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耶茨文集(套装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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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革命之路(6)

“我觉得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她说,“我是说,我的身体没有不舒服,不过我想我们该吃点东西了。”

莫琳和弗兰克坐在西十街一家垒着红砖墙的高级餐厅。莫琳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已经半小时过去了,她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几乎只用一口气就把自己前半生抖搂出来。弗兰克在中间只打岔了一次,因为他想起必须通知约根森夫人,请她安排另一个女孩下午接替莫琳在接待台的工作。他在电话里解释说:“我想向您借用莫琳,因为我需要她帮忙在视觉工具部整理一些东西,从目前的进展看来,我们可能要在这里耗上一整天。”诺克斯大楼里根本没有“视觉工具”这个部门或部门分支,不过弗兰克很有把握约根森夫人并不知道这一点,而且即使她想去问别人,她能找到的那几个人也不会了解情况。在电话里弗兰克措辞得体、反应灵巧,直到他从电话亭走回桌子时差点撞翻了一个法国面包的托盘,才发现自己喝得太多了。剩下来的时间他只好带着复杂的情绪控制喝酒的节奏,并继续倾听莫琳的自述。

在这番长长的自述中,弗兰克得到了一些信息:她今年二十二岁,老家在北部一个偏远地带,父亲在那里经营一家五金器材店。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莫琳’还好,但是‘格鲁布’听起来就很别扭,我想这是我那么着急结婚的其中一个原因。”她十八岁的时候结过一次婚,不过半年之后这段婚姻就草草结束。她对这段婚姻的评价是:“简直太荒谬了。”此后一两年她沮丧得要命,除了去汽油公司上班,就是待在家里拖地。直到某天一个念头震动了她:原来她真正想要的就是来纽约然后开始“活着”。

这些话很对弗兰克的胃口。他愉快地发现莫琳羞涩地开始叫他“弗兰克”而不是“惠勒先生”,更高兴的是,莫琳果然与另一个女孩合租了一间公寓——一间就坐落在这一带的“可爱小房子”。但过了一段时间,弗兰克就必须不断地说服自己去继续享受这个约会。弗兰克认为,问题主要在于莫琳说得太多了。她话里有很多浮夸的地方,原本一些动人的东西,就这么掩埋在遣词用句的惺惺作态里。不久他就发现,她的空洞无聊应该归咎于她的室友,一个叫诺玛的女孩,莫琳对她崇拜至极。莫琳告诉弗兰克,诺玛比她年长,离过两次婚,在一家大杂志社工作并且认识“各式各样的名流”;莫琳说得越多,弗兰克就越来越厌恶地认清,她们之间是不平等的导师和追随者的关系,而且她们在这种女孩交往的典型方式中自得其乐。诺玛的教诲表现在莫琳过厚的妆容和过分修饰的发型上,以及她过度注意的仪态和喋喋不休的空话——把“疯狂”、“神奇”、“骇人听闻”这些字眼挂在嘴边,连谈到公寓管理都要夸张地睁圆了眼睛,可爱的小小的意大利杂货商、可爱的小小的华人洗衣工、这一片严肃但讨人喜欢的警察,一个个都好像有着说不完的故事,在她的叙述中,都成了有着固定形象的配角——关于曼哈顿单身女孩的好莱坞浪漫故事。

为了抵御莫琳的语言攻势,弗兰克只好不停地要酒,直到她弱弱地宣告“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他才有些愧疚,现在莫琳已经脱下诺玛的脸谱,变成一个诚实、无助,正在为派对礼服发愁的小孩。弗兰克把侍应生叫过来,像个尽职尽责的父亲那样给她点了最健康的食物;等到她终于吃上了东西,并抬起头表示自己感觉好多了,弗兰克知道该轮到他说话了。

他充分地利用了这个机会。句子从他口中倾泻而出,一段段话各自成章,像插上了翅膀,符合这一场合的故事,从他服兵役开始讲起,后来又过渡到充满格言警句的庄重篇章。

他先是用三言两语把诺克斯商业机器公司解剖得体无完肤,让莫琳大笑起来,然后充满信心地把冷嘲热讽延伸到广阔的社会层面。当他批判企业的绝对自由能铸造社会财富是个谎言时,才意识到经济话题可能让莫琳感到厌倦。于是他把她带进哲学的迷魂阵里,又适时地用一些俏皮话把她扔回俗世。

她对诗人迪伦·托马斯的死有什么看法?她是不是也认为,我们是现代社会里最没有活力、最惶恐不安的一代?他的表现无懈可击。他调动了自己做过的最精彩的演讲:那些让米莉·坎贝尔惊叹“噢,你说得真有道理,弗兰克!”的尖锐评论,以及更久远更深刻的、让爱波·约翰逊把他视为“这辈子见过最有意思的人”的机智谈吐。他甚至还提到了当码头工人的经历。他把这些叙述交织成一条主线,勾勒出一幅专为莫琳炮制的自画像:他是一个称职但梦想幻灭的年轻已婚男人,正悲伤而勇敢地与周围的环境抗战。

等到咖啡端上来的时候,弗兰克知道他的演讲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用只字片语就能操控她的表情,让她开心大笑,或愁眉不展,或严肃地点头称是,或陶醉在浪漫遐思里。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让她落泪。当她目光短暂移开,低头看杯子或双眼湿润地扫视着房间,也只是为了让深受触动的情绪喘喘气;弗兰克曾有一刻甚至可以发誓他见到她已经盘算好当晚怎样跟诺玛形容自己了:“噢,一个最有魅力的男人……”当弗兰克为莫琳披上外衣时,他感觉她的身体好像酥软了。他们并肩在阳光灿烂的街道上散步,莫琳一次次地把身体靠向他,他最后一丝疑惑都消散了。他已经成功地把她搞到手。

现在剩下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他们该去哪里。他们正漫无目的地走向华盛顿广场的树阴,问题是,如果他们在公园里闲逛,不但会浪费宝贵的时间,而且可能会遇见熟人,比如说安妮·施耐德、苏珊·克罗斯这些爱波以前的朋友或邻居。天知道还有多少这类女人在公园里,一面抬头享受阳光或擦拭孩子嘴角的冰淇淋残迹,一面谈论着幼儿园、贵得离谱的房租以及迷人的日本电影,直到该给丈夫准备鸡尾酒了,她们才会收拾好玩具和全麦饼干溜达回家。她们一定会马上认出他来,“那肯定是弗兰克·惠勒,不过他身边的女人是谁呢?这不是太可笑了吗?”但是这个不安的念头刚萌起就被扑灭了,因为莫琳已经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你愿不愿意上去喝点什么?”

于是他就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走上了昏沉的、铺着地毯的楼道。房门在他身后关闭后,他得以观察这间弥漫着吸尘器、早餐熏肉和香水气味的房子。这个又高又安静的空间浸润在金黄色亮光中,阳光透过窗口竹制百叶窗的缝隙照射进来,投映出一条条水平的金色与棕色暗影。当她穿着丝袜的脚在他身边团团转,躬着身屈着膝清理烟灰缸和杂志,他觉得自己变得高大、强壮。“不好意思这屋子有点乱,不过你还是请坐吧?”等到她一只脚跪在沙发床上去抓打开百叶窗的杆子时,弗兰克走到了她身后抱住她的腰。这就足以征服她:莫琳低低地、甜腻地呻吟了一下就转过身来贴进他的怀抱里,同时把嘴送到他的唇边。他们一起滚在沙发床上,现在世界上唯一的障碍就是身上的衣服了。他们身体扭在一起,喘着气,急不可待地对付着各种纽扣、衣结、搭钩,直到最后一片遮体物滑落下来;然后在她肉体温暖的节奏中他强烈地感受到: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他如此自我迷醉以至几乎没发现莫琳正低声呢喃着:“哦,太棒了,哦,哦,嗯……”

一切最终结束的时候,他们分别瘫倒在沙发床上,然后再把微微出汗的四肢交缠在一起。他这辈子从来没对人这么感激过。但这一刻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想要看一眼她的脸,或许可以从中找到提示,但是她紧紧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所以他只能看到她脑后黑色的乱发;她在等着他先开口。他稍微转了转头,发现自己正对着百叶窗卷上来后露出的几英寸开口,那是她倒入他怀中之前好不容易打开的。从那里他看见对面街上饱经风霜的屋顶,屋顶的烟囱和电视天线在天空蓝色背景上交织成的复杂的抽象画,还有更高更远处传来飞机微弱而又绵延的嗡鸣声。然后他把目光收回来,察视自己身处的这所房子。这里面的陈设都笼罩在金黄色的亮光里:毕加索的复制画、《本月最佳书籍俱乐部》选出来的图书、壁炉上的照片、躺椅……还有,还有的就是弗兰克马上想起了他的外套和衬衫正散落在躺椅边上,鞋子、裤子和内裤就在身边,伸手可得。他可以立刻穿上衣服然后在三十秒以内离开这个地方。

“我说,”他终于想好了怎么开口,“你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没有想到下午会发生这些事情吧?”

她继续沉默。周围寂静得他第一次听到隔壁房间一只闹钟在嘀嗒嘀嗒地走着。

“是的,”她过了一阵子才说,“没有,当然没有想到。”她快速地坐了起来,伸手抓起宝蓝色的毛衣遮挡住身体。接着她又感到犹疑,心想这个时候再没必要矜持地遮遮掩掩了,于是又让毛衣滑落下来。然而赤身裸体让莫琳很难堪——或许这才是最该矜持、最该维护自己尊严的时候呢;她又捡起毛衣覆盖在胸前,还叠起双臂紧紧地搂着它。她的头发杂乱无章地堆在头上,横七竖八地拧成了数百个小卷卷,向上炸开,毫无吸引力,童年时她的头发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她用指尖轻抚几片头发,不是为了抚平,而只是一种隐秘的、几乎无意识的动作,就像弗兰克在十六岁时偶尔会抚摸脸上的青春痘,只为了确认这个可怕的东西还在脸上。她的脸和脖子毫无血色,不过两边的脸颊开始一块块的红了起来,就像刚被人扇了个耳光。她现在看上去非常柔弱,以至弗兰克认定自己能一眼看穿她在想什么:诺玛会怎么说?诺玛会惊诧于我那么容易就被人占有吗?不,不会的。诺玛会认为成人之间真正复杂的感情关系,是不能用“困难”或“容易”或谁被谁占有来诠释的,这样也太无聊了。她会这样说的。只是,如果这真是成熟的关系,她为什么连面对一件毛衣都不知所措?为什么在刚才可怕的沉寂中,她居然想不出什么话要跟这个男人说呢?

她抑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用力抬起下巴就像要把额头上的一大绺光滑的头发甩到后面,然后露出一个标准的故作优雅的笑容,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你有香烟吗,弗兰克?”

“当然有,给你。”谢天谢地,谈话终于得以顺畅进行。

“你发明的部门叫什么?”

“什么?”

“就是你告诉约根森夫人的那个。”

“哦,视觉工具部。其实不完全是编造的。以前是有过这么一个部门,我记得好像是在八层。反正你不用担心,她肯定不会发现的。”

“视觉工具部,听起来像真的一样。不好意思,我走开一会儿,弗兰克。”她轻快地穿过客厅,稍稍躬着身体就像这样会不那么裸露,走进了传出闹钟声响的房间。

等她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穿了一件拖地睡裙,而且头发也精心整理得跟平时差不多了。走进客厅她看见弗兰克穿戴整齐,正彬彬有礼地看着壁炉上的照片,像一个刚刚进门尚未受邀坐下的客人。她告诉他卫生间的位置,趁他去卫生间的时候把沙发床收拾好,然后毫无头绪地在厨房里走动,直到弗兰克走了出来。

“我给你弄点什么喝的?”

“不用了,谢谢。其实,我想我该走了。现在已经有点晚了。”

“啊,你说得对。你错过那班火车了吗?”

“没关系的,我可以搭下一趟。”

“让你匆匆忙忙地赶路,真不好意思。”她似乎决定在把弗兰克送出门口之前,要表现得冷静而有尊严,并且保持着优雅的风度。但就在开门的那一刻,她瞥见沙发床附近有一件薄薄的白色物品,好像是胸罩还是吊袜腰带,可能是收拾残局时看漏了,任由它皱成一团躺在地毯上。她心神一乱,有股冲动想飞奔过去,捡起那件衣物塞进垫子底下,或者干脆把它撕成碎片。她内心挣扎了好一阵子,等到她回头去看弗兰克时,眼睛可怜兮兮地睁得又大又亮。

临别的一刻,无可避免的,弗兰克必须说点什么。他真心话只有一句:他从来没那么感激过一个人。但这样去跟她道谢,就像付钱给她似的,可能会起相反的效果。他还有另一个想法,他可以摆出一副又悲伤又软弱的样子,抓住她的肩膀说:“莫琳,你知道的,我们是不可能有将来的。”不过她可能会说:“噢,我知道。”然后把脸埋进他的外衣里,那么他就没有选择了,只好说:“我不想觉得自己是在占你便宜;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我只好,好吧,我——”这就是问题,他就不得不说:“我很对不起。”而他最不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这个,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不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道歉。宙斯化身的天鹅有没有对勒达道歉?鹰有没有道歉?狮子有没有道歉?废话,当然没有。

于是他选择了另一个告别方式。他给了她一个老练、富有魅力而又微妙的笑,然后保持着这个表情,直到她慌张地回报了一个微笑。接着他俯身轻吻了她的嘴唇,说:“听着,你真是个很棒的女人。保重。”

他走下楼梯,走上街道,走啊走,这个街区还没走过一半,就忍不住撒腿跑了起来。他一路跑过第五大道,有一次他不得不侧过身来,这才不会撞倒一辆婴儿推车。后面一个女人大声叫道,“你有没有长眼睛,看看你往哪里撞!”不过他没有回头看,就像狮子,就像老鹰不会回头看一样。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

一个男人怎么能坐在火车尾部的吸烟车厢回家,细心地整理长裤膝盖上的褶皱,把晚报叠成一小条避免妨碍别的乘客?一个男人怎么能蔫巴巴地坐着按摩头部,让一群和善的失败者在身边大吵大闹玩着桥牌,忍受着烟草、口臭和报纸的气味,以及过热的暖气?

该死的,当然不能。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叉开双腿,跑到外面,直挺挺地站在铁造的通道上,在那里风会吹动他的领带,轰鸣声会震动他的耳鼓,他站在不停震动的铁地板上,深深地抽一口烟,再一口,直到香烟燃烧得只剩下细细的一条火线,弹弹烟灰才把烟屁股扔出去,像发射子弹那样射到飞驰的路面上。这时候,郊区小镇以七点钟的粉色和灰色晚霞为背景就会慢慢走进他的眼帘。到站的时候,一个男人会在火车还没完全停下就跳下铁梯子,着陆后一路小跑着,然后渐渐放慢脚步,轻松灵敏地走向自己的车子。

还没驶入家门口的车道,他就看见落地玻璃窗的帘子拉了起来。他的车拐上车道时,他看到爱波从厨房跑到了车库前等他。她穿着黑色的鸡尾酒裙和平底舞鞋,系着一条他从未见过的非常小的白色薄纱围裙。他还没来得及熄火,她已经打开了车门,双手抓着他的手臂并开始说话。她的手比莫琳·格鲁布的还要瘦弱和紧张,而且她更高,更老,用的是另一种香水。另外,她说话的语速比莫琳更快,声调更高:

“弗兰克,听我说。在你进来之前我必须跟你说几句话,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说什么?”

“很多很多东西。首先第一条,今天我想了你一整天,我为发生的一切感到非常抱歉而且我很爱你。别的可以等一会儿再说。现在我们一起进屋吧。”

当爱波挽着他的胳膊,两人迈着迟缓的脚步一起走进厨房时,弗兰克在这短短的几秒钟感受到了异常复杂的情绪——哪怕他有一年的时间什么事都不做,也不可能把这种情绪解剖清楚。这就像在沙尘暴中前行,在海床上走路,在虚无缥缈的空气中漫游。更可笑的是,虽然他无法梳理迷乱的思绪,却可以分辨出,爱波和莫琳的声音尽管完全不同,她们的腔调却奇怪地有一种共同的东西:一种莫琳在谈及诺玛认识的名人和说到“视觉工具部”时的装腔作势;她们说话有一种表演的味道,一点虚假的热情,就像她们正在跟某个浪漫的角色谈情,而不是他,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亲爱的,你先在这里等一下,”她说,“就一小会儿,我会叫你的。”说完她转身离开,让他独自一人留在厨房里。烤牛肉的焦香味几乎让他的眼泪掉下来。她递给他一个装满了威士忌和冰块的老式玻璃杯,然后消失在黑暗的客厅里。现在他已经听见客厅传来孩子们徒劳地抑制着的嬉笑声,以及擦亮火柴的声音。

“好了,”她喊道,“现在进来吧。”

他们已经在桌子旁边坐好了。他先是看到他们的三张脸,然后才发现是什么东西让他们的脸笼罩在摇曳不定的黄色光亮中:一个蛋糕上插的蜡烛。然后缓慢的、尖锐的歌声响了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

詹妮弗的声音是三个人当中最响亮的,爱波是唯一一个唱到高音部分还找准调子的——“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爸爸……”而迈克尔则尽着他最大的努力,他的笑容是最灿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