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1
想读懂一个人的诗,须先读懂这个人和他所生活的时代。所谓诵其诗,读其书,知其人,论其世。
2
暮春时节,崤函古道,商务车中。刚刚认识几分钟的一白,从中排座位转过身,展开记事本,边问边记一个接一个与他的战略管理研究似乎毫不相干的基层法治问题。天真的笑容、舒缓的中音、虔诚的态度,让人不禁想到高原溪流:纯净柔软,从容不迫,轻声细语。
天鹅湖边,蒹葭之上,杨柳深处,百鸟和鸣。一白不闻不见,独自踱步,哲人般低首沉思——此等苦吟镜头在以后与一白的相处中几乎每次可见:黄柏塬上,汩罗江边,敬亭山下,子昂墓前……。见我不解,一白赧颜:正填一阕词,思绪断了。那时我尚不知词如何填,只顾在双龙桥上凭栏空望,便无畏而答:古人不是常拍栏嘛!来拍一下也许就接上了。一白一怔,遂频频收颔:拍栏好拍栏好!走!可以看天鹅了。
就在那一瞬间,一白似乎从哲人回归孩童,欢快地跃上湖边栈道,举着出行必带的单反相机,各种姿势拍下栈道两边悬挂的
上百个鸟类介绍牌,嘴里不停地说着:这种鸟我见过,这个字我不认识……。
再回车上,我问所填何词。一白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似有某种期冀。旋即把记事本举到眼前,调整远近,郑重其事地朗诵:《永遇乐》远矣东周……,《永遇乐》近矣东周……。
可以用“惊呆”来形容我当时的表情。一白在我眼前展开的是一个新奇的世界——一个富于时代气息、有血有肉、古意盎然的诗词世界。在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屈子、子美、稼轩的时代身影,第一次听到了诗三百、楚辞汉赋、唐诗宋词的现实声音,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中国诗词历史血脉的蜿蜒流动;在经历了人生的沧海桑田之后第一次开悟,原来,有一种意重情深是“顾左右而言他”,有一种文学体裁可以绕开感情的直诉,拉远浪漫的景深,收拢自出生以来的全部目光和心力,迸发出如雷贯耳的传世之声。
一白诵罢,又讲了很长一段话。其中两句,至今记忆犹新:生命太短暂,我们必须对某样东西倾注深情;于我而言,诗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那一天是公元2012年5月12日。介绍并陪伴一白与我相遇相知的,是我的导师欧阳桃花先生。
3
北大博雅酒店。晚宴,一白作东。清华大学孟捷教授、南开大学周建教授、南京大学陈冬华教授、台湾科技大学卢希鹏教授、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欧阳桃花教授列座左右。我是半情半愿随导师去的,因为那几天正被矩阵论备考折磨得食不甘味。
席间,一白提议:以诗为行酒令,古人诗今人诗别人的诗自己的诗,抑或与诗相关的典故轶事无一不可。一时,宴会气氛轻松而生动。直到宴会小结,一白说出下面一句让大家神情忽生凝重的话时,我才蓦然觉得,今晚似乎不是一场即兴相邀的随意,而是一白早有“预谋”的庄重。一白说:一个人有少有老,有生有死,一个国家有兴有衰,有强有弱,但最可悲的不是他或它最终消亡,而是终其一生、终其一朝,都没有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一白顿了一下说,生活在当今最好时代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此后不久,拏雲诗社成立,一白是首任社长,包括当晚参加宴会的共十三位诗词爱好者成为首批社员,并迅速发展到一百五十馀人。
那一刻,一白自己纵身投入历史的同时,也把拏雲诗社带入了历史的行列。八年过去,再回首,今天更坚定了当初对一白的认识:一白创建拏雲诗社,发起每年春秋诗会和大大小小的偕行,沿着历史长河寻寻觅觅那已经逝去的生命残痕,以及先贤依稀经过的感发遗迹,所有这一切都并非只是他个人的偏好使然,而是他血液中原本就奔流着的一种历史使命和时代担当。
4
洞庭湖畔,岳阳楼下,拏雲诗友环立杜英树前,聆听一白分享“五重山水观”:作诗与做人,犹如人与山水之观照。古人山水观有三重,第一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五欲六尘里,遇境沉迷中。第二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第三重,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污泥不染足,落花不沾身。我今天试加两重。第四重,与山水为友、与山水为邻甚至与山水融为一体,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也,如“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是也。还有第五重,请问是什么?问罢,一白径自前行,留给面面相觑的我们以漫长的思考。待一白转身回来,表情肃穆,一字一顿:做别人的山水!仿佛漫漫长夜里一道闪电,让我瞬间看清路的远方是巍峨的高山,山的那边是深邃的大海。
现代英国诗人艾略特在《传统和个人的才具》里说:“任何一位诗人,任何一种艺术家,都不能单凭一己的力量使他的作品的意义获得完整。我们要了解他、鉴赏他,就是要了解并鉴赏他和那些业已亡故的诗人和艺术家之间的关系。你无法把一位作家孤立起来予以评价。你必须把他放在已故世的作家中间,借以对照和比较。”从“三重山水观”发展到“五重山水观”,一白的理论让越来越多的人清晰了更高尚更阔远的人生目标。
一个诗人的胸襟与情怀有多大的格局,其诗作就有多大的时空。一白的“五重山水观”所折射出的思想和行为与几千年来传承的家国情怀高度一致,与历代诗人的脉动深度关联,由此成为拏雲史上一个始终存在并持续深化的潜在母题。这个母题,拒绝记录一时的感伤、片刻的欢娱,推崇记忆历史的悲欢、民族的忧乐。这一母题,体现了拏雲不同于其他社团的别样特质,遵循着历代优秀诗人同样的忠爱逻辑。在这个意义上,一白以承接的方式接纳着文化传统,以重构的方式创造着诗词未来。
5
仰韶深秋,晚霞漫野,秋风在斑斓枝叶间旋转,一缕清香隐约可闻。香橼!我第一次见到这奇树异果,忍不住与一白分享。我把香橼照片发到拏雲诗友群竞猜。一白似是故意挑起“战争”:我若猜中,幼甫何为?我豪情万丈:你若限时猜中,我当自罚作诗十首。一白下面的话先冷后热,尤最后一句,令我动容:你输定了。且不说我有弟子三千,仅仅使用这个信息爆炸时代里一个简单的APP,几分钟就能获得答案。准备写诗还债吧!我来陪你。此后两日,一白与我彼此唱和诗词十多首。只是一个偶然的玩笑,便成就一段雅致的诗词唱和、一次心灵之间的倾情交流,直至上升到人生意义的深度探讨。
“兴来稍卖弄,徒自夸一番”(2017,《丁酉年中秋长假杂句六章》)。一白此语并非戏谑。在拏雲诗社,一白就像儿童画里的太阳,每条光线的远端都连接着一个诗友,在一切可能的条件下,他都竭尽全力与每个诗友唱和。一白清楚地知道,凡诗人皆孤独。诗人的浅吟低唱就像历史的一声遥远的呼吸,很多时候,他们不得不以自己孱弱的声音和一只寒雀交谈,和一片枯荷私语,和白雲默视,和长风摩肩。一白自己也不例外:“吾悲西陵草,独为相思老”(2016,《邺城怀古》);“徘徊长叹息,心事与谁传”(2017,《骊山有述》);“独对空山语,人来也未期”(2016,《牛山别业》)。再豁达的诗者也需要拯救重浊的肉体,再坚强的诗人也需要更为坚硬的加持,而这些力量有时只能来自于孤独。
因此,一白不止一次疾呼:“诗,是一个社会化共建的过程。一位诗者,如果一生中没有过心灵层面的唱和经历,实乃人生一大憾事也”(2019,《明月照桐花:唱和与诗之共同本事》)!
不难想象,孑然雲端的一白,在没有星月的长夜,也会曾常常驻足于天籁,让血液以酒的醇度冥想。”田园将芜,胡不归?微斯人,吾谁与归?”“寰宇之内,山海望断,来与未来,和我者谁?”在最近发表的两篇札记结尾,一白孤独一问皆如春雷滚空,令我等诗友既通身颤栗、满心惭意,又自感无力地看着他“明月照桐花,相思一地雪”(2020,《桐花》)。
6
己亥重阳节,拏雲诗友微信群。时任社长文谷回乡奉母,临别有诗,动人心弦。随即离别诗接龙而至。正当伤感气氛愈来愈浓之时,一白说:其实你们都是幸福的!因为你们还有伤离别的机会,要珍惜!”霎时,诗友群一片静默、半天沉思。
犹记我在京求学期间,曾巧遇一白救父——悄悄把病重的父亲从知名医院“偷”出来求助所谓民间郎中、祖传偏方——孝到深处乱投医啊!那是我唯一一次见闻一白脚步急切、声音沙哑、泪光盈盈。”慌乱”的代价是无尽的悔恨与痛楚。”春日又曈曈,绿雲簪碎红。思飞千里外,泪落一杯中”(2016,《清明忆亲》);“我立故人庭,空寒雨不停。故人在何处,望远思冥冥”(2019,《在五夫里过清明》)。无不情到深处,意至浓时。
两年后,当我的父亲命悬一线、我处“慌乱”之时,一白当天寄来《西藏生死书》,千叮咛万嘱咐:任何人都不要重复我的错误与遗憾!一切治疗都要围绕减轻老人的痛苦进行,一定要让老人走得有尊严。我知道,此时的一白是疼痛的,他把自己情感的灿烂部分点燃,在自己最柔弱的部位燃烧,在悔意的自焚中,让思念再生,让他人受益。
相对于家的亲情,一白心中对国的忠爱更深更重。鼎新之年,他“破晓拏雲去,骑龙贴地飞。……长安西北看,国是应当机”(2013,《海棠依稀》);国庆之际,他“期能吹万里,送我故人前”(2018,《国庆假期五言杂诗》);危难之时,他“慷慨何足道,生死无暇思。……此役毕其功,归来大国医”(2020,《望楚》);登高之日,他“唯恐秦山碎,更忧周鼎摇。殷殷期物与,切切念民胞”(《2019,同拏雲诗社诸公登水天阁》)。字字句句,又何偿不是情到深处,意至浓时?!
7
“燕园铺一席,大雅谁来闻。……薄言多采撷,此意何勤勤”(2019,《燕园续讲“诗言志思无邪”第二课》)。管理学专业研究生课堂开设诗词课,这在北京大学一百二十年的历史中是不是首次,我没有去考究。但可以想象,经过半生诗词积累和三年“诗心启程”教学创新的一白,那一刻站在讲台上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且登幽州台,吟啸须不群”;也可以想象课堂上MBA学子的欣喜之情:“巨贾行其道,大雅久无闻。欲拏淇奥竹,一碧九山雲”;更可以想象并相信课程之后“红豆南国发,梨花北岫芬。撷之作彩翼,关关共殷勤”(均为2019,《燕园开讲“诗言志思无邪”第一课》)。
一白认为,诗词之于每一个生命都如鸟鸣春,如雷鸣夏,如虫鸣秋,如风鸣冬。它带来的是一个民族的气质和风骨,塑造的是一种时代烙印的性格,经历的是一段时空经久的“酝酿”,传承的是一个国家的气度和精神。特别是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通过诗词创造善意已迫不及待;在一个喧嚣浮躁的世界里,通过诗词培植雍容已刻不容缓。尽管这种善意的创造和雍容的培植有时也许是挣扎的,有时也许是踉跄的,有时甚至是自啮其身的。但在这个重构传统的激荡时代,在这个外来思想大量涌入且占据高位的时代,何为善、何为恶?何为真、何为伪?是每个有为之士需要认真辨析的思想课题。否则,专业知识越精湛、创新能力越强大、财富获得越迅速,对历史和未来的破坏力可能越剧烈。
于是,你可以理解一白逢讲学必有诗的执著。在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长安分院“诗心启程”的阶梯教室里,在张载祠、石鼓阁等移动课堂上,在河南卢氏县诗歌大赛活动中,一白每每以一己之体悟,于诗于词生发精见妙解,聆者无不濬发灵源、溉沃智府,无不喟叹蹉跎岁月被忽略和挥霍的生命历程,无不从此开始以敏锐的感觉去感知生命的流逝,无不从人性的视角用自己的真诚去扣问真理、扣问历史,无不尝试用诗词同心灵对话,与社会沟通,向大自然抒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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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桐花浓,春深大雁塔。拏雲诗友随一白登塔之后久久流连。仰观塔身,浮图七级,微风细雨之中,檐铃如磬,歌似有思,停若有怀。一白问:听此铃声,可有得?我答:风紧铃欲横。见无更多回应,一白说:我得一句,昼夜风铃响。如何?有诗友笑道:太白!一白说,诗不怕白,怕无境界。昼夜风铃响,恐难达圣听。又如何?众人皆颔首竖指。
这就是一白的特别之处,他忠实于自己的生命感觉,忠实于自己的周围生活,忠实于所处时代的本来面目。在他的笔下,凡寄人写物,必见其心。”心外无物,物外无心”,心物融合,内外一如。无论是风雪街头、萧条矿山,还是泥泞小道、贫困乡村,他总能展开一幅明亮而顽强、坚定而缱绻的生命画卷。
读一白的诗,会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他无时无刻不在本能地追问着一个根本性问题——变动着的时代、变动着的现实、变动着的思想与诗的表现形式之间,是否真正建立起了有机的对应关系?这种有机对应的过程是不是“绘事后素”?在这一追问之下,一白诗中所呈现出的亮丽底色,也修正了我们对新时代新事物的思考习惯,修正了我们囿于诗匠一隅多愁善感的集体无意识,修正了我们对诗的过去以及未来的理解方式。
一白的诗让人进一步思考,在经济文化全球化的今天,每个人的个体人格性,似乎被圈定在了个人品行的范围之内,情感的思想功能也被理解为个人的情绪特征。而失去了时代人格与情感特征的思想,是不能成为向时代作证、向历史作答的静态观念,是死水微澜。在人生的脉动里,这样的观念无法找到善意的根基,无法卷起拍击心岸的浪花;即使有了闪念的善意,要么羞于表达、闪烁其词,要么天马行空、不着边际,要么偶然触岸、浅尝辄止。
“萧疏已惯看,光景任参差”(2018,《燕园秋兴》);“耿直犹多死,斯文只一争”(2018,《谒静安先生纪念碑,和幼甫》);“一啸有风骨,万里掠蓬蒿”(2019,《过南宁》)。在诗界醉心于各种诗技诗艺的时候,一白却以自己的生命执著,洁身于纷繁的“自然里”,涅槃于炙热的“生活里”,独步于超然的“真诚里”,雍容于宁静的“灵魂里”。而这,正是传世之作的必由之路、必经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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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30日晚,一白五言诗集定稿,来信“命”序。恰“疫”战正紧,二十个日夜未得一字。忆及与一白相识七年又九个月的点点滴滴,若干片断与瞬间纷落眼前,拾拣絮聒,权以为序。
杨森(幼甫)博士
2020年2月19日,涧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