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科幻电影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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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Chapter 01
外星文明:探索、恐惧与不可能的信任

反人类反科学的《阿凡达》
——为什么人类还值得拯救?

“为什么人类还值得拯救?”是我非常喜欢的问题。这原是科幻剧集《星际战舰卡拉狄加》(Battlestar Galactica,2003—2012)中人类逃亡舰队的指挥官阿达马提出的问题。这是一个终极性质的追问,许多思想深刻的幻想作品最终都会涉及这个追问。而影片《阿凡达》中对这个追问的答案竟然是如此明确——人类已经不值得拯救。

《阿凡达》在科幻电影史上的初步定位

影片《阿凡达》(Avatar,2009)伴随着超强力的营销推介,横空出世,全球热映,一票难求。许多人期许它成为科幻电影史上的又一座丰碑。这样的期许能不能成立呢?

网上和平面媒体上关于《阿凡达》的影评已经汗牛充栋,可惜其中大部分只是营销程序中标准动作所产生的泡沫。欲求真正能够直指精微的评论,则渺不可得。

看科幻影片,大致有三条标准:一曰“故事”,故事要讲得好,能吸引人;二曰“奇观”,即场景、画面给观众带来的视觉冲击;三曰“思想”,这要求影片能够提出某种深刻的问题,并通过故事情节的发展来引发观众思考。

在我看来,这三条标准是递进的——“故事”是对所有故事片的基本要求,“奇观”本来是科幻影片最适合展现的,而“思想”才是科幻影片的最高境界。

《阿凡达》:一部具有思想深度和奇异景观的电影,卡梅隆敢于反科学,卡梅隆敢于反人类

例如《星球大战》系列(Satr Wars,1977—2015),是科幻电影史上公认的丰碑。“故事”其实是常见的王朝兴衰故事,只是改在幻想的时空中搬演而已,主要胜在“奇观”,基本上没有什么深刻思想。又如《银翼杀手》(Blade Runner,1982),被推为科幻影片中的头号经典,“思想”很深刻,“故事”和“奇观”也都有可取,但都没有达到令人震撼的地步。再如《黑客帝国》系列(Matrix,1999—2003),也是科幻电影史上公认的丰碑,有“奇观”更有“思想”,地位肯定在《星球大战》和《银翼杀手》之上。

如果持上述三条标准,尝试给《阿凡达》一个科幻电影史上的大致定位,则“科幻电影史上的又一座丰碑”这样的期许是可以成立的。因为《阿凡达》不仅有一个相当不错的故事(它甚至能让人联想到“钉子户”和“强拆队”),也有非常惊人的“奇观”(许多观众就是被这些“奇观”震撼和打动的),更蕴含了极为深刻的问题和思想——而且是以前的科幻影片中很少涉及和很少这样表现的。

《阿凡达》敢于反人类

《阿凡达》之所以有资格成为科幻电影史上的丰碑,主要是因为它有思想——这些思想深刻与否是一个问题,正确与否是另外一个问题。

它的思想可以概括为两点:一曰反人类,二曰反科学。

卡梅隆自己谈《阿凡达》的思想,是这样说的:

科幻电影是个好东西,你要是直接评论伊拉克战争或美国在中东的帝国主义,在这个国家你会惹恼很多人。但是你在科幻电影里用隐喻的方法说这个事,人们被故事带了进去,直到看完了才意识到他们站在了伊拉克一边。

我不知道他这样一番赤裸裸地夫子自道之后,会不会在美国“惹恼很多人”。昔日我们有“利用小说反党”之罪,今日我们当然不必替美国人生气,指责卡梅隆“利用电影反政府”。不过卡梅隆上面那段话,确实接触到了科幻电影(以及科幻小说)中的一个奥妙之处,那就是科幻作品可以通过幻想中故事情节的发展,去讨论和思考一些人们平时不会去思考或不便去讨论的问题。

但是我们如果沿着《阿凡达》所用的隐喻思考下去,就会发现这根本不是卡梅隆所说的美国人和伊拉克人的问题所能限制的。如果我们仿照做代数习题的方式,将“伊拉克人”代入“潘多拉星球上的纳威人”,而将“美国人”代入影片中的“地球人”,那确实如卡梅隆上面所说的那样;然而如果我们直接在影片本身的故事框架中进行思考,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呢?假定人类在地球上的资源真的如影片中所假想的那样濒临耗竭,而某个有着文明的星球上恰恰有我们急需的资源,我们会不会去抢夺呢?我们应不应该去抢夺呢?或者说,当我们“以全人类的名义”去发动对潘多拉星球的掠夺战争时,有没有正义可言呢?

卡梅隆在《阿凡达》中的立场非常明确:人类对潘多拉星球的掠夺是不正义的。所以影片中的主角和他的几个反叛政府的朋友成为英雄。卡梅隆通过巧妙的叙事,让观众为人类的叛徒欢呼,为人类在潘多拉星球的失败欢呼。

在这个意义上,《阿凡达》可以说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反人类电影。

当然,《阿凡达》的“反人类”在眼下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行——不过是对人类自身的弱点和劣根性进行反省、进行批判而已。卡梅隆能搞出这样的《阿凡达》,表明他有思想,而且有足够的深度。

《阿凡达》敢于反科学

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判定人类对潘多拉星球的掠夺是不正义的呢?人类确实需要那些矿石啊!作为一个人,难道可以站到“非我族类”一边吗?

潘多拉星球上的纳威人,原型很像豹子——脸像,身材也像,也有尾巴,行动也极其敏捷……总之,它们完全就是卡梅隆以前执导的影片《异形》(Alien,1979)中的外星生物,只是比较接近人类形状而已。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和异形讲什么人权、公正和正义呢?我们屠杀它们,掠夺它们的财富,难道没有正当性吗?

对于上述诸问题,当然可以见仁见智,在这里我们只讨论《阿凡达》中的立场,并进而推测影片采取此种立场的理由。

面对这类问题时,有一种相当朴素的立场,是看两个冲突的文明孰优孰劣——当然这种判断不可能客观,通常总是根据局中人的利害关系来决定的。幸好我们现在是在讨论一部科幻影片,所以我们可以假定自己是外人,是第三者,我们需要评判的是影片中的两个文明孰优孰劣。在这样的假定之下,得出某种相对客观的判断是可能的。

那么影片中的人类文明和潘多拉星球上的纳威文明,究竟孰优孰劣呢?

在以往的绝大多数科幻影片中,外星文明都是先进科学技术的代表者——他们的科学技术远比人类已经拥有的更为发达和先进。但是在《阿凡达》中,这一点似乎被颠倒过来,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在《阿凡达》中,人类文明的形式是我们耳熟能详,甚至梦寐以求的——那就是帝国主义列强的船坚炮利。遮天蔽日的武装直升飞机、精准的战术导弹、暴雨般的机枪扫射、便捷的无线电指挥和定位系统……这些原本就是地球上“发达国家”的现代化武装力量形式。在影片中,人类是现代科学技术的代表。这是一个用科学技术武装起来的世界,是一个钢铁、炸药、无线电的世界。

站在人类侵略军对面的是潘多拉星球上的纳威人,它们没有“现代化”的科学技术,它们的武士是骑乘在一种大鸟上的“飞龙骑士”,武士的武器只有弓箭。这是一个相信精神可以变物质、相信世间一切生灵都可以相互沟通、相信巫术和神灵的世界,是一个圣母、精灵、智慧树的世界。

当这样的两个世界发生碰撞时,胜负不是早就可以预知了吗?现代化战胜原始文明,科学战胜巫术,机关枪战胜弓箭,无线电通信打败“鸡毛信”……这些场景不是在地球上早就上演过无数次了吗?但是卡梅隆竟说:不!他要让和平的潘多拉星球战胜发动侵略的地球,要让善良的纳威异形战胜刚愎自用的人类侵略军。于是,人类的叛徒成为潘多拉星球的救世主,他召唤来的“飞龙骑士”击落了武装直升飞机,被“圣母”召唤来的巨兽掀翻了人类侵略军的坦克……人类战败了。

卡梅隆通过这场战争告诉我们:潘多拉星球上的纳威文明更优秀,更应该得到保存,所以他让人类战败了。

在这个意义上,《阿凡达》又可以说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反科学电影。

当然,《阿凡达》的“反科学”在眼下更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行——不过是用电影来表现西方世界半个多世纪以来对科学技术进行的种种反思而已。曾几何时,科学是如此地被全世界人民所热情歌颂和崇拜,但是发达国家的思想家们,从20世纪中期就已经开始了对科学技术的反思。哈耶克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呼吁要警惕“理性滥用”,再往后“科学知识社会学”(SSK)掀起的思潮席卷西方,不仅在大学中可以靠“反科学”谋得教职,而且在大众传媒中“反科学”也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话语权。卡梅隆能搞出这样的《阿凡达》,表明他有思想,而且跟得上时代思潮。

真到了那一天我们怎么办?

这样一部让异形战胜人类、让神灵战胜科学的影片,竟然能够在西方和中国同时大受欢迎,这是令人欣慰的。

我同意《阿凡达》是一部思想深刻的影片——尽管有朋友开玩笑说,其实卡梅隆根本没有那么深刻,影片中的那些“深刻”之处,是我“拔高”的结果。我倒觉得,即使那真的只是我的拔高,至少也说明影片能够启发人们进行较为深刻的思考。

在还没有真正发现外星文明的今天,人类还显得很强大,人类的未来还很光明。在这样的状态下,我们还可以讲讲公正和正义,还有底气同情潘多拉星球上的纳威人,所以全世界的观众还会排队进电影院看《阿凡达》,并为它鼓掌(美国影院中放映《阿凡达》时确实如此)。这番景象,展现了人类尚存的仁爱和自信。

但是请想一想,如果今天人类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比如地球上的资源即将耗尽,我们如果不立即发动对潘多拉星球的掠夺战争,人类文明就会灭亡,那时我们会怎么办?

那时我们会像刘慈欣在他的科幻小说《三体》中想象的三体文明那样,出动一千艘太空战舰,以倾国之兵对潘多拉星球进行孤注一掷的战争吗?

那时我们会将反对发动掠夺战争的人视为“人类公敌”吗?

那时要是卡梅隆还敢拍《阿凡达》这样的影片,他会不会立即以“反人类罪”被起诉、被判刑、被流放,甚至被枪毙?

于是,我们必须回到本文开头的问题上来——为什么人类还值得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