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玛格丽特在蒙帕纳斯大街附近与苏茜·博伊德合住一套公寓,阿瑟·伯顿约好当天下午去喝茶正是为了去见博伊德小姐。两位年轻女士在画室里等候他的到来。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权充茶几的模特儿台上的茶杯和花色小蛋糕也已备好。苏茜饶有兴致地期待着这次会面。她对这位年轻人的事多有耳闻,知道他和玛格丽特的关系不乏浪漫。苏茜曾在一所女校任教多年,过着一成不变的单调生活,就在她已安于命运的安排,准备就这样乏味地度过余生时,一位远房亲戚的遗赠使她有了足够的收入,可以凭这笔财产过上自足的生活。此后不久,当她昔日的学生玛格丽特前来见她,宣布去巴黎学习美术的计划时,苏茜欣然同意陪她一同前往。从那时起,她便一直在科拉罗西学院[12]勤奋学习——绝非她误以为自己有什么天才,她只是在自娱自乐罢了。她不愿放弃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些堕落这样一个令她愉快的想法。多年辛劳之后,这种无所用心的日子令她如释重负,而观察周围人的生活也让她得到无限的满足。
她非常喜欢玛格丽特,虽然能激发她自身热情的事物已日渐减少,她却完全能够体会玛格丽特对所有美好事物的那种朝气蓬勃的热爱。她相貌平平,但从无妒忌之心,玛格丽特的美丽令她极为欢喜。她几乎是带着母亲般的骄傲看着那出众的美貌一年年变得愈加光彩照人。但是她的判断力并未因此而受损,她会善意地取笑她几句,以便将绘画班上那些放肆的追求者们过于慷慨地给予这个漂亮女孩的容貌和天赋的溢美之词冲淡一些。想到她将要把这样一名女子交到阿瑟·伯顿手中,她的良好品格有自己的一分贡献,她的可爱动人有自己的精心培育,她的心里便充满了自豪。
苏茜从玛格丽特念给她的书信片断和她的谈话中得知,阿瑟对未婚妻爱得多么热烈,她也欣慰地看到玛格丽特以一种感恩和忠诚的爱作为对他的回报。这次巴黎之行的来历引发了她的想象。玛格丽特是一位乡村律师的女儿,阿瑟和她父亲多有来往;律师早年丧妻,在他过世之后,阿瑟发现自己成了他的遗嘱执行人和女孩的监护人。他送她去学校,尽力满足她的一切所需。玛格丽特十七岁那年,对他说了去巴黎学画的心愿,他立刻就答应了。虽然他从不会对她指手画脚,但还是建议她不要一个人住,她去找苏茜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旅行的准备方才就绪,玛格丽特却偶然发现父亲去世时已一文不名,一直以来她的全部生活开销都是由阿瑟负担的。当她噙着眼泪去见阿瑟,告诉他自己获知的情况时,阿瑟困窘不已,那场面颇有些滑稽。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认为让你欠我的人情是不公平的,我希望你生活得无忧无虑。”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傻孩子,”他笑了,“你不欠我任何东西。我没为你做过什么,而且我所做的都使我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才好。”
“哦,别这么说,”他大声说,“你这样一说,我心里的话就更说不出口了。”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立刻飞红了双颊,深邃的蓝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
“你难道不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吗?”她激动地说。
“我不要你感激我,因为我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请求你嫁给我。”
玛格丽特绽开迷人的笑容,朝他伸出双手。
“你要知道,我从十岁起就盼望有这么一天了。”
她愿意放弃去巴黎的念头,立即与他成婚,但阿瑟力劝她不要改变计划。起初玛格丽特发誓说,既然她已经知道自己没有钱,就不可能再去巴黎了,因为她不能让她的恋人承担这笔费用。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他说,“我很高兴继续为你提供那一点生活费。毕竟我的手头相当宽裕。我父亲给我留下一笔不错的收入,我当医生也能挣很多钱。”
“是的,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从前不知道,还以为花的是自己的钱。”
“假如我明天死了,我的每一分钱都是你的。咱们两年后就会结婚,你我已经认识了那么久,不会改变心意了。我认为我们的人生已经不可分割地结合在一起了。”
玛格丽特非常希望在巴黎度过这段时间,而阿瑟也已经打定主意,为了对她公平起见,他们要待她年满十九岁才结婚。她去找苏茜·博伊德商量,苏茜丰富的生活经验使她对那些以故作矜持为美的浪漫观念很不以为然。
“亲爱的,假如你们已经在教堂的小礼拜堂里签过字[13],你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钱;既然你们将来肯定会结婚,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现在拒绝他的资助。何况你既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也同样不适合担任家庭教师或打字员。所以你没有任何选择余地,最好把你的矜持暂时收起来。”
由于接连几次事不凑巧,博伊德小姐一直未能与阿瑟见面,但是她听说了他许多事,已经把他看作老朋友了。她欣赏他,既是因为他对玛格丽特的脉脉柔情,也是因为他的才干和坚强性格。她见过几张他的照片,可是玛格丽特说他不太上相。她问他相貌是否漂亮。
“我觉得他不漂亮,”玛格丽特答道,“但是他很适合入画。”
“这个回答的妙处是听起来很好,实际上却毫无意义。”苏茜笑着说。
她私下里认为,玛格丽特对艺术的热情是一种不失可爱的姿态,在她步入幸福的婚姻生活后便会消失不见。在她看来,生五六个孩子远比画画重要。玛格丽特的天赋固然不可小觑,可是苏茜不相信,如果玛格丽特像她一样一把年纪又姿色平平,那些冷漠无情的男教师还会这样对她殷勤有加。
博伊德小姐三十岁了。忙碌的生活并没有使岁月轻松地流过,她看上去显老。不过在不漂亮的女人中她属于这样一类,容貌不佳对她们无关紧要。一位好献殷勤的法国人曾当面称她为“迷人的丑女人”,她非但没有否认他的评论的正确性,反而显得受宠若惊。她的嘴很大,圆圆的眼睛小而明亮。她的皮肤暗淡无光,那些雀斑更是令她的姿容雪上加霜。她的鼻子又细又长。但是她的面容如此友善,她活泼的性格如此富有魅力,在与她相处十分钟后,没有人还会记得她相貌的丑陋。这时你会发现,她的头发虽然略显灰白,却很浓密,她的体态也极为匀称。她的牙齿洁白整齐。讲到兴起时,她那频频挥动的双手也生得很美,白皙而纤巧。如今她既已有了足够的收入,便开始在衣着上煞费苦功,她的穿着永远漂亮入时,尽管它们远非她的财力所能负担。她品味出众,眼光精准,能够将自己的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她下定决心,即使人们认为她相貌丑陋,也要让他们不得不同时承认,她身上的礼服无可挑剔。苏茜在穿衣方面的才能出类拔萃,玛格丽特总是穿着最新款式的服装正是归功于她的影响。玛格丽特的审美偏向于艺术家的风格,而她对色彩的感觉同样有战胜她的谨慎的倾向。若不是由于苏茜的坚持,她恐怕无法抵御将那些一言难尽、色彩浓艳的衣服穿在身上的欲望。但苏茜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亲爱的,穿一件做工考究的紧身胸衣丝毫不会削弱你的画功,而裹一身灰突突的法兰绒布条也显然无益于提升你的才华。”
“但是那些时尚的款式丑死了。”玛格丽特笑着说。
“胡说!时尚永远是美丽的。去年的时尚是戴一顶好像打翻在鼻子上的猪肉馅饼似的帽子;而明年,说不定在后脑勺上扣一顶坐浴盆形状的帽子将会成为美的定义。艺术和时尚毫不相干,无论尖头高跟鞋是否受到区内画家们的认可,它是唯一能够令女士们足下生辉的东西。”
苏茜·博伊德郑重声明,除非玛格丽特把添置衣物的事交由她负责,否则她是不会与她同住的。
“等你结婚以后,千万记得每年叫我去你那里小住四次,由我来负责你的服装。如果你依靠自己的判断,是决不会留住你丈夫的心的。”
博伊德小姐的付出在前一天晚上收到了回报。玛格丽特与阿瑟共进晚餐后回到住处,向她转述了阿瑟的一句评论。
“你穿得真漂亮!”他说,“我还担心你会穿着作画时的哔叽工作服就出来呢。”
“你当然不会告诉他,你身上的每一根线头都是在我的坚持下买的吧。”苏茜嚷道。
“不,我告诉他了,”玛格丽特坦率地回答说,“我对他说要不是你的功劳,我是毫无穿衣品味的。”
“这还差不多。”博伊德小姐答道。
可是她不由得为玛格丽特担心,因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再次证明了这个姑娘是多么坦诚无欺。她清楚地知道,虽然她的许多朋友都曾受惠于她那无与伦比的好品味,但是当她们的爱人赞美她们的穿衣之道时,却鲜有人会向对方坦承她的功劳。
画室外有人敲门,阿瑟走了进来。
“这就是我的王子。”玛格丽特说着,把他领到同伴面前。
“很高兴见到你,谢谢你为玛格丽特所做的一切。”他微笑着握住苏茜伸出来的手。
苏茜注意到他虽然态度友好,看她的眼神却有些空洞,仿佛他的心思全在爱人身上,对其他人都视而不见,她不知该如何与这样一个心不在焉的人交谈。在玛格丽特忙着备茶的时候,他的双眼带着忠犬般动人的忠诚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目光在她微笑的嘴角和灵巧的双手间流连,仿佛从未见过与她俯向水壶的身姿同样迷人的画面。玛格丽特感觉到他在看她,便转过身来。两个人四目交会,站在那儿默默地互相凝视了好一阵子。
“别像对儿傻瓜似的,”苏茜快活地喊道,“我等茶等得都快渴死了。”
一对情侣笑着羞红了脸。阿瑟忽然想起来应当同苏茜寒暄几句。
“博伊德小姐,希望稍后可以欣赏到你画的素描,玛格丽特说你画得好极了。”
“你真的不用对我表现出任何兴趣。”她回答得非常直率。
“她画的漫画有趣极了,”玛格丽特说,“等你一走她就会画一幅你的漫画像,到时候我拿给你看,准保吓你一跳。”
“别这么恶毒,玛格丽特。”
虽然嘴上这么说,博伊德小姐却不免心中暗想,阿瑟·伯顿很适合画成漫画。玛格丽特没有说错,他人不漂亮,但是在她这种酷爱观察的人眼中,他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非常有味道。一对恋人不言不语,只有苏茜一个人在讲话。她絮絮地说个不停,不久也便成功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阿瑟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在她诙谐地描述她们在科拉罗西学院的同学时,他听得开怀大笑。与此同时苏茜也在仔细观察他。他很高很瘦,拥有约克夏人那种坚实的体格,骨骼粗大。若不是那沉稳的性格,他会给人一种笨拙之感。他颧骨很高,脸型瘦长,鼻子和嘴都很大,皮肤发黄。然而他有两点特别吸引她,令她印象深刻;一是坚强的意志,一是坚忍的性格。这是一个想法明确并坚定不移地实现自己愿望的人。她最近结交的多是一些意志极为薄弱的年轻画家,相形之下,阿瑟令她耳目一新。但是他那双敏锐的黑眼睛能够传达出一种令人难以承受的痛楚,而那表情丰富的嘴角也显得有些神经质,表明他或许容易遭受痛苦的折磨。
茶沏好了,阿瑟起身去接茶杯。
“你坐好了,”玛格丽特说,“我会把你需要的都拿给你,我知道你茶里放多少糖,我喜欢伺候你。”
她一手端着斟满的茶杯,一手托着那盘蛋糕,以她一贯的优雅姿态从房间那头走了过来。在苏茜看来,阿瑟似乎对玛格丽特如此纡尊降贵感激不尽。当他接过她递来的蛋糕时,眼中满溢着难以描摹的无尽柔情。玛格丽特则露出幸福和自豪的微笑。尽管天性敦厚,苏茜却无法遏止心中的刺痛,因为她也有爱的向往。她内心蕴藏着巨大的爱的激情,却不曾有人前来探寻。不曾有人在她耳边轻声诉说她在书本上读到过的那些甜言蜜语。她明白自己没有美貌可以依傍,但至少她曾一度拥有动人的青春活力。如今这份魅力也已远去,而她拥抱这大千世界的自由又来得太迟;可是她的直觉告诉她,她注定要成为一个体面人的妻子,成为一个母亲。她在欢快的说笑间突然停了下来,害怕自己的声音会起异样,但是玛格丽特和阿瑟正沉浸在爱河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不讲话了。他们并排坐着,享受着有对方相伴的快乐。
“我真是个傻瓜!”苏茜心想。
她早就认识到,常识、才智、温良的性情和坚强的性格,与漂亮的脸蛋儿相比全都不值一提。她耸了耸肩。
“不知你们两位年轻人有没有注意到天色不早了。如果还想一起去‘黑狗’饭店吃饭,你现在就得走了,好让我们梳洗一下。”
“好的,”阿瑟站起身说,“我也回旅馆去洗漱一下。咱们七点半见。”
玛格丽特在他身后把门关上,转身面向自己的同伴。
“好啦,你觉得怎么样?”她微笑着问。
“你不能指望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对一个人形成明确的看法。”
“胡说!”玛格丽特不肯买账。
苏茜迟疑了片刻。
“我认为他有一张特别诚实的脸,”她终于认真地说,“我从未见过有谁的内心想法如此一目了然地写在脸上。”
苏茜·博伊德性格懒散,说什么也不会为家务劳神,在玛格丽特收拾茶具时,她开始像往常一样给她见到的每张新面孔画漫画像。她画了一幅阿瑟的小像,夸张变形的瘦长身材,奇大无比的鼻子,配上爱神的翅膀和弓箭,但是还未画到一半,她便感到无聊,不耐烦地把画撕了。当玛格丽特回到画室时,她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怎么了?”在她的注视下,女孩含笑问道。
玛格丽特站在画室中央。画室的天花板很高,几幅未完成的油画面朝墙壁倚在墙边,屋内各处挂着不少画作和名画的照片。她不经意间摆出一个美妙的姿势,虽然尚在青涩年华,她的美丽却赋予她一份世间罕有的雍容气度。苏茜揶揄地笑笑。
“你俨然是一位身着巴黎时装的希腊女神。”她说。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玛格丽特问。她从同伴探询的目光中感觉她心里有事。
苏茜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你知道吗,在我见到他之前,我一心希望他能给你幸福。即使你对我讲了那么多他的事,我仍然放心不下。我知道他比你年长很多,是你认识的第一个男人。我不敢把你托付给他,生怕你会不幸福。”
“我认为你完全不必担心。”
“可是现在我衷心希望你能让他幸福。我现在担心的不是你,而是他。”
玛格丽特没有答话,她不明白苏茜的意思。
“我从未见过有谁像他那样善于感受痛苦。你无法想象他会经受怎样的绝望。你要倍加小心,玛格丽特,要好好待他,因为你拥有使他沦为世上最不幸的人的力量。”
“啊,但是我希望他幸福,”玛格丽特激动地说,“你知道,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一切。我会尽我所能让他幸福,即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可是根本不会有什么牺牲的,因为我爱他,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会让我感到快乐。”
她眼里噙满泪水,声音也在颤抖。苏茜有些神经质地笑了两声,亲了亲她的面颊。
“亲爱的,千万不要哭!你知道我受不了别人哭泣,要是他看见你哭红了眼睛,决不会原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