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关汉卿,号一斋、已斋、已斋叟。关于他的籍贯,有三种不同的说法,一是《录鬼簿》谓其是大都人,大都,即今北京;二是《祁州志》卷八“关汉卿故里”条谓其是“元时祁之伍仁村(今属河北安国市)人”;三是《元史类编》卷三十六谓其是解州(今山西运城市)人。
关于关汉卿的生卒年没有明确的记载,但根据元钟嗣成《录鬼簿》和元夏庭芝《青楼集》等书的记载,可以推断出,他是一位由金入元的剧作家。如《青楼集序》载:“我皇元初并海宇,而金之遗民若杜散人、白兰谷、关已斋辈,皆不屑仕进,乃嘲风弄月,留连光景。”杜善夫和白朴皆生于金末,这有确切的记载,而《青楼集》把关汉卿与杜善夫、白朴并提,这说明关汉卿与他们是同时代人。元杨维祯《元宫词》也云:“开国遗音乐府传,白翎飞上十三弦。大金优谏关卿在,《伊尹扶汤》进剧编。”大金优谏,即指关汉卿;白翎,即指《白翎曲》,是元世祖时的乐曲。至于关汉卿的卒年,虽也没有确切的记载,但他曾作过《大德歌》六首,其中有“吹一个,弹一个,唱新行《大德歌》”之句,大德为元成宗的年号,这说明此时关汉卿尚在世,故他的卒年当在1297年以后。由上可见,关汉卿的一生是艰难困苦的,他先是经历了金、元之际国破家亡的社会大动乱,接着又遭受了元朝统治者野蛮黑暗的统治。
关于关汉卿的身份,过去一般都说他曾做过“太医院尹”的官,如《录鬼簿》载:“关汉卿,大都人,太医院尹,号已斋叟。”元熊梦祥的《析津志》还把他列入“名宦”传内。但实际上,元代并没有“太医院尹”这一官职,“太医院尹”实是“太医院户”之误。太医院户是元代户籍中的一种,属太医院管辖。前辈是医生,后辈即使不以医为业,也属于医户。关汉卿即是医户出身,他自己是不懂医术的,更没有在太医院里担任过官职。事实上,元代初年,元朝统治者对汉族人民实行了严酷的民族歧视政策,汉族知识分子被剥夺了参加政权的权利,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下子降到了“九儒十丐”。关汉卿也和当时许多汉族士人一样,在断绝了科举仕进之路以后,便走上了与民间艺人为伍的道路,成为一个靠编撰杂剧为生的书会才人。如明臧晋叔《元曲选序》云:“关汉卿辈争挟长技自见,至躬践排场,面傅粉墨……偶倡优而不辞者。”
关汉卿曾作有【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散套,概括了自己的生活经历,曰:
【南吕·一枝花】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 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个茅草岗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镴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通过关汉卿的自述,我们可以对他一生的经历及其身份有较形象的了解。他长期生活在瓦舍勾栏之中,学会了许多民间技艺;同时,他虽然沦落社会下层,但并没有消极颓废,而是勇敢地面对黑暗现实,蔑视世俗礼教,狂放不羁,博学多艺。这样的社会经历,也使得他能够熟练地掌握杂剧这一新兴的艺术形式,并且运用这一艺术形式来揭露黑暗,抨击现实,替下层百姓抒发不平之愤。
关汉卿是一位多产作家,据《录鬼簿》著录,共作有62种杂剧,但大多数剧作今已失传,今有全本流存的仅18种。这18种杂剧按其题材和反映的内容来看,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反映社会现实的,共6种:《窦娥冤》《鲁斋郎》《蝴蝶梦》《救风尘》《望江亭》《绯衣梦》。第二类是描写历史故事的,共7种:《单刀会》《西蜀梦》《单鞭夺槊》《裴度还带》《陈母教子》《五侯宴》《哭存孝》。第三类是描写男女风情的,共5种:《金线池》《谢天香》《调风月》《拜月亭》《玉镜台》。
关汉卿的杂剧取材十分广泛,有时事剧,有历史剧,有爱情剧,也有公案剧;有悲剧,也有喜剧。但无论是时事剧还是历史剧,是悲剧还是喜剧,他的杂剧都与时代的脉搏紧密相连,充满着强烈的现实主义内容。
首先,他在杂剧中较真实地展示了一幅元代社会的黑暗图景,以锐利的笔触对当时吏治的腐败、高利贷的盘剥、权贵的鱼肉欺压百姓等黑暗现实作了无情的揭露和抨击。如在他的悲剧代表作《窦娥冤》里,通过对造成窦娥悲剧的原因的描写,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当时的黑暗现实,在剧本开头的楔子里,作者就告诉我们,是高利贷的剥削打开了窦娥悲剧的序幕。穷书生窦天章带着七岁的女儿窦娥,流落到了楚州,向放高利贷的蔡婆借了二十两银子。窦天章无法偿还,只好把窦娥抵押给蔡婆做童养媳。这样,就把窦娥推上了悲剧的道路。接着,在第一折里,作者又告诉我们,流氓地痞的横行霸道,是造成窦娥悲剧的第二个原因。赛卢医为了赖债,把蔡婆骗到野外,想用绳子把她勒死。恰在此时,被无赖张驴儿父子撞见,救下了蔡婆。但当他们知道蔡婆家中只有婆媳二人时,便逼着蔡婆答应婆媳二人改嫁于他们,否则仍要勒死她。蔡婆被逼,只好答应下来,将张驴儿父子带到家中。张驴儿父子来到蔡家后,逼窦娥改嫁,遭到窦娥的拒绝,张驴儿便以“毒死公公”的罪名告到衙门,这就进一步把窦娥推向了悲剧的深渊。当张驴儿拖着窦娥来到衙门后,负责审理这场官司的桃杌太守连忙向张驴儿跪下,旁边的祗候不解地问道:“相公,他是告状的,怎生跪着他?”桃杌竟大言不惭地说道:“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1]当他接受了张驴儿的贿赂后,就听信了张驴儿的一面之词,不问情由,对窦娥施加毒刑,逼她屈招,并将她判处死刑。这就告诉我们,吏治的黑暗是造成窦娥悲剧的最主要原因。就这样,在同一本杂剧里,作者通过窦娥这一人物的悲惨遭遇,将元代社会三个主要的黑暗现实深刻地揭示了出来。
关汉卿在一些反映社会现实的杂剧中,塑造了一批权豪势要的形象,这些人或为蒙古贵族,或为色目人,或为皇亲国戚,他们依仗统治者所赋予的政治特权,鱼肉、欺压百姓。如《鲁斋郎》中的鲁斋郎,他自称:“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再没双。街市小民闻吾怕,则我是权豪势要鲁斋郎。”[2]他好色凶残,“嫌官小不做,嫌马瘦不骑”[3],见到别人有好的玩器,便任意抢夺。甚至见到别人的妻子,也要抢过来占为己有。在路上见到银匠李四的妻子长得漂亮,他便抢了过去,还对李四说:“你的浑家,我要带往郑州去也,你不拣那个大衙门里告我去!”[4]玩厌了李四的妻子后,他又要六案孔目张珪将自己的妻子送去供他玩弄。鲁斋郎这样为非作歹,官府也奈何他不得,“那一个官司敢把勾头押,题起他名儿也怕”[5]。《蝴蝶梦》中的葛彪依仗皇亲的身份,享有“打死人不偿命”的特权,横行霸道。他喝醉了酒,在街上骑着马横冲直撞,撞倒了在路边歇息的王老汉,反诬王老汉冲了他的马头,将他打死,并满不在乎地说:“我也不怕,只当房檐上揭片瓦相似,随你那里告来!”[6]又如《望江亭》中的杨衙内,看上了谭记儿,因谭记儿已嫁给了白士中,他便拿着皇帝赐予的势剑金牌,到谭州要杀白士中,夺取谭记儿。关汉卿通过对鲁斋郎、葛彪、杨衙内等这样的权豪势要的刻画,揭示了元代社会中这一特殊阶层的罪恶,正是这些权豪势要的野蛮残暴,造成了人间的一幕幕悲剧。
在元代,一方面是蒙古统治者的残酷压迫和剥削,而另一方面,被压迫的下层人民纷纷起来反抗斗争,最终元王朝为农民起义所推翻。对于劳动人民的反抗和斗争,关汉卿在他的剧作中也作了真实的反映。他不仅塑造了一些黑暗势力的代表人物,也塑造了一批敢于同黑暗势力作顽强斗争的下层劳动人民的形象。《窦娥冤》中的主人公窦娥,便是这些下层人民形象的杰出代表。关汉卿通过这一艺术形象,把劳动人民的斗争精神作了最深刻、最集中的表现。窦娥先是不屈服于流氓无赖张驴儿的威逼,宁可上衙门,不肯“私休”。来到官衙后,她又不屈服于贪官污吏徇私枉法,酷刑逼供,她敢于当堂痛骂“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7]。甚至对当时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天地鬼神也发出了一连串的斥责: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8]
这一惊心动魄、痛快淋漓的痛骂和责问,充分表达了劳动人民对封建统治者的愤怒与控诉。最后,在临刑前,她发下了三大誓愿:热血不洒地,六月降大雪,楚州旱三年。这三大誓愿后来全部实现,这也充分表现了她不可压服的反抗精神。这种精神,也正是当时被压迫人民所具有的反抗精神。窦娥的反抗与斗争,也正是当时被压迫人民反抗斗争的一个缩影。又如《蝴蝶梦》中的王婆婆,在丈夫被葛彪打死后,她不畏权势,带着三个儿子,在街上揪住葛彪,要他偿命,并让三个儿子一起将葛彪打死。来到官衙,她也毫无惧色,理直气壮地为自己与儿子打死葛彪的行为辩护:
使不着国戚皇亲,玉叶金枝,便是他龙孙帝子,打杀人要吃官司![9]
那厮每情理难容,俺孩儿杀人可恕。[10]
在关汉卿的杂剧中,反映下层妇女的作品占了很大的比重,他在剧作中不仅描写了她们深受权豪势要的欺凌,也反映了她们不畏强暴、敢于反抗的斗争精神。如《调风月》中的燕燕,虽是一个地位低贱的侍女,但她敢于维护自己的尊严,不向权贵低头。她在遭到纨绔子弟小千户的欺骗和凌辱后,当面愤然痛斥他的背信弃义,并在小千户与小姐结婚之时,当众揭发他的欺诈行为。又如《望江亭》中的谭记儿,得知杨衙内拿着势剑金牌要来取丈夫白士中的首级,她并不害怕,“你道他是花花太岁,要强逼的我步步相随。我呵怕甚么天翻地覆,就顺着他雨约云期。这桩事你只睁眼儿觑者,看怎生的发付他赖骨顽皮”[11]!她假扮成渔妇,设计将杨衙内灌醉,盗走了势剑金牌,不仅使杨衙内的阴谋不能得逞,反而受到了惩处。
在描写下层妇女的生活时,关汉卿十分注重反映妓女的生活情形,在他现存的作品中,有三个剧本是以妓女为主角的。妓女在封建社会里是最受人歧视的,但关汉卿长期生活在瓦舍勾栏之中,与歌伎们朝夕相处,深知她们的疾苦,因此他怀着深厚的同情心反映她们的生活,把她们当作真正的人来描写。他不仅真实地反映了歌伎们的不幸遭遇,而且也反映了她们为了摆脱不幸的命运所作的斗争。如《救风尘》中的主角赵盼儿是一个机智勇敢、富有义气的妓女形象,当自己的姐妹宋引章受了官僚子弟周舍的欺骗,受到虐待时,她挺身而出,施巧计,制服了周舍,救出了宋引章,并成全了宋引章与安公子的好事。又如《金线池》中的杜蕊娘,她不甘沉沦于妓家的火坑之中,力图弃贱从良,争取幸福的婚姻。但是其母李氏欲借她的色相积聚钱财,故千方百计阻挠她从良。杜蕊娘先是向母亲苦苦哀求,但李氏毫无母女之情,责骂杜蕊娘忤逆不孝。杜蕊娘回击道:“非是我偏生忿,还是你不关亲,只着俺淡抹浓妆倚市门,积攒下金银囤。”[12]最后,她终于跳出火坑,与韩秀才结成夫妇。
在关汉卿的剧作中,还有一些是取材于历史故事或传说的作品,这些作品中,同样反映了当时的现实。作者采用“借古喻今”“寓今于古”的表现手法,把现实的内容通过历史题材反映出来,如《单刀会》写的是三国时东吴鲁肃为向蜀国索还荆州,请蜀国大将关羽赴宴,欲在宴上以兵相胁。关羽明知是计,仍深入虎穴,单刀赴会。在宴席上,关羽凭着机智勇敢,粉碎了鲁肃的阴谋,安然返回。在剧作中,关汉卿在歌颂关羽英雄业绩的同时,突出描写了关羽忠于“汉家”的高尚气节,如他认为,只有刘备才是“汉家”的嫡系,“想着俺汉高皇图王霸业,汉光武秉正除邪,汉献帝将董卓诛,汉皇叔把温侯灭,俺哥哥合承受汉家基业”[13]。为了保卫“汉家基业”,他才不顾危险,单刀赴会。当他凯旋时,向鲁肃表明了自己的凛然正气:“说与你两件事先生记者:百忙里趁不了老兄心,急且里倒不了俺汉家节!”[14]作者通过对关羽忠于“汉家”的描写,寄寓了自己的民族感情,并且通过对关羽英勇不屈的性格的歌颂,来鼓舞当时汉族人民反抗异族统治者的斗争。
作为一个多产作家,又曾经“躬践排场,面傅粉墨”[15],关汉卿有着丰富的创作实践和舞台实践,对于杂剧这一新的艺术形式的运用是十分纯熟的。他的杂剧不仅仅是案头之作,也是场上之曲。首先在剧本的结构上,能顾及舞台的演出,不仅紧凑凝练,而且富于戏剧性。杂剧在结构上有一本四折和一人主唱的限制,这就要求作家在安排故事情节时,不仅要高度集中,而且必须以主要人物为中心来安排情节。关汉卿在安排故事情节时,为了突出与主题思想、主要人物密切相关的情节,把其他一些与主题思想、主要人物关系不大,只作过渡交代用的情节都不作正面或专场描写,只用几笔略加带过或作暗场处理。如在《窦娥冤》的楔子里,写到窦娥被送到蔡家做童养媳,之后窦娥的结婚、丈夫的去世、守寡等一系列情节都没有作正面描写,只在第一折开始时由蔡婆上场作了简要的交代。这就可以在有限的篇幅里,腾出一些重要的场面去描写窦娥和张驴儿、桃杌太守之间的冲突,从而突出了剧作的主题。因此,他的剧作通常只通过两三个人物、几个重要的场面,就能展示出元代社会的重要侧面。
关汉卿的杂剧情节虽然较简单,但他在安排情节时,能注意前后照应,多设置悬念。因此,使比较单纯的情节变化多姿,引人入胜。如《蝴蝶梦》中,当包待制听了王母的诉说后,便向张千耳语,要偷马贼赵顽驴为王三替死,而观众并不知道,总以为王三难免一死。最后突然将他放了,观众这才恍然大悟。这样的安排,不仅能紧紧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而且和前面把偷马贼下在死牢这一情节遥相呼应,因此也合理自然,即所谓“出人意料之外,入乎情理之中”。
在塑造人物形象上,关汉卿的杂剧也有着较高的成就。在关汉卿的笔下,各种不同身份、不同阶层的人物皆有鲜明的个性,如同样是妓女,赵盼儿老练机智,宋引章幼稚怯懦。再如妻子同被鲁斋郎抢走的张珪和李四,一个敢怒不敢言,一个敢于反抗。又如同为权豪势要,鲁斋郎和葛彪狂妄蛮横,周舍狡诈贪婪,杨衙内凶狠却愚蠢。
关汉卿在塑造人物时,除了正面描写,通过人物自己的语言和动作来表现自己外,还善于通过侧面描写,烘托人物的性格特征。如在《鲁斋郎》中,关汉卿在刻画鲁斋郎凶狠蛮横的性格时,便通过张珪的口加以烘托。当张珪听说有人夺走了李四的妻子后,便对李四说:“谁欺负你来?我便着人拿去。谁不知我张珪的名儿!”[16]可听说是鲁斋郎抢去李四的妻子时,他立即吓得魂飞魄散,道:“哎哟!唬杀我也!早是我在这里,若在别处,性命也送了你的。”[17]反而劝李四不要告状。这一情节,不仅写出了张珪自身的软弱性格,而且也从侧面烘托出了鲁斋郎的凶狠残忍。再如《单刀会》,全剧的主要人物应该是关羽,但作者在关羽出场之前,先用了两折的情节来侧面描写他的英雄业绩和豪迈气概。第一折写鲁肃与乔玄商议索讨荆州一事,乔玄向鲁肃历数关羽之勇猛厉害,荆州不可索取,唱道:
【鹊踏枝】他诛文丑逞粗躁,刺颜良显英豪。他去那百万军中,他将那首级轻枭。那时间相看的是好,他可便喜孜孜笑里藏刀。[18]
【金盏儿】他上阵处赤力力三绺美髯飘,雄赳赳一丈虎躯摇,恰便似六丁神簇捧定一个活神道。那敌军若是见了,唬的他七魄散、五魂消。〔云〕你若和他厮杀呵。〔唱〕你则索多披上几副甲,穿上几层袍。便有百万军,挡不住他不剌剌千里追风骑;你便有千员将,闪不过明明偃月三停刀。[19]
第二折又写鲁肃来请司马徽作陪,司马徽先是欣然允诺,后听说有关羽参加,便推称风疾举发,坚辞不往。作者又通过司马徽之口,描绘了关羽的勇猛无敌:
【滚绣球】他尊前有一句言,筵前带二分酒,他酒性躁不中撩斗,你则绽口儿休提着索取荆州。〔鲁云〕我便索荆州有何妨?〔末云〕他听的你索取荆州呵,〔唱〕他圆睁开丹凤眸,轻舒出捉将手;他将那卧蚕眉紧皱,五蕴山烈火难收。他若是玉山低趄,你安排着走;他若是宝剑离匣,你则准备着头。枉送了你那八十一座军州![20]
【尾声】我则怕刀尖儿触抹着轻剺了你手,树叶儿提防打破我头。关云长千里独行觅二友,匹马单刀镇九州;人似巴山越岭彪,马跨翻江混海兽;轻举龙泉杀车胄,怒扯昆吾坏文丑;麾盖下颜良剑标了首,蔡阳英雄立取头。这一个躲是非的先生决应了口,那一个杀人的云长,〔云〕稽首。〔唱〕我更怕他下不得手。[21]
在关羽未出场之前,就对他作了烘托与渲染,第三、四折便让关羽本人出场,又对他作正面描写,与前面两折的侧面描写相呼应,使观众对这一形象在未见到之前,就已经有了深刻的印象,故收到了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
在语言上,关汉卿是元曲本色派的杰出代表,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对关汉卿的戏曲语言作了高度的评价,曰:“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关汉卿多吸取民间生动活泼的口语俗谚,经过锤炼加工,用于曲白中,故形成了质朴自然的风格,既通俗易懂,又具有丰富的内涵。如《金线池》第一折杜蕊娘所唱的【混江龙】曲:
无钱的可要亲近,则除是驴生戟角瓮生根。佛留下四百八门衣饭,俺占着七十二位凶神。才定脚谢馆接迎新子弟,转回头霸陵谁识旧将军。投奔我的都是那矜爷、害娘、冻妻、饿子、折屋、卖田、提瓦罐爻槌运。那些个慈悲为本,多则是板障为门。[22]
这支曲文全由民间口语俗谚组合而成,既通俗易懂,又形象生动。
关汉卿的戏曲语言不仅本色通俗,而且十分当行,即剧中人物的语言与其性格特征相符。如历来为评论家和读者所称道的《单刀会》第四折关羽过江赴会途中所唱的【新水令】【驻马听】二曲:
【双调·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23]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由然热,好教我情惨切。〔带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24]
这两支曲文与关羽的性格十分相符,形象地展示了关羽的英雄气概。又如《拜月亭》第一折王瑞兰在逃难途中所唱的【油葫芦】曲:
分明是风雨催人辞故国,行一步一叹息。两行愁泪脸边垂,一点雨间一行恓惶泪,一阵风对一声长吁气。〔做滑擦科,唱〕 ,百忙里一步一撒;嗨,索与他一步一提。这一对绣鞋儿分不得帮和底,稠紧紧粘糯糯带着淤泥。[25]
这支曲文又与从小生长在闺阁之中的大家闺秀王瑞兰的身份相符。关汉卿以其剧作丰富的思想内容与高超的艺术技巧在元代剧坛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元代钟嗣成在《录鬼簿》中将关汉卿列在整个元代杂剧作家之首,以之为元杂剧的奠基者。明初贾仲明在为《录鬼簿》所记载的关汉卿补写的吊词中则称誉他是“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姓名香,四大神洲”。北曲杂剧衰落后,关汉卿的一些剧作还被后人改编成为其他戏曲形式,继续在舞台上流传。如他的《拜月亭》在元代末年,被杭州的书会才人施惠改编成南戏。明代戏曲家叶宪祖也将《窦娥冤》改编成《金锁记》传奇。直至今天,在昆剧、京剧、川剧、湘剧、梆子剧等各种地方戏中,也还保留着根据关汉卿杂剧改编的传统剧目,如昆剧中的《斩娥》《辨冤》(出于《窦娥冤》),《训子》《刀会》(出于《单刀会》)等折子戏,在舞台上久演不衰,为观众所喜闻乐见。
本书选收了关汉卿的《窦娥冤》《单刀会》《救风尘》三种杂剧,这三种杂剧无论在思想内容上,还是在艺术形式上,都具有很高的成就,是关汉卿杂剧的代表作品,如从剧作的题材和反映的内容来看,《窦娥冤》《救风尘》取材于当时的现实事件,揭露了元代的黑暗现实,《单刀会》则取材于历史记载和传说,借古喻今。再从剧作的艺术风格来看,这三种杂剧代表了关汉卿杂剧不同的艺术风格,其中《窦娥冤》是悲剧,《救风尘》是喜剧,《单刀会》则是正剧。因此,我们通过这三种杂剧,能够窥见关汉卿杂剧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的特征和成就。
【注释】
[1] 《窦娥冤》,《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507页。
[2] 《鲁斋郎》,《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842页。
[3] 《鲁斋郎》,《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842页。
[4] 同①,第843页。
[5] 同①,第844页。
[6] 《蝴蝶梦》,《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632—633页。
[7] 《窦娥冤》,《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511页。
[8] 同①,第1509页。
[9] 《蝴蝶梦》,《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634页。
[10] 同①,第637页。
[11] 《望江亭》,《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661页。
[12] 《金线池》,《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254页。
[13] 《单刀会》,《元曲选外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9页。
[14] 同②,第70页。
[15] 《元曲选序》,《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页。
[16] 《鲁斋郎》,《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844页。
[17] 《鲁斋郎》,《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844页。
[18] 《单刀会》,《元曲选外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0页。
[19] 《单刀会》,《元曲选外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0页。
[20] 《单刀会》,《元曲选外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2页。
[21] 同①,第64页。
[22] 《金线池》,《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253页。
[23] 《单刀会》,《元曲选外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7页。
[24] 同①,第57—58页。
[25] 《拜月亭》,《元曲选外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