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现在询问的过程就好像是坐飞机,先前还翱翔在一片晴空之下,后来又飞入一团云雾之中。晦暗的猜测令人疑窦重重,措辞模棱两可,从回忆中抽取出来的对话无法解释,一切好似都在混沌中时隐时现。他说:“在上一封信里你对我提到征服。你真的这么梦想过吗,哪怕只是偶尔而已?那么你知道我倘若被征服,可能变得更加危险吗?”她回答:“相信我吧,我们之间的这种不解弄得我筋疲力尽。”他又说:“这种事你没什么可担忧的。这是一种肉体上的焦虑,而不是心灵上的。”他昨天对我说:“你应该相信我们之间的约定。”“什么约定?我第一次听你提起。”“是吗?”“你要是真的当我是朋友,就应该说清楚。”“你说得对,但是你以为我轻易就能做到吗?”“在这件事情上,一切变得越来越晦涩难懂。”“你听说过恩培多克勒[8]吗?”“嗯,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但是我不敢肯定。”“我原本也不知道。他是古代的一位哲学家,出于好奇,想要看看人们从未亲眼见过的东西,他竟然从埃特纳火山[9]口跳了下去。”“哦,真的?这和你有什么相干?”“不,不是和我,而是和我们两个人有关。”“但是,我还是不理解。”“是这样,一天,他对我说我们正在经历未知事情的时候,提起了这个有名的恩培多克勒。”“罗薇娜,我还是弄不懂你。难道你们想要跳入某个深渊,就因为五千年前有个疯子那么干过?”“别急。我还没有轻率到摊上这样的事情。只是一个比方而已。就像我们在学校里学过的比喻。”“但是,即使那样,我想起来还是觉得害怕。”“本来就很恐怖嘛。”“你对我说的时候,我觉得毛骨悚然。人因为好奇,跳进岩浆里……说真的,多荒谬的好奇啊!”“为什么你认为火山口是燃烧的呢?”“怎么?”“我想问你觉得火山口有没有岩浆呢?”“这重要吗?”“你一说火山,就想到了岩浆。而我想象它是熄灭的,黑乎乎的,没有希望的。我觉得那样才更加恐怖。慢着,他说这样就想成是坠入一个黑洞,而出现在别的区域……”“听着,罗薇娜,听着,亲爱的。你别误解我的意思。你最好尽快来这儿休息几天。阿尔卑斯山的空气对你有好处。像从前一样,我们俩会愉快地在一起。我们来回忆回忆大学时候的趣事。你还记得同年级的那个都拉斯[10]男生写的打油诗吗?”
罗瓦[11]是枚抗生素,
螺旋霉素的缩写,
罗薇娜会催眠术,
优雅迷人挡不住。
比起其他所有人,年轻女子“我害怕”重复说得最多,研究员拿它开场,对出租车司机进行了询问。
“她说过:‘我害怕,但我不知道怕什么,为什么怕。我装作不害怕他。他也装作不再令我害怕。但是所有这些,全都不是真的。’”
“为什么你那么害怕你看到的东西,或者你以为你在后视镜里看到的东西呢?”
问题虽然是从书面笔录里借用来的,但是丝毫不失凝重感。
“你想到了什么?哪怕是模模糊糊地,间接地想到什么?一种抗拒,一个‘禁忌’,一件不该发生的事?”
“我无法形容。我不能确定。”
“你当时很害怕?”
“是的。”
在这件事情上,所有人都感到害怕。无论有没有原因。害怕彼此,害怕自己,害怕无从知晓的什么人。
一部分害怕从出租车的后视镜传递出来,剩余的害怕不知来自何方。
最终研究员不仅成功地见到了露露·布鲁姆,还说服她谈一谈,继续合作。很难让她放弃对谋杀的猜测,但是要接受这种猜测也不是易事。
那个女人怒火难消。“你们是瞎了吗,还是装作看不见?”她时不时说道。在她看来,就是从大老远也看得出他的凶手心态。梦魇或者,确切地说,睡眠中他对海牙法庭的恐惧,表明了那一点。
研究员想打断她,想要告诉她那些年海牙令许多人感到恐惧。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阿尔巴尼亚人、黑山人,可以说整个巴尔干半岛都因此而战栗。但是研究员还是忍住了。
露露·布鲁姆继续说道,不仅是法庭传唤的那个梦,还有另外一个梦,一个已经被习惯地冠以难解、神秘等等评价的梦,在她看来,一点都不神秘。研究员先生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大楼,模样介乎陵墓和汽车旅馆之间,来人在那里敲门,要找人。随后出现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她或是被关在里面,或是已经没有知觉,换句话说,她被杀了。
从询问材料上看,贝斯弗尔特·Y在死前的一个星期做了这个梦。按照逻辑,他应该在除掉罗薇娜之后做这个梦才对。但是,研究员先生像是可能知道(像是他可能甚至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在睡眠时这种迁移再正常不过了。这个梦比其他一切都更清楚地证明,当时在贝斯弗尔特·Y的潜意识里,已经做出了除掉罗薇娜的决定。
研究员无论相信与否,都一直默不作声、饶有兴趣地听钢琴师讲述。这个女人具有一种特别的能力,可能是音乐带给她的,她善于营造事件的氛围,特别是说起那些推测的状况。比如说,每当提起最后一个梦,她从来不忘描绘一下大楼半夜的灯光,那种不知来自何方,石膏般冷飕飕的无望的光芒。
而每当她描述起十月十七日早晨的另外一件事,在研究员的头脑中就形成了一种令人陶醉的幻灭,令他根本无法摆脱。
几十回,几百回,他想象着贝斯弗尔特·Y走在雨雾之中,紧紧地搂着一个女人模样的东西,而谁也不知道,它是真是假。
像是被这幕景象诱入了陷阱,研究员勉强才挣脱出来,问道:“那么依你看,这之后,之后发生了什么?”
露露·布鲁姆沉浸在自己设置的陷阱里,显然并不想回答。研究员不断地反问自己,当时他想,还没听到那些问题时她就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要是我大声问她,还不定会怎么样呢!“那么,布鲁姆女士,后来发生了什么?”他继续自言自语,“我们知道她送他去机场,而自己并不会坐飞机。所以,我们知道,可能发生的一切,都将发生在出租车上,发生在从酒店到机场航站楼的路上。的确,有事情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出租车上,他们都在车里的时候。您想想看,这是不是多少有点像两国交战,对整个世界来说都是一场灾难……或许,您认为杀了人与想要杀人是一回事儿?我有时也那么认为。但是,这次我们要努力找出凶手是如何行凶的,不论谋杀是人为的,还是外力造成的。从酒店出发以后,乘着出租车,谋杀的可能性就很有限了。除非他们途中在什么地方停了下来,停在一个小房子或是一个隐蔽的地方:‘……司机,请你停车,在这儿,我们去那边那个小教堂有点事……’”
露露·布鲁姆叹了口气,暗示他们两人想得完全不同,所以根本没法沟通。
“但是您可以说说谋杀的动机。”研究员确信她会不屑一顾,所以大声说道。
钢琴师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突然显得亲切多了。她轻轻地开始对他讲,她一直想说说动机,但是没有人愿意听。她曾经提到过午夜的通话,以色列国家安全局,他对海牙法庭的恐惧,但是调查员们都装作听不懂。明显他们也很恐惧,贝斯弗尔特·Y对任何靠近他的人都是危险的。对与他睡在一起的女子更是如此。显然,他对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后来他后悔了。“众所周知,危险的人后悔时会怎么样。一千年来都是如此:除掉证人。罗薇娜·St知道的事情太可怕。我只要对您说一件,就会令您毛骨悚然。比如,我告诉您,提早两天她就几乎准确地知道南斯拉夫被轰炸的时间了。您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不想说这些事了吧?”
钢琴师说得滔滔不绝,于是询问过程拉长了,膨胀了,藤蔓丛生。很明显,研究员时而竭力想走出那层迷雾,时而他又显然想隐匿其中。
从案卷的中间开始,一个问题终于被清晰地提出来:案件的两位主人公——贝斯弗尔特·Y和罗薇娜·St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是在演戏的两个普通人,换句话说,他们按照所有熟知的套路,装扮成情人,而事实上就是一对低俗寻常的嫖客与妓女,还是反之,他们是一对富豪情侣,就像昔日的王族,隐姓埋名,衣着褴褛,在城市里游荡,想要在妓女与嫖客的外表下隐藏他们的爱情?
又经过一番更为深入的探究,研究员推测贝斯弗尔特·Y和他的女朋友只不过是两个游走于常理之外的人。
也正是在这一部分的案卷中,就像人行走在疑窦丛生的小路上时,想在身后放上小卵石或是留下曲曲折折的灰烬做些记号似的,研究员第一次努力关注起他自己来。他先写道:“那我自己竭力钻进没人进的地方,我又是什么人?”接着又写道:“你们找找我,你们会找到我的!”
显然,作为调查材料的撰写者,面对后来的同行,他肯定,以后,在他之后,一项新的研究,不一样的研究,还会进行下去,因为这种探究的欲望,就像人性海洋里的波涛一样,是无穷无尽、周而复始的。这些话,越读越觉得更像是有人在哭诉,由于跌入了一座陷阱或是一个深深的牢笼之中,他乞求着人们把他从里面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