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老村子
那年在开封办完事,决定去到山西的长治、平顺一带考察古村落;由开封到晋中有几条路可行,我决定取道豫北的新乡,穿越太行山,顺路看看山里边的老村子。早就听摄影家和画家告诉我,山中有许多古村其美如画。
然而,当我们驱车在那些重重叠叠的雄山险谷中蜿蜒穿行时,一路上所看到的山村给我的震撼却不是美,而是一种死寂般的苍凉。这些大大小小的山村或隐身于林木茂盛的山坳,或依傍于溪谷,或伫立在一块巨大的石崖上,看上去像宋人绘画里的景象,可是现在全已经空空如也,杳无人烟,有如鸟雀飞去后扔下的空巢,黑乎乎、轻飘飘地挂在树顶上,狂风一来,即可散落。我在一两个空村前停车,下去看看。屋里屋外扔着石碾、铡刀、锄头、瓦缸、破木凳木桌……晾衣绳还拴在树上,老门闩扔在地上,陶瓶土罐堆在窗台上,碎石头堆砌的小神龛立在绝壁前,甚至还有一尊石刻的土地爷发呆似的坐在里边。无疑,这里的人们离开了他们祖祖辈辈、靠山吃饭、艰辛生存的地方,欢欢喜喜寻找新生活去了。那么这些“空巢”呢?没人顾得上。据说只是在夏秋之交,会有零星的摄影家开着吉普车,带点吃的用的上来,在这空无一人的山村里找间屋子住几天,晚上睡觉,白天去拍照,待过足了拍摄瘾,扔下村子开车走了。这次太行之行,令我百感交集:既有为山里人跑出去奔往新生活的欣然,也有一种被遗弃、冷落的历史带来的伤感。
此次来到邢台的沙河开全国传统村落立档调查工作会议,听说这里也是太行山区,老村子也不少,有一些保存得相当不错,当地的人居然有心气儿想把自己的村子保护起来。这便勾起我数年前太行山之行的那些感触,寻得时间,一连看了好几个村子。
没想到沙河这里的老村子竟如此特别!它与我上次在山西那边看到的山村虽然同属太行,都是依山就势、就地取材,都是石板路石头房子,但沙河这边的民居这股子燕赵之地特有的豪迈和刚健,在三晋那边是看不到的。所有民居的墙体都是由从山岩凿下的发红而粗砺的石块砌成的,石头的体积大似斗;所有的屋顶都是由从叠层的山岩取下的巨大而光滑的石板铺成的,石板的面积宽如床。更看不到的是这里独自的历史给村庄方方面面带来的奇异的“特色”。
比方王硇村。传说它的创建者是一个王姓的四川人,五品武官,押运一批皇纲进京,途经这片几省交界、匪盗纵横之地,遭了劫,自家性命难保,便隐居山里生存繁衍,渐渐成了一个村子。为此,这个村子在建造上有很强的防御性。不仅每个道口都有一座可以瞭望的碉楼,家家户户还有暗道和地道相连。我爬到一处较高的民居屋顶上一看,层层叠叠,俨然一座坚固无比的石头山寨。而它最具神秘色彩的是每个院落的东南角都向内退进去一块地方,当地人称“有钱难买东南缺”,据说由于他们的祖先在四川,东南方向正对着自己的家乡,他们以此表示怀祖与乡愁,彰显着本村一个独有的传统:对根的依恋,至今依然。一个村子有这样的传统,人情事态自然独异于他乡。
与村人聊聊而得知,近十多年中,沙河这些老村子里的年轻人也多外出打工,村民老龄化严重。但最近两三年悄悄有了变化,人们开始重视自己村子的历史及其遗产;那些在老人记忆中原以为是“陈谷子烂芝麻”的老事,都成了可以获得许多“新发现”的有价值的矿藏。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这里一直是“革命老区”。由于这些村庄身处山地,隐蔽性强,加上自身构造的防御性,许多大人物如朱德、邓小平、刘伯承等都住过这里。这两年,人们把这些经历非凡的老院子老房子——县政府、独立营、交通站、抗日小学都收拾出来;人们还从自己家里翻腾出当年邓小平和刘伯承署名的立功牌匾,以及战时出入这些村子的路条,纷纷拿到一间小小的具有博物馆雏形的展室陈列出来;除去这些珍贵的“红色物件”,还有老农具和老家什。虽然这里还没有开展旅游,但到假日和周末陆续已有游客慕名而来;在一两个院落里,已经有农家妇女做纺线织布的演示。传统生活的一幕被他们活生生地保持下来了。他们哪来的这样的意识?别以为今天的农民还是封闭的。他们天天看电视,还出去旅游,手机上网,对天下的事知道得愈来愈多;王硇村的老村长王现增说村里曾经组织几十个青年人到皖南的宏村、西递开阔眼界,学习经验。你与他们聊天时会发现,他们都知道“古村落”这个词儿了。你说他们村是古村落,他们就会高兴。
我问他们将来是不是也想搞旅游。他们都说“想”。他们已经懂得自己独特的历史与民俗是一种“天赐”的旅游资源;旅游对文化的正面效应是使当地的人们认识到历史文化的价值是什么,在哪里,从而有利于文化的保护与传承。他们向我征询开展旅游时要注意什么。我给他们的建议很简单。一要干净卫生;二要全是真的,千万别造假;三是不要做大做强,别透支。村子还得是人们安居乐业的地方,是家园,不是景点。不能一切围着旅游转。一旦开展旅游,这个尺度可得“拿捏”好。
我对沙河这些村子还是很放心的。因为他们很爱自己的村子,有的村子已经编写和出版了自己的村史。十年前全国也没有多少村子有村史呀。但今天的沙河人已经开始整理自己的历史和文化财富。在大坪村,村民们引着我去看他们的一座石头房子,这房子是借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势头垒起来的,石屋与山岩浑然一体,坚实无比,显示着他们先人的智慧。我拉着他们在这石屋前合影时,扭脸看着他们咧着嘴得意又自豪的笑。心想这笑里边不已有了一种“文化的自觉”了吗?老百姓的文化自觉才是村落保护最可靠和最根本的保证啊。
如果这种村民的自觉来得再早一些多好啊。上次在太行山里看到的那些村子就不会全成了空巢,可是现在的“自觉”也不能说晚,我们还有不少优美和淳厚的古村正期待着他们主人的这种自觉呢。
2015.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