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庄子内的每一户院落都大同小异,都是三面房屋包围着中间的院落,院中或养花,或种菜,或支起衣架晾晒洗净的衣物,看不出主人的身份性格,更看不出能提供什么吃食。宇卓挑了一家院子里养狗的进去,原因是他喜欢小动物。
前脚踏进院门,黄犬立刻冲着他们摇起尾巴,喉咙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家中的主人闻声迎出来,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有着一张一看就脾气很好的圆润脸膛和一双一看就做饭很好吃的胖胖的手。
“客人一位。”男主人招呼道。
宇卓马上说,“我和他一样。”
“好嘞,客人两位。”男主人说完,却站在原地没动。
“要付钱给他。”宇卓对林珩说。
“我没有钱。”林珩的手机还在出租屋的卧室里,没能和他一起进入死后的世界。
“有的。”宇卓笑了笑,“找找衣兜,全部掏给他。”
林珩于是摸了摸外套衣兜,除了那条还没干的内裤,另一个衣兜中竟然真的摸到一把零钱。可是林珩根本不记得自己身上有钱,如今早已经是无现金社会,他已经大半年没摸过纸币了。不过他依照宇卓所说,把这些钱全部掏出来堆在胖男人手上。男主人收下钱,笑盈盈地钻进厨房忙碌去了。
宇卓拉着林珩进屋坐下,房间虽小却收拾得温馨整洁,无处不流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舒适感,筛过窗格的阳光温暖得恰到好处,椅背的角度舒服得恰到好处,就连椅垫上刺绣的花朵都不拙不媚,美得恰到好处。总之,每一处细节都像是为林珩专门设计过,不露痕迹,但就是能令他身心放松。
桌子上还有温度刚刚好的乌龙茶,不出所料,口味浓淡适中。林珩正好口渴,捧着杯子连喝了两杯,这才想起他根本没告诉主人自己想吃什么。
“不用交代。”宇卓如有读心术,“他端上来的保证是你最喜欢的。”
林珩大概明白了,这个村庄可能就是专门为亡魂准备的食堂,而他现在做的事情大概就是传闻中的“舒舒服服吃一顿,吃饱了好上路”。其实林珩也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所以对于胖男人稍后端上来的菜,他心中还有些期待。
不一会,胖男人端着热气腾腾的锅子走出厨房。
“客人最喜欢的一品锅,两位请慢用。”
呈现在林珩面前的一道暖锅,锅子下层是鲜嫩的青菜、萝卜、笋尖打底,上面铺着色鲜肉厚的鸡、鸭、五花肉,还点缀有松韧多汁的油豆腐和皮薄馅满金黄色泽的蛋饺,随着热汤翻滚,浓郁的香气四溢开来,仿佛在亲吻林珩的鼻尖。
胖男人又端上来两大碗颗粒饱满、色泽油亮的米饭,还有摆盘精致的香煎豆腐、手剥鲜笋等佐餐小菜。
“闻着就好香呀!我要开动了!”宇卓的馋猫本性完全显露出来,每一样食材都往碗中夹了不少,还挑了不少主人赠送的辣椒酱。
“哇!连辣椒酱都很香呢!”很快,宇卓的两颊就塞得满满的,虽然在大快朵颐,这小鬼的吃相倒始终不失优雅。
林珩却看着面前的锅子,迟迟无法下箸。“一品锅”这个名字林珩是听说过的,他记得一品锅属于徽菜,据说还与胡适有关,梁实秋还曾撰文记载过胡适为自己亲手制作一品锅的故事,在文坛传为一段佳谈。
按理说这是一道文化名菜,如果林珩曾经吃过他一定会留有印象,可是林珩完全没有关于一品锅的记忆,他也从没有去过赣北皖南一带。一种从没有吃过的东西,何谈最爱?
不过被锅子的香气吸引,林珩还是试着品尝了一下,结果他立即就被美味征服。
每一种肉都烹制的恰到火候,被唇齿轻轻一磕,仿佛打开了一道开关,肉汁锁着鲜香立刻释放,瞬间浸润整个口腔。蔬菜炖煮得绵软而不失爽脆,青青白白的色泽搭配在一起,看似单调却能涤去肉类的厚腻,而肉汁的浓纯却被紧锁在蔬菜的纤维中,这样的荤素搭配,仅仅秀色就足以饱餐一顿。
林珩生病这些年,味觉和食欲也退化了不少,对于食物的兴趣也变得越来越寡淡。可是此刻,味蕾仿佛在他舌尖跳起一支庆祝重生的舞蹈,美味化成一股暖流,不仅流入他的喉中胃中,也温暖着身体每一个细胞。熟悉却又陌生的味道仿佛是一种呼唤,想要唤醒他记忆深处的某段回忆。
林珩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篇报道,说一个幼年时便被拐卖到外地的青年,无意之间品尝到了家乡美食,立即唤起灵魂深处对故乡的回忆,最终还循着熟悉的味道找回家乡,与失散的父母团聚。
巧合的是,林珩也没有关于父母家乡的记忆,他甚至没有关于童年的记忆……
林珩记忆开始的地方是一家疗养机构,他当时的年纪大概十岁左右,他入院的理由是治疗精神类疾病。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林珩对于疗养院的回忆已经日渐模糊,但是他还能记得那是一家很高级的疗养院,因为院区内有专属的景观湖和休闲草坪,草坪修剪的很整洁,还饲养了小鸭和小兔,而他最大的乐趣就是追着小兔子玩耍。
按理说这样高级的疗养院肯定不是为孤儿设立的福利机构,但究竟是谁将他送进去,又是谁支付了昂贵的治疗费用,林珩不得而知。他的人生中有很多匪夷所思的地方,而疗养院的经历只是其中之一。
林珩在疗养院渡过了两、三年的时光,然后十二岁那年,他被一对来自加拿大的白人夫妇领养,糊里糊涂跟去了大洋彼岸,再后来他又稀里糊涂回到国内。
想到自己短暂而迷茫的一生,不明不白地开始记忆,又自暴自弃地结束生命,林珩忽然觉得心中有些憋闷,他努力想遏制,可是不一会儿鼻子也开始发酸。
“珩哥,你想起难过的事情了?”宇卓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异样,没想到小鬼头还挺善解人意的。
“没有,怎么会……”林珩向来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流露,于是急忙低下头,像是要把苦涩一并吞咽下去那样,大口大口扒着饭菜。不一会儿,一碗热汤被轻轻推到他的面前,是宇卓给他盛的。
“谢,谢谢。”林珩接过热汤,慢慢喝起来,“那个,我没有难过什么的,我就是吃太快了。”可惜林珩撒的谎,连他自己都不信。
“嗯。”宇卓并没有追问。
宇卓真的挺善解人意的,林珩心中忽然有点感激。“你吃饱了?”林珩问。
宇卓点点头,慵懒地仰靠在椅背中,白净无瑕的肌肤浸在暖金色的阳光中,脸颊边细细软软的绒依稀可见,如同小动物的胎毛。宇卓满足地摸着肚皮,像极了一只在窗台上晒太阳的猫。林珩忽然觉得,如果宇卓真的是只小猫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欺负他一下,然后无所忌惮地对他倾诉自己的心事。
又默默地吃了一会儿饭菜,林珩问道,“像我们这种黄泉路上的人,为什么不是亲人来接我们?”
“因为生死有别。”宇卓解释说,“所谓死的意义,就是和生前所有彻底作别,这其中包括财富、权势、地位,自然也包括对人间的记忆,凡是进入阴间的魂,都已经忘却了人间亲友,因此接引亡灵这种事情便只好交给引路人。”
“原来是这样……”林珩忽然有点想自嘲,看来不仅人间没什么人在乎他,阴间更没有人在等待他。
“虽然他们不记得你,但你可以记得他们。”宇卓轻轻碰了一下林珩的手指,“你呢?你还记得自己的亲人吗?”
林珩沉着眉头沉默了许久,终是无耐地摇了摇头。
“是嘛……”宇卓喃喃低语,“真是可惜……”
是呀,多么可惜。林珩一个亲人都没有,不仅清醒的时候没有,哪怕是在睡梦中,连一点点记忆的碎片都不曾出现过。他的灵魂深处像是有一个坚固的牢笼,一些记忆被牢牢地锁起来。林珩不但没有开锁的钥匙,他连这个牢笼被藏在在何处都寻找不到。
“宇卓。”林珩低声问,“你知道我喜欢的棒球队,自然是了解过我的生平。你是在哪里看到的?真的有三生石一类的东西?”
“你准备好去知道了吗?”宇卓反问。
林珩也不确定,他不可能不好奇,但是强烈的预感告诉他,上面极有可能写着一些他难以接受的东西。所以宇卓问的不是“想不想知道”而是“准备好去知道”。
果然,宇卓又说道,“前面的确有那种东西,如果你准备好,我可以陪你去看。但是林珩你要知道,人的大脑是存在防御机制的,一些伤害性的记忆会被大脑封存,沉入记忆的湖底。这并不是大脑在逼着你遗忘,而是大脑想在用这种方式保护你。”
林珩真的犹豫了,他并不是想要逃避,但他也没那么勇敢。
宇卓看出了林珩的迟疑,又说,“但是过去是不可能消泯的,所有过往都会换一种方式影响你的现在,无论是过去的事,还是过去的人。解决问题的方法从来都不是逃避,要知道困难和惊喜总是相辅相依,不去涉足未知,又如何能发现惊喜?”
林珩苦笑,“我的生命里有惊喜吗?”
“当然有!”宇卓露出鼓励的笑容,他拍拍自己的胸口,很郑重地承诺,“我用我的鬼格向你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