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山岗上
在漫长的军旅生活中,最让人兴奋的莫过于家中来信了(那时还没手机),虽然信从寄出到收到回信需要很多天。
刚开始时发行的是义务兵邮票,邮票是免费的,营房里有专门的邮箱。后来,义务兵邮票突然停止发行,它的市值也从面值两角飚升到了50元,整版的则更贵,一时间,营房里来了好多收邮票的票贩子。
我也觉着这是好东西,就收藏了几枚,结果后来弄丢了。不用邮票,写信反而更方便了,有邮戳,这样就不限制发信的次数了,因此,三年下来,我收到的来信已经占据了半个行李包。
在退伍的前夕,我趁着夜色把这些信连同一些不好的书籍,都拿到操场上烧掉了。在烧的时候,恰被巡夜的教导员看到,他不但没批评我,还特意在军人大会上表扬了一番,虽然表扬的时候没提名,但我知道在说我。
有件事,现在想来很后悔,我们的宫站长临走前送了我一瓶洮南香酒,酒我带回家了,但他要跟我换被子,我没跟他换。
宫站长虽然是大学生出身,但因为内务的事受过批评,所以他才要跟我换被子,现在想来,我那时真是太自私了。
在临走之前,宫站长拉着我的手殷切地说:“回去以后,好好搞经济~!”
在宣布命令退伍的当天,官兵们都哭成了一团,我们站另一位站长冯站长也拉着我的手哭得很伤心,冯站长也是个爱书之人,还记得我曾借阅过他的《古文观止》。
退伍前的老兵,虽然要求不那么严格了,但在卸下肩章之前,站好最后一班岗,就成了一件意义深远的事,站好最后一班岗,平平安安回家,这不仅是部队首长的愿望,也是家乡父老所期盼的。
在报训队时的同学赵国良也哭得在地上打滚,指导员和连长也都过来抱着他劝他,本来他一心想入党,结果没入上,所以他才哭得如此伤心。
虽然是送别退伍的老兵,全营的官兵,没有一个不是嚎啕大哭,他们把平日里的所有委屈和忍耐,在此刻如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出来,真的是堪比生死离别。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营里的战友们将我们送出了很远之后,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在回家的列车上,老兵们自发地唱起了军歌,歌声依然撼天动地。
直到脱下军装的好长时间里,我还是常常在夜间惊醒,梦到在列队的时候不是大檐帽找不到了,就是领章、腰带忘带了,一着急就醒了,然后就惊出一身汗来。
回家之后,父亲又没了音讯,家里的猪圈塌了,母亲累得骨瘦如柴,弟弟从医药公司辞职在家。
原来,弟弟公司里的领导们跟客户谈业务常去一家叫醉仙楼的酒店吃饭,在交班的时候,心怀鬼胎的槐武郎将账记在了弟弟身上。
为这事,弟弟跟公司打起了官司,并辞职在家。
奶奶从伯父家回来,迈进老家的大门边哭边唱:“到了老家了,到了老家了!”她一边哭,一边翻看着爷爷的遗物伤痛欲绝。
在爷爷去世后的最初一段时间,奶奶跟随着伯父去了临沂,在那里生活条件虽然很好,但奶奶不习惯,比如上个茅房,那马桶她就不会用,最不习惯的还是伯父伯母不信迷信,她因此也没处烧香拜佛。
在语言上,伯父伯母谈论的事奶奶一概不懂,按照奶奶的说法,就是没了邻舍北家拉呱的地方,于是,奶奶最终提出回家一个人生活。
那个时候,我也是刚当兵回来,因为感觉自己没学到什么技术,没脸回药厂复职,便又跟随建筑队临时做起了小工。
深秋十月的北方,早已是北风凛冽,加上刚下过一场小雨,天气格外寒冷。我们的建筑队一大早便来到山冈下的工地上,因为天气将近结冰,工头要我们抓紧往前赶工期。
房子的主人是个寡妇,丈夫多年前因车祸去世,膝下有两个男孩子。
大儿子先天残疾,走起路来两腿交叉着蹒珊而吃力,一只手伸向前方做出个鹰爪状,毅然一副打醉拳的样子,让第一次看见的人无不捧腹大笑。
小儿子很聪明,在附近一家工厂上班。因为房子是翻盖的老屋,这一家三口就临时搭起了一个窝棚住里面。
晌午时候,女主人嚓嚓嚓切起了土豆,招呼儿子为我们倒水。
我在砌砖时不小心砸伤了母指,指甲整个发了紫,工友都劝我下来休息,由于当时不是很疼,就坚持干了一个下午。
到了晚上时候,手指被血充的老粗老粗,钻心的疼痛直让我哼了一晚上的山歌。
第二天,工头让我留守山冈上的工棚里看门,虽说这上面只是一片孤零零的枯草和乱石,石堑上挂了几片霜冻了的毛扁豆,可是很背风,挺暖和的。
我一个上午都沉侵在这片温暖的阳光里,并开始试着用刀片把充血的手指割破,看着自己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脚边的石头上,疼痛明显轻多了。
这时来了一位清闲的老者,一身黑粗布大衣,一双棉毡鞋,一顶鸭舌帽。
他见我流血的手指很是心疼,于是坐下跟我攀谈,原来这位老者履历不浅,当年曾闯关东在木帮吃过苦力,后在山东老家退休。
他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一个接着一个。
他说,早些年有个青年阿龙来山东老家省亲,去门市部买烟的时候,掏出了整沓的“大团结”,两只手腕上都戴着名牌手表,那时候在乡下有手表是身份的象征。
他的出手阔绰,算是让门市部里卖烟的小姑娘兰芳涨了见识,而后两个人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于是,阿龙领着兰芳去了东北。
后来,阿龙又以花言巧语骗兰芳去了荒无人烟的东北大森林,在一排木屋里,住着山南海北的几个老男人,他们都喊阿龙为大哥。
原来这是一处打家劫舍的贼窝,兰芳是被骗来当压寨夫人来了,所以,她吓得一直哭着不肯吃饭。
“你再哭,把大哥惹毛了就宰了你~!”老二威胁到。
打这以后,兰芳便当起了压寨夫人,帮他们洗衣做饭。
时间久了,他们便放松了对兰芳的警惕,有一天,这几个贼人要出远门,走的时候就把木屋的钥匙交给了她,走之前一再交代,最东边的房子千万不能打开。
眼看着他们走远了,兰芳出于好奇,就来到东边的房子扒着门缝瞅了一眼,里面除了漆黑的一片,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于是,她打开房门的锁,缓缓地推门进去了,正面房间里存放着十几辆自行车,在自行车旁边有一张桌子,她拉开抽屉一看,里面除了一摞摞的“大团结”,还有各种手表和金银首饰。
她又打开了另一房间的门一看,吓得她差点跌倒在地,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死人,她赶紧跑到第一个房间背起里面的钱就往外跑。
后来兰芳被正在此地演习的部队解救,但由于惊吓过度,兰芳后来得了精神病。
老者从东北大森林里的匪帮讲到现在的小偷小摸,无不扣人心悬,直到夕阳染红了山冈,才告辞而去。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因为这一点点的小伤,让我聆听了这么美好的故事,享受了山冈上与世隔绝的静溢和温馨。
鲜红鲜红的鲜血滴在地上,很快变黑,落日黄昏辉映的山冈也不例外,随着日头与山凹轻吻的刹那,失去了它的血色,兀然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