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中国绘画史乃至艺术史上,元代艺术家倪云林都是一位特殊人物[1],他是宋元境界的集大成者,又是中国绘画风气转换的关键人物。他的名字几乎就是风雅的代名词。收藏家喜欢他的作品,所谓“江东以有无云林论清俗”;真正懂中国艺术的人,很少不痴迷云林的。清初大画家査士标诗云:“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2]在文人艺术中,其地位近于神圣。
在明清以来的绘画乃至其他一些文人艺术中,存在着一个“倪云林模式”。但对于明清很多艺术家来说,倪云林几乎是个谜,人人说云林、仿云林,但很少有人能真正接近云林[3]。
画史上记载,沈周年轻时随老师赵同鲁学云林,老师在旁连连呵斥:“过了,过了。”董其昌说,他年轻的时候,项子京曾对他说,黄公望、王蒙的画还能临摹,倪云林的画是不能仿的,“一笔之误,不复可改”。当时他不明白这位收藏界前辈的意思,到了晚年,他才恍有所悟:“云林山水无画史习气,时一仿之,十指欲仙。”[4]优游在倪云林的世界中,竟然手下扑扑有仙气,真是不可思议。
读云林的画,犹如读一本传世经典,虽文词简约,但义理渊奥。云林是一位“以图像来思考”的艺术家。这位据于儒、依于道、逃于禅的思想者,画,只是他表达思想的一种手段。他说自己作画是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惟是表达胸中逸气而已,但这逸气绝不能作感觉和情绪渲染来理解领会,惜墨如金、笔意迟迟的云林,每每由“感”上升到“思”,以精纯的笔墨来敷陈他的思想。对于这样的对象,观者如果迷恋外在的形式,就像我们读《老子》,只是流连于文词,那是永远不可能接近这位哲人之心的。云林的难懂,在于其深厚的内涵。明末画家恽香山说:“迂老而出笔,无一非意之所之也……取其人见以为惨淡,而我见以为深沉也。”[5]这是很有道理的。
1354年,云林自题《春林远岫图》四首中第二首云:“断送一生棋局里,破除万事酒杯中。清虚事业无人解,听雨移时又听风。”云林作诗作画,如做他的“清虚事业”,他的画有云林独具的“清魂”。他之所以创造此损之又损、以近于无的画面,是为了躲避一生峥嵘的“棋局”,忘却尘世的烦恼。云林绘画中的智慧,一言以蔽之,就是展现人生命存在的困境以及如何从此困境中超脱的智慧。不从形式入手,无以体验云林独特之创造;仅停留在形式上盘桓,是无法接近云林的。
这里仅从风味、空间两方面尝试体会其绘画中所深蕴的存在智慧。
注释:
[1]倪瓒(1306-1374),字元镇,初名珽,号云林,又号荆蛮民、幻霞子等。浙江无锡人。元诗人、书画家,擅画山水、林木,画史上所谓“元四家”之一。兄倪昭奎,字文光,为元代道教的重要人物,云林受道教思想影响与其兄有关。云林家资富有,有清閟阁,晚年散尽家产,浮游江湖之上。
[2]查士标说:“清绝倪迂不可攀,能将水墨继荆关。疏林斜日芳亭外,一片江南雨后山。”(见《查士标集》,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
[3]清书家梁同书语,见清方浚颐《梦园书画录》卷七所引。
[4]董其昌《仿倪瓒山水》成扇上所题之语,此扇面今藏故宫博物院。
[5]《仿倪画自识》,见清庞元济《虚斋名画录》卷十三引,清宣统乌程庞氏上海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