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林珩恍了一下神,意识到自己身处朱熹祠堂,和那些前来救孩子的居民在一起,宇卓也陪在他身边。
那些人高喊的方向,朱熹祠堂的门口,一个衣着白色和服的身影渐渐走进众人视线。
林珩完全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个身影上抽离,他看见此刻姑获鸟并不是孤身一个人,在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熟睡的小男孩,孩子身上穿着那套姑获鸟亲自设计的套装,正是白启政家的牛牛。姑获鸟上一次想带走牛牛却遭遇埋伏,这一次趁着白启政不在家中,她终于顺利得手。
而小桃子和豆豆看见姑获鸟,竟然挣脱开大人的拦阻,纷纷跑到她的身边,围在她身边蹦着跳着想同她玩耍。白启政看出是自家牛牛,又看到小桃子和豆豆的反应,感觉自己被羞辱了。手下们仿佛能看见一团怒火冲上了老人的头顶,“一起上!把她给我抓住!”白启政指着姑获鸟大喊。
然而手下人却畏缩着不敢靠近,他们已经见识过姑获鸟的身手,知道己方只有四、五个人,还要顾及小桃子和豆豆的安危,实力上根本不是姑获鸟的对手。白启政显然也知道眼下的局面,盛怒之后便没有进一步下令,而是和姑获鸟对峙着。
林珩的脑海中有很多念头闪过,不过他最想做的事情唯有一件,那就是上前和林稚玉相认。若在以往,林珩一定会有诸多顾忌,顾忌外人的看法,甚至顾忌身边还有一个宇卓。但是此刻,那些童年时代的经历渐渐浮出水面,林珩不愿意再畏首畏尾。
小时候那些人欺负母亲,林珩不谙世事,不懂得为母亲出头。他只知道兔子先生是那么弱小那么无辜,那些人欺凌弱小,他要为守护弱小而战。而现在林珩终于明白,母亲才是他最应该守护的人。那些现实中来不及完成的事情,他要在后生中实现一次。
林珩估清了敌我势力,对方几个虚有其表的壮汉而已,在地道中已经交手过,不过外强中干。而己方有战意已决的自己,还有一只可以放出去咬人的小鬼头,放肆开打起来完全不在话下。其实就算敌我悬殊,林珩也已经无所畏惧。
“宇卓,撕破脸吧,我必须救她!”林珩压低声对宇卓说,“她不是玛莲娜,不是蝴蝶夫人,也不是姑获鸟,她是我的母亲!”
“你决定的事情,不需要解释理由。”说话之间,宇卓已经向着白启政的身后慢慢移动过去,只要林珩一个示意,他就可以发动偷袭。
但是林珩意想之外的状况很快出现了。
僵持的局面被打破,白启政和他的手下人仿佛忽然之间变得有恃无恐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了转机。只见几点手电筒的灯光出现在攀山的石阶上。林珩回想起来了,是白启政之前从镇上喊来的人。这些人赶来的速度很快,黄色的灯光先还是零零散散、模糊不清,但是很快便汇聚成一道长龙,向着朱熹祠堂游动过来。
姑获鸟也注意到了危险将近,然而她竟然走到一株古树下,将怀中熟睡的牛牛轻轻安放在地上,让他可以靠着树干继续休息。而小桃子和豆豆听到越来越近的嘈杂人响,却都害怕地哭闹起来。姑获鸟似乎有些犯难,只好蹲在他们身前,温柔地揉着他们的头发,比起自己的安危,她更在乎的只有孩子们。
但是这片刻的耽搁,那些赶来的人们已经接近祠堂的大门。现在林珩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他们手里无不拿着武器。可不是炒菜铲这一类温柔的武器,而是镰刀、斧头、大锤等等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凶器。
白启政终于等来了援军,变得底气十足。“不用管死活,给我抓住她!”随着白启政一声令下,所有人向着姑获鸟一拥而上。而姑获鸟已经没有躲避的余地,她将小桃子和豆豆推到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孤身闯进了敌阵。
林珩的当务之急是先抢一个趁手的武器。显然宇卓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已经先一步付诸行动。宇卓一眼就挑出人群中最浑水摸鱼的一个,他二话不说,一个飞腿凌空而起,直接命中那人侧腰。那个人根本猝不及防,随身的一把长柄镰刀脱手落地,宇卓紧接着矮身横扫那人底盘,与此同时将地上的镰刀捕获在手。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那个人跌倒之后还有打算再度爬起,宇卓却挥起镰刀,将所有力度全部交代在那人后颈处。当然,宇卓是用刀背击打的,但是凶悍的力度之下,那人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翻一下,直接扑倒在地。
林珩原本想擒贼擒王,抓住白启政作人质,却发现几个人已经将白启政保护起来。这一计不成,林珩便索性学着宇卓的样子,顺利抢到了一根长擀面杖。
化身妖怪的姑获鸟速度和敏捷都在众人之上,尽管密集的进攻仿佛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她却始终能闪避众人的围攻。但是目前为止,姑获鸟的招式只有防守,不知是她不想进攻,还是不会进攻。
林珩和宇卓都没有姑获鸟的迅捷,于是最好的防守就是不断出击。当年殴打小胖子的斗志又回来了,林珩握紧那根擀面杖,感觉心口和手掌都在发烫。
被这种滚烫驱使着,他的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主宰。乱战之中究竟击倒了几个人,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林珩也一定中招了,他感觉身上好多个地方隐隐作痛,可是痛觉仿佛被排除在意念之外,又或者说痛觉越盛,他的战意越勇。
“你们究竟是哪方的人?”白启政察觉到林珩和宇卓的异常,怒声质问他们。
“哪方都不是,我们拿钱办事,你过来,我把账号告诉你。”宇卓对着躲在人后的白启政狡猾一笑,“你过来呀,我悄悄告诉你,这样你回去好报账。”
“你!”白启政立刻震怒,“你还带挑拨离间的!”
“哎呀,你怎么一下就明白?”宇卓一边专注打架,同时还要分神关注林珩,一边也绝不忘记戏精的自我修养,他用浮夸的语气问,“你不会真的私挪过公款吧?”
宇卓显然只是信口胡说,但是人群的目光,的确有一个瞬间齐聚白启政。
“你这是信口雌黄!”白启政被他气得面红耳赤。
林珩可没有心情说浑话,但就是宇卓争取来的一瞬间,他抡起擀面杖,打掉了一个人手中的斧头。但是那个人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虽然失去武器,却在同时用另一只手牢牢钳住了林珩的衣领。林珩被他牵扯重心不稳,便索性向着那个人冲撞过去,随即扭打在一起。
林珩与那个人纠缠在一起,恰好为姑获鸟撕开了一条逃生的路。林珩已经来不及对她多言,他只能对她大喊,“快!往后山逃!”
那个被打掉武器的人并不打算善罢甘休,他空出的一只手摸向自己的后腰,随即便见刀光一闪,一柄尖刀豁然出鞘,直指向林珩暴露无遗的后背。
林珩的领口被那人钳在手中,他已经没有余地躲闪,但是姑获鸟的反应比所有人都快,只见夜色中白衣浮动,卷起一阵幽兰的芳香,她决然出现在林珩的身前,用自己的手臂生生为林珩接下了那一刀,随即又将那个持刀的人踢倒在地。
血花在夜幕中飞溅,有一两滴就溅落在林珩的脸颊,血液的温度烙在肌肤,如同心中的思念一样滚烫。“妈妈……”而那两个堆积的心尖上的字,终于脱口而出。
这一刻姑获鸟也愣住了,她忘记了自己的伤,与林珩四目相对。
林珩终于可以看清楚她的面容,和记忆中的母亲别无二致。乌黑柔顺的发丝,白皙细腻的肌肤,似乎只要林珩轻轻伸出手,就能再度寻回记忆中的温度。还有她饱含着爱意与深情的眼眸,如同黑曜石一般深沉纯净,她柔软而温润的双唇,仿佛曾无数次走到林珩床边,在他入睡前落下温柔的一吻。
“妈妈!”林珩的声音哽咽起来,林稚玉的瞳仁也仿佛在剧烈颤抖。她嗫嚅着嘴唇,同样认出了眼前思念着的人,“珩儿……”
可就在同时,林珩亲眼看见一个人影闪到林稚玉的背后,林珩惨叫一声,却已然来不及推开她。下一刻,高高挥起的锄头卷起劲风,不偏不倚落在林稚玉的背心。
林稚玉的目光始终不肯离开林珩,然而清瘦的身体却忍不住震颤起来,随即,她的身子渐渐瘫软下去。她并没有昏死过去,却已经无力支持自己的身体,她的膝盖蓦然一软,于是整个人扑倒在林珩的怀里。
“妈妈!妈妈!”林珩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他又一次没能保护好她。林珩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唯有用自己的臂弯将林稚玉拼命搂住,竭尽一切将她藏护在自己的胸膛下。
然而那些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却片刻不肯停歇,不但不会停歇,反而在林珩失去战斗力后变本加厉。林珩知道自己躲不开,便索性闭上了眼睛。他清楚地知道此刻数不清的人正对着他们挥起武器,他甚至听见那些尖锐的金属卷起了呼啸声,而伴随着刺耳的呼啸,还有一声撕裂般凄厉的鬼唳。
林珩还在等待,然而那些刀斧棍棒却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倒是那一声尖锐的鬼唳,凶残而狰狞,仿佛一道恨意幻化出的利爪,正试图撕开厚重的夜幕。
鬼唳之声久久不肯停息,即使是在唳鸣终于息止之后,也依旧绕耳不绝,始终回荡在灵魂深处。那是属于真正鬼怪的叫声,响彻在夜色中的时候,天空和大地都为之颤抖,而脆弱的灵魂会被其震碎。
可是为什么会有鬼怪?林珩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林珩于是睁开眼,然后他看见人群之中真的站着一个妖怪。
那个妖怪和人类一般高,身形也和人类无差,但是已经全然没有人类的气息。夜风中,他披散着比夜色更浓稠的黑发,发梢长及后腰,他的十指还依稀有手的形状,指端却长出了铁钩一般的指甲,仿佛猛禽的利爪。比模样更为可怕的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恐怖气息,那种气息无可抵御,就像是心口处被钻开了一个洞,直接将蚀骨的阴寒灌了进去。
被这个突然出现的怪物震慑住,在场所有人犹如被吓裂了肝胆。他们一动也不敢动,莫说再发动进攻,就连呼吸都不敢急喘一下。有些人干脆将呼吸和心跳忘记了,他们呆滞地张大着嘴巴,声音被遏制在喉咙中,恐惧却从眼神深处中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林珩也不禁瑟缩了一下,那个怪物却缓缓转过身,渐渐对视上林珩的眼睛。
怪物的脸色比冬季的霜雪还要惨白,脸颊上爬满蛛网一般青色的血管。更加可怕的还要算他的一双眼睛,原本属于人类眼白的地方,变成了一种阴森又诡谲的黑色,而本应是黑色的瞳仁,却散发出血一样不祥的红光。
这是一个厉鬼!林珩清楚地知道这是厉鬼才有的模样!
可是就在同厉鬼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林珩一点都不害怕了,心中的恐惧感迅速退潮,却留下漫过心扉的伤感。林珩感到阵阵心疼,因为他在厉鬼的眼睛中读出了哀伤,像是枯井一样幽邃。原来鬼怪的悲伤流露出来的时候,比人类的更加深不见底。
原来他的心中也有悲哀,原来他也有无法诉述的秘密,可是从前的他永远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原来他只是不想让林珩知道而已。
林珩看着他诡异的眼睛,低声呼唤他的名字:“宇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