开长安有多久了
边关飞过的雁声年年不似
捡起一片落羽，你嗅闻到故土的味道
向东遥望，咬紧牙关将泪水咽下
一挥鞭，锋利的鞭鸣斩断对妻儿的牵念
过陇西，出阳关，奔乌孙，进大宛
舔过刀锋，尝过火尖
匈奴的镣铐上一层一层被鲜血浆出锈斑
一十三年啊，依靠咀嚼忠诚和信仰
你终于捧着一卷神话
一步步走回长安
踩着你落血的足迹
后人去寻找葡萄、宝马和圣经
一双血肉的赤足，张骞，你依靠什么
在中国历史的版图上镌刻下永不磨灭的路线
你说，怀着一颗不死的心
就足够了
之五·我的金銮殿
大风起兮云飞扬
我在鸳鸯帐下抚剑暗伤
历史的疆场，从来都是男人的婚床
诞下龙种，或者
生下怪胎
一笔春秋
涂抹万千真相
谁说女子
只是游弋在泪水里的鱼
金銮殿上，端坐我的夫我的皇
交付一生，换你一次回眸
不如，扯起自尊
自立为王
之六·藏娇
春风送来百花的消息，唯有我
满目霜雪，开遍长门宫的角角落落
夜半三更，数次起身
一轮明月落入妆台的菱花镜里
月容蒙尘，镜面上留下太多的心灰意冷
更漏声声，从心里流出的一滴滴泪水
可以打湿整个长安城五月的屋顶
郎君啊，我的王上
一等再等，年年春光空辜负
衣带渐宽红妆残损，我拿什么
迎接你有朝一日的大驾光临
一个玩笑，就换取了我的一生
帝王从来没有爱，你不过
为我筑起一座谎言的金屋
越是宏大越是虚妄
越是豪华越是冰冷
郎君啊，我的王上
久旱的芙蓉片片剥落
我已无力再等，唯愿来生
你为妾身我为王，无须多
尝遍一个深秋檐头滴落的雨水
走遍一个隆冬肃静深长的夜
扛着没有尽头的等待看春来蜂蝶成双
咬紧牙关咽下和泪的冷炙，只为活着
然后，你来告诉我
咀嚼谎言和绝望的味道
之七·西域胭脂
天苍苍，野茫茫
谁在那风吹草低的地方
以绝世之态，惊艳了整个茫茫西域
她的红鸾帐，在中国史册上轩昂屹立
她在高高翘起的掖庭飞檐上
奋翅高翔，蜷身笼中的金丝雀一鸣惊人
在历史的天空翻飞出五彩云霓
无数次，无数个对这个女子心怀爱慕的人
沿着传奇的脉络回到公元前33年
她在春光萧瑟的一隅，对月凝望
来自广寒宫的清辉，数次擦干她的泪痕
另一个绝色女子在遥迢千里外，起舞弄清影
她看见她眉目枯槁，在浓厚的阴云里明明灭灭
宫廷瞬间坍塌，一颗心，从崩裂里复生
仿佛都太晚了，无论季节还是宠爱
一株梅花，在墙角凌寒独放
大雪与酷寒，是她全部的见证
无须毛延寿，她自己
用惊天之笔绘出一幅绝世梅花
只要不死，一生总要盛放一次，哪怕机遇
只给了她冬天，只给了她墙角
她却用清奇、孤高和不落流俗
为整个苍白的冬天留下最美的风景
如果你回到西汉，如果你到过西域
请一定记得去看她
那个唤作昭君的女子，那株绝艳的宁胡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