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历史名人丛书研究系列:苏轼研究文选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学术思想

论《庄子》对苏轼艺术思想的影响

项楚

在我国古代社会思想的领域里,儒家和道家(以及后来的佛家)是影响最大的流派。探讨它们对于我国古代艺术的影响,作为发展社会主义艺术的借鉴,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

春秋战国时代是我国古代学术思想争鸣的时代。先秦诸子虽然各道其所道,且非其所非,然而“传道”的目的却是一致的,因此普遍具有重道轻文的倾向。比较起来,视书文为“糟粕”(《庄子·天道》)的道家比之主张“文质彬彬”(《论语·雍也》)的儒家,对“文”的蔑视更加彻底。不过,从他们对后代艺术的客观影响来看,儒家强调了艺术的社会功能,却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艺术的特性。道家对艺术的表现方法有很多启示,却企图抹杀艺术的社会功能。这种耐人寻味的矛盾现象,反映了人类社会意识形态继承问题上的复杂情况。

就《庄子》而言,其中几乎完全没有论及艺术问题本身。可是《庄子》的某些思维形式,却被后代的艺术家们所吸取,经过改造,移植到艺术领域之中,丰富了艺术的表现方法。当然,这些表现方法的建立,主要是历代艺术家实践经验积累的结果。艺术家们从《庄子》中吸取什么,怎样吸取,怎样改造,这是由他们自己的世界观决定的。不过,艺术观点和社会观点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是为什么接受《庄子》艺术影响较多的艺术家,容易产生脱离现实的倾向;或者反过来说,具有脱离现实倾向的艺术家,较容易接受《庄子》艺术影响的原因。

苏轼的思想当然是以儒家思想为主导,不过道、释思想也都占了相当的地位。他少年时代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1]由于他具有丰富而广泛的艺术修养,加上对《庄子》又有深入的领会,因此,他善于把《庄子》的某些思维形式移植到艺术领域,改造成为颇具特色的艺术思想。本文对这个现象进行一些探讨,并不是全面分析苏轼的艺术思想。

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说: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即逝矣。[2]

这里总结了文与可画竹的创作经验,描述了文与可创作的完整过程。其中关于“胸有成竹”的论述,已经成为苏轼最富有特色的艺术见解之一,为历来的人们所熟知乐道。苏轼本人也不只一次地发挥这一见解: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识此疑神。[3]

苏轼把庄周引为知音,认为只有他才能理解“胸有成竹”所达到的“疑神”的艺术效果,这不是偶然的。试看《庄子》是怎样描述“疑神”的境界: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疑于神[4],其佝偻丈人之谓乎!”[5]

同是在《达生》篇中,还有另一个“疑神”的故事: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斋)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出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欤!”

虽然《庄子》中的这两则寓言,并非谈的艺术,但是却给后代谈艺者以很大的启发。苏轼“胸有成竹”说便导源于此。它们所描述的创作过程,都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忘物”,即忘却除对象之外的客观事物。这就是《庄子》说的“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苏轼说的“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的境界。

二是“忘我”,即忘却创作者本身的存在。这就是《庄子》说的“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苏轼说的“嗒然遗其身”的境界。而“吾处身也,若厥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便是这一忘我状态的形象化。

三是“见鐻”。由于忘物和忘我,创作者得以将全部注意力,像通过凸透镜似的集聚于焦点——对象之上。这种思维高度活跃的结果,便产生了一个飞跃:创作者从对象身上,仿佛已经清楚地看见了未来的成品。这就是《庄子》说的“然后成见鐻”,苏轼说的“乃见其所欲画者”。

上面的描述,揭示了创作过程中的第一个飞跃:客观对象如何转化为创作者头脑中的主观形象。这是一个质变的过程。由于创作者的“用志不分”(《庄子》)、“执笔熟视”(苏轼),即思维紧张的、创造性的活动,终于在头脑中完成了对客观生活现象的艺术加工,使之转化为主观的艺术形象。而在“见鐻”和“乃见其所欲画者”的过程中,思维始终带有具体、生动、直观的特征,这就揭示了形象思维在艺术创作中的积极作用。

在完成了上述创作准备之后,就进入了实际的创作过程,这就是《庄子》说的“然后加手焉”,苏轼说的“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这是创作过程中的第二个飞跃,即由主观形象(构思)转化为客观形象(作品)的过程。

要使这个转化得以顺利实现,就需要有熟练的技巧,而这只有通过长期的学习训练来取得。这就是《庄子》说的“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苏轼也同样把“不学”作为“心手不相应”的原因:

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6]

值得注意的是,苏轼的“胸有成竹”说强调了主观对客观的楔入作用——“其身与物化”。所以《石室先生画竹赞》也说:

先生闲居,独笑不已。问安所笑,笑我非尔。物之相物,我尔一也。先生又笑,笑所笑者。笑笑之余,以竹发妙。竹亦得风,天然而笑。

苏轼否定了“我非尔”,肯定了“我尔一”,这又使我们想起了《庄子》中的另一个著名的寓言: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7]

庄周不是在这里谈论艺术,而是宣传人生如梦的厌世思想。其哲学基础则是“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齐物论》)的观点,即抹杀客观事物彼此的界限(“封”),取消客观事物各自的质的规定性。这种相对主义是《庄子》唯心主义的重要特征。把这种“物化”观点运用到艺事中去,便是《达生》篇说的: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

后代的艺术家从这里得到启示,来处理创作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便产生了“神与物游”(《文心雕龙·神思》)的思想,这和《庄子》说的“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8],是一息相通的。唐李肇《国史补》就记载了这样一位“神与物游”的艺术家:

赵璧弹五弦,人问其术。答曰:“吾之于五弦也,始则心驱之,中则神遇之,终则天随之。吾方浩然,眼如耳,目如鼻,不知五弦之为璧、璧为之五弦也。

苏轼的“其身与物化”,也是“神与物游”的一个实例。不过在这里,“其身与物化”并不是作为一般的宇宙观而出现,而只是强调形象思维在创作过程中的能动作用,因而有别于《庄子》的相对主义哲学,而不失为一种有益的艺术思想了。

不过,《庄子》论艺的寓言,是以驾轻就熟、妙造自然的技术境界,来比喻玄妙莫测的“道”的境界。因此,其中浸透了他的社会观点。他要求“齐以静心”,要求忘却“庆赏爵禄”“非誉巧拙”等,就是要求忘却世俗社会,这就容易助长脱离现实的倾向。事实上,艺术创作是一种社会活动,从这个意义上说,完全做到“忘物”“忘我”是不可能的。苏轼《送参寥师》说: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

这似乎接近于《庄子》“齐以静心”的唯心主义认识论,但苏轼接下去强调说:

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酸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

生活阅历、现实感受毕竟是艺术创作的泉源。在这个前提下,“胸有成竹”说才具有了自己的价值。

苏轼《传神记》说:

传神之难在目。顾虎头云:传形写影,都在阿堵中。其次在颧颊。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目与颧颊似,余无不似者。眉与鼻口,可以增减取似也。

“传神”的口号最初是由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小字虎头)提出的,《世说新语·巧艺》记载:

顾长康(恺之)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苏轼发挥了顾恺之“传神”的艺术经验,使之上升为一种富有民族特点的艺术理论。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中,苏轼又说:

论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

苏轼在这里提出的见解,显然是对“文贵形似”[9]说的一个发展。“形似”与“神似”的关系,是“传神”理论的一个重要内容。本来,这个问题并非苏轼的独特发现。齐谢赫《古画品录》就说过:

但取精灵,遗其骨法。[10]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也说:

古之画或能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此难可与俗人道也。

他们所说的“骨法”与“精灵”,“形似”与“骨气”,都涉及“形似”与“神似”的关系问题。不过,苏轼对这个问题提得更鲜明,理解得更深刻,因此影响也更广泛。金王若虚评论“论画以形似”等几句苏诗说:

论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11]

苏轼自己也很称赞苏辙的这段话:

所贵于画者,为其似也。似犹可贵,况其真者。[12]

苏轼不把形似(“似”)与神似(“真”)对立起来,而把神似看作是在形似基础上更上一层楼的艺术境界,这就正确地阐明了二者的关系。

苏轼所谓的“神”,有许多近义词。不但可以叫作“真”,还可以叫作“天”:

六马异态,以适为妍……各适其适,以全吾天乎![13]

苏轼所谓的“神”,还可以叫作“全”:

南都程怀立,众称其能。于吾传神,大得其全。[14]

苏轼所谓的“神”,还可以叫作“天全”“自然”,等等:

金羁玉勒绣罗鞍,鞭箠刻烙伤天全,不如此图近自然。[15]

“真”“天”“全”等,都是《庄子》特用的术语:

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16]

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却,物奚自入焉?[17]

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况得全于天乎?[18]

《庄子》书中的这些术语,有其特定的含义,并非为艺术而发。不过苏轼的“传神”说既然使用了这些术语,自然不能不受到《庄子》的影响。他所说的“神”,指的是事物固有的天然本性,区别于其他事物的独特精神,它只存在于事物的自然状态之中。所以苏轼主张:

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19]

在苏轼看来,只有当人们处在自然的交往中,他们的“神”才会流露出来。任何做作状态,都将导致“神”的消泯。因此,他赞扬从自然状态中捕捉形象的艺术作品:

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无乃槁木形,人禽两自在?[20]

苏轼说的“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不就是《庄子》说的“入山林,观天性”吗?苏轼说的“人禽两自在”,不就是《庄子》所说“以天合天”吗?《庄子》认为,“器之所以疑神者”,是“以天合天”的结果。苏轼认为,画之所以传神者,是“人禽两自在”的结果。这样看来,苏轼的“传神”说受了《庄子》的影响,是不可否认的。不过,《庄子》皈依自然的学说,要求人们回到原始的状态,而苏轼的“传神”说并不要求人们与世隔绝。他所说的“法当于众中阴察之”,并不是反对人们的社会交往,而是要求把握这种交往的自然状态。这样的艺术品,才能天趣盎然地反映对象的精神面貌,而不会有虚假造作之感。

苏轼还说:

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精神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优孟学孙叔敖抵掌谈笑,致使人谓死者复生,此岂举体皆似,亦得意思所在而已。[21]

这里的“意思”,也是“神”的同义语。努力表现不同对象各自的“意思”,就是要求把握不同对象各自的矛盾特殊性,再加以逼真的再现,这是“传神”的精髓。艺术家只要抓住这点“意思”,不必斤斤于“举体皆似”,就可以达到“传神”的效果了。写到这里,我们又想起九方堙相马的故事:

穆公见之,使之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马矣,在于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牡而黄。”使人往取之,牝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问之曰:“败矣!子之所使求马者,毛物牝牡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堙之所观者,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彼之所相,乃有贵乎马者。”马至,而果千里之马。[22]

《淮南子》属于杂家,主导的倾向是道家。九方堙相马的故事正反映了道家的思想,所以又见于道家著作《列子》[23]。这里的语言明显地打上了《庄子》的烙印。所谓“天机”,和《庄子》的“天”是同类的概念。所谓“得其精而忘其粗”,使人联想起《庄子》的“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24]。至于“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又类似《庄子》“未尝见全牛”[25]和“唯蜩翼之知”[26]的境界。这个故事带有明显的唯心主义色彩。九方堙甚至不能辨别毛物牝牡,怎么可能胜任相马的任务呢?要知道千里马的“天机”(神),是要通过“毛物牝牡”(形)表现的。九方堙最后找到“千里之马”,完全是缺乏根据的。撇开这一点不谈,千里马之所以为千里马,毕竟不在于毛物牝牡。九方堙能够遗貌取神,“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抓住千里马的独特精神——“天机”,便能探骊得珠,一发而中。如果论艺者扬弃它的唯心主义成分,是会从中得到启发的。

苏轼《墨花》诗叙说:

世多以墨画山水竹石人物者,未有以画花者也。汴人尹白能之,为赋一首。

尹白能画墨花,苏轼能赋墨花,在当时都有打破传统、标新立异的意义。诗中说:“花心起墨晕,春色散毫端”,渲染春色而不计较颜色,这和九方堙的遗貌取神是肸蚃相通的。稍后的陈与义便点出了这一点奥秘:

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27]

不过,倘若把“遗貌取神”理解为“神”可以脱离“貌”,“神似”可以脱离“形似”,这就是承袭了九方堙相马故事的唯心主义方面。这在苏轼,有时也难以避免:

仆尝问荔枝何所似。或曰:“荔枝似龙眼。”坐客皆笑其陋。荔枝实无所似也。仆云:“荔枝似江瑶柱。”应者皆怃然,仆亦不辨。[28]

“荔枝似龙眼”,固不免失之于“陋”;“荔枝似江瑶柱”,仍不免失之于“玄”。荔枝和江瑶柱,虽然同属美味,但其滋味实不相似。“应者皆怃然”,良有以也。这和穆公“败矣”之叹,同属常识的范围,而为苏轼所不悟。正因为苏轼有时不能和主观唯心主义划清界限,所以他的“传神”说也难免带有玄妙的色彩,“非高人逸士不能辨”[29]了。

苏轼自评其文说: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30]

《答谢民师书》的话,其实也是夫子自道:

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书吴道子画后》又说:

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有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

苏轼在这里赞扬的是一种妙造自然、姿态横生的艺术。值得注意的是,他把这种艺术创作上的自由境界,比之为庖丁的游刃有余[31]、楚匠的运斤成风[32],这就显示了《庄子》论艺对他的影响。试看庖丁解牛的经验:

依乎天理,批大,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却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庖丁的“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不就是苏赋的“随物赋形”“得自然之数”吗?至于“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的自由境界,和“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的自由境界,又何其相似!苏文的汪洋恣肆、摇曳多姿,有如《庄子》,绝不是偶然的。

不过,《庄子》是以艺喻道的。在哲学上,他追求的是“恶乎待”[33]的绝对自由境界,这种唯心主义观点不能不反映在他对“艺事”的看法上:

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34]

《庄子》否定一切“规矩”,就是否定一切客观规律。用这种观点指导艺术创作,后果是不堪想象的,哪里还有丝毫技巧可言?不过,和《庄子》的主观意图相反,《庄子》论艺的寓言却包含了重视规律的客观效果。庖丁之所以能够游刃有余,是因为他掌握了牛的规律——“彼节者有间”,所以才能够总是“以无厚入有间”。自由是对规律性的认识,便是这个故事的客观教训。苏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庄子》论艺的寓言,所以他才从庖丁游刃有余、楚匠运斤成风的故事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苏轼教人作诗之法也说:

冲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35]

正因为苏轼重视创作的“法度”,掌握艺术的规律,知道哪里是“所当行”,哪里是“不可不止”,所以才能“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达到了自由的境界。当然,他也说过:

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36]

这里的意思并不是否定法度,而是强调创新,也就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倘能自出新意(“意造”),便可脱离成法(“无法”),而臻于更高的自由境界(“信手”)了。

《庄子》论艺,还要求摒弃一切世俗礼法的束缚,这是他的绝对自由观在社会态度上的反映: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37]

《庄子》笔下这位赤裸裸的画家,便是魏晋之际放浪形骸的名士们的鼻祖。苏轼和这些名士们不同,对待生活的态度是比较严肃的。他说:

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为无害。[38]

因此,苏轼对艺术表现的自由要求,虽然受了《庄子》的影响,却并不蔑视规律和玩世不恭,这同他较为认真的生活态度是不无关系的。

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说:

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为什么苏轼如此服膺王维呢?他的《王维、吴道子画》对这两位著名画家做了比较:

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看来,使苏轼佩服得“敛衽无间言”的,使王维超然于“画工”之上的,正是“得之于象外”的艺术特点。这又使我们想起唐末诗人司空图的话:

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得哉![39]

司空图说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又叫作“韵外之致”“味外之旨”[40],都可作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注脚,与苏轼不谋而合。所以苏轼称赞司空图说:

信乎表圣(司空图字)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41]

苏轼和司空图在这里强调的是一种一唱三叹、余味无穷的艺术境界。这种境界体现了艺术对含蓄的要求,反映了艺术“以少总多”[42]的规律。这就是苏轼说的:

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43]

也即是司空图说的: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44]

这种艺术境界当然不是司空图或苏轼的发明,而是历代艺术家长期艺术实践的经验总结。刘宋时代的范晔就提出了“弦外之意”“虚响之音”“事外远致”“精意深旨”[45]。稍后的谢赫也说:

若拘以体物,则未见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厌膏腴。可谓微妙也。[46]

再后的刘勰也说:

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47]

刘勰用来比喻这种境界的两个典故,前者见于《吕氏春秋·本味》:

汤得伊尹,祓之于庙……明日设朝而见之。说汤以至味……对曰:“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弗能识。”

后者见于《庄子·天道》:

斵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

“伊挚不能言鼎”和“轮扁不能语斤”的思想是一致的,它们形象地表现了《庄子》反复论述的观点:

世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道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

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48]

《庄子》所谓的“道”“意”或“情”,是某种玄妙神秘的哲理,它存在于言语和形色名声之外。《庄子》把“言”和“意”对立起来,置“意”于“言”所无法到达的彼岸,这是一种彻底的不可知论。把它照搬到艺术理论中,必然导致艺术虚无主义的结论。《世说新语·文学》记载:

庾子嵩作《意赋》成,从子文康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庾文康提出“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便是企图以《庄子》的不可知论来否定文学存在的必要性。而庾子嵩的回答模棱两可,是因为他本人也站在玄学立场上的缘故。

那么,为什么“轮扁不能语斤”会对刘勰有所启发呢?这是因为历代进步的艺术家,通过艺术的实践,对《庄子》的理论进行了根本的改造。陶渊明《饮酒》第五首: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和苏轼的“遗文以得义,忘义以了心”[49]一样,都来自《庄子》: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50]

不过,陶渊明的“真意”,已经不再是《庄子》的玄妙哲理,而是生活的亲切感受。“真意”与形象结合,成为深远的“意境”。似乎难以言说,却又被人心领神会;似乎已经说尽,却又引起无限联想。这说明,历代艺术家虽然从《庄子》受到启发,但他们所着眼的,不再是“意”的不可表达性,而是表达方法的特殊性了。苏轼对此领会尤深,他精辟地指出了陶诗“境与意会”的特点: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51]

《庄子》的不可知论被改造成为“意在言外”的艺术理论,在我国艺术史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像刘勰“物色尽而情有余”[52],与此类似的苏轼“言有尽而意无穷”[53],以及梅尧臣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54]等有价值的见解,都显示了这种影响。不仅如此,它还特别地影响了中国艺术史上的一个重要的风格流派。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勾画了这样一个诗派:

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予三复而悲之。

至于李白、杜甫,文中虽然深赞其“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但终以“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为憾,因而不预焉。

这个风格流派的“天成”“自得”“超然”“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美常在咸酸之外”“得于文字之表”等特点,都表现了《庄子》的某种影响。粗略地说来,这个诗派就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山水田园隐者的诗派。和别的文学流派比较,他们对待自然和社会的态度与《庄子》有较多的共同点,因而在艺术思想上也比其他流派较多地接受了《庄子》的影响,是不难理解的。

苏轼创作的艺术风格是丰富多样的,其主导方面是超迈豪纵,并不同于这个流派。但他也有高雅淡远的一面。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说:

公诗本似李杜,晚喜陶渊明,追和之几遍。

艺术趣味的这种变化,和苏轼晚年远谪南荒的遭遇有关。《庄子》说:

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55]

精研《庄子》的苏轼,晚年酷爱平易恬淡的陶诗,正应该从这个角度得到解释。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见了艺术史上的一个屡见不鲜的事实:艺术家的艺术思想,毕竟是受制约于他的社会生活态度的。

原载《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3期

注释:

[1]见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

[2]见苏轼《东坡全集》卷三六。

[3]《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之一。

[4]注:“乃疑于神”,今本《庄子》作“乃凝于神”。苏轼辨正说:“近世人轻以意改书,鄙浅之人,好恶多同,遂使古书日就讹舛,深可忿疾!……《庄子》云:‘用志不分,乃疑于神。’此与《易》‘阴疑于阳’,《礼》‘使人疑汝于夫子’同。今四方本皆作‘凝’。”(《书诸集改字》)

[5]《达生》。

[6]《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7]《齐物论》。

[8]《养生主》。

[9]《文心雕龙·物色》。

[10]《古画品录·第一品·张墨、荀勖》。

[11]《滹南诗话》。

[12]《石氏画苑记》。

[13]《李潭六马图赞》。

[14]《传神记》。

[15]《书韩干牧马图》。

[16]《渔父》。

[17]《达生》。

[18]《达生》。

[19]《传神记》。

[20]《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二首》之一,见《东坡全集》卷十四。

[21]《传神记》,见《东坡全集》卷三十八。

[22]《淮南子·道应》。

[23]《列子》作九方皋。

[24]《秋水》。

[25]《养生主》。

[26]《达生》。

[27]《和张矩臣水墨梅花五绝》。

[28]《东坡志林》。

[29]《净因院画记》。

[30]《自评文》。

[31]见《庄子·养生主》。

[32]见《庄子·徐无鬼》。

[33]《逍遥游》。

[34]《胠箧》。

[35](宋)周紫芝《竹坡诗话》引。

[36]《石苍舒醉墨堂》。

[37]《田子方》。

[38]《答毕仲举书》。

[39]《与极浦书》。

[40]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

[41]《书黄子思诗集后》。

[42]《文心雕龙·物色》。

[43]《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

[44]《诗品·含蓄》。

[45]《狱中与诸甥书》。

[46]《古画品录·第一品·张墨、荀勖》。

[47]《文心雕龙·神思》。

[48]《天道》。

[49]《书楞伽经后》。

[50]《外物》。

[51]《题渊明〈饮酒〉诗后》。

[52]《文心雕龙·物色》。

[53]姜夔《白石诗说》引;亦见严羽《沧浪诗话·诗辨》。

[54]欧阳修《六一诗话》引。

[55]《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