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忧郁症“杀死”的人
与其追问什么是死亡,倒不如先想想怎样才算是活着?
一名失去意识的五十多岁的男子,穿着整齐干净,身边有家属陪伴,看来像从家里急急忙忙出来,脚上还穿着室内拖鞋。他的妻子脸上表情相当严肃沉重,手中拿着一个空的安眠药瓶,是他平常在家吃的安眠药。不知道这个男子是不是真的整瓶药都吞下去了,不管怎么叫也叫不醒,一动也不动,呼吸急促,气喘吁吁。安眠药虽然可以让人睡得很沉,但大部分情况下,药效不足以让人永远长眠不醒。安眠药原本就是用来让人入睡,只是无法预测睡眠会持续到何时,有时候也会无期限地睡上好几天。这名男子有数年的忧郁症就诊记录,其他身体检查倒是没什么异常,因此只能等他药效退了,恢复意识之后,再与精神科做会诊,在等待过程中,我向他的妻子询问:
“这种事是第一次吗?”
“嗯,是的,医生,这是第一次。”
“听说你先生有忧郁症,也在接受精神科的治疗。”
“是的,看起来有一些忧郁症的样子,但是他在面对家人或是周边朋友时,从来不曾显露疲态,个性也很活泼开朗。身为公务员也一直尽忠职守,努力做好自己的本分,只是有时候晚上会睡不着,所以才会去精神科拿一些安眠药来吃。但是今天他睡觉的样子突然看起来很奇怪,我去找安眠药瓶一看,整瓶药都空了,所以我才赶快打电话给119(1)。医生,他的状况到底怎么样呢?”
“幸好吞下的药没有致命的危险,服用的量也不足以致死,但是安眠药本来就是让人入睡的药,所以并没有解毒剂或是其他的药什么的,要等到身体自然排解掉药效之后,患者才会清醒。依目前检查结果来看没其他异常,先安排住院吧,等他在加护病房醒来恢复意识之后,再转到精神科会诊病房接受治疗吧。”
“好的……医生,还是麻烦您多多关照了。”
每天都会有好几个差不多情况的患者被送到医院,他们晚上吞下大量安眠药,半夜或是早上恢复意识之后,有的办理退院,有的大发脾气,说自己只不过是一时的失误而已,自己现在的精神状况很好,没有问题。有的人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吃安眠药自杀,即使连遗书都已经写好了,仍大发脾气地说那只是因为睡不着随便写写而已,他们通常在自愿出院申请表上匆匆签名后就走了。因为觉得羞愧便扭曲了记忆,或是假装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重新回到日常生活当中,继续如常地工作、生活。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虽然医院形式上把他们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但这些自杀者总是轻易地再次翻越“矮墙”,重新回到社会之中,日后可能再次做同样的事。
但如果失去意识时间过长就无法回到日常生活,因此沉睡的时间若太长就必须移往加护病房,这名男子就是这样的情况,睡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
仿佛知道自己会在加护病房醒来一般,这名男子一点儿也不惊慌失措。的确也是,过量的安眠药通通都塞进嘴里吞下去了,如果醒来之后对于身处之地是医院而感到惊讶的话,这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接到病患恢复意识的通知后,我来到加护病房查看他的状况,他的表情就像是刚从熟睡中醒来一般,虽然穿着病患的衣服,却无法掩饰他这辈子端正有礼的生活方式。身为主治医生的我同他做了一些基本的问答。
“您感觉自己现在的心情跟身体状况如何?”
“托医生您的福,醒来以后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除了头有一点点昏沉以外,其他都很好,心情也好多了。第一次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比想象中的还要舒服呢,呵呵。”
“可以告诉我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因为您的状况看起来的确是自杀行为。”
“啊,有时候的确会觉得有一点忧郁。大概就是那样子吧,最近总是整晚没办法入睡,所以才开始吃安眠药,但是吃了还是睡不着。我真是一时想不开啊,我还有家人呢,得好好打起精神才是。”
“我可以理解,有时候难免会有这样的想法。不管怎样,现在心情好多了吗?”
“是的,医生,刚刚睡了个好觉,现在心情相当舒爽呢。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跟我的老婆见面呢?我的家人们一定很担心。”
“马上就到会面时间了,那时候就可以见面了。您服用的药物的副作用危险性现在已经降低许多了,在这期间我们要再观察一下,要一直到我们判断危险性完全消失才行。现在开始更重要的治疗是精神科的部分,今天一同会诊的精神科医生来了以后,会再详细告诉您之后的治疗计划。现在的治疗结果完全取决于您的决心啊,请您一定要加油打起精神,希望能够一直保持像现在一样爽朗的心情。”
“谢谢您医生,别担心,等一下看了精神科医生以后,我想要尽快出院。”
“好的,那么我等一下再过来吧。”
这名男子和其他药物中毒的患者不同,讲话相当有条不紊,回答我的问题时条理也很清楚。看来他对人生还抱有希望,对之后的治疗过程配合度也很高,这样温顺的案例并不常见。结束面谈之后,一种把他救活不是白费力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身为主治医生的我几乎没有实际亲手治愈的患者,只是等时间流逝让他身体自然排掉安眠药药效而已,我负责治疗他的时间也几乎都在集中精神做其他的事情,毕竟有着差不多故事的人们总是不停地拥入急诊室里。
第二天和精神科一同会诊的结果也是,这名患者比起其他患者更有希望,情形也比较乐观,疑似有轻度忧郁症的倾向。原则上他应该住院,并暂时留在精神科观察,但是这名男性患者并不想要住院,只愿意定期到门诊复查。我早上到一般病房巡诊时遇到了他。
“昨晚睡得好吗?今天心情怎么样? ”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太多安眠药,昨天也睡得很好呢,哈哈。头痛的情况也好像好多了。其实在加护病房时觉得有些不舒服,现在转到一般病房来以后,看到窗外的景色,觉得好像又活过来了。”
“听说您在接受精神科的心理咨询治疗,觉得有帮助吗? ”
“这是当然的啊,精神科那位医生真的相当亲切呢。之后我也会定期来接受治疗,我还有家人呢,一定要好好战胜这一切才行啊。”
“听说您今天要出院? ”
“对啊,回家以后稍微休息一下,要赶快回到工作岗位上了。比起医院,住在家里要舒服多了。”
面对患者泰然自若的神情与口吻,我自然而然地批准了他的出院申请,并没来由地多跟他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关怀。
“我也曾经历过一段很艰难的日子,但是现在的我已经克服了,所以才能站在这里照顾生病的人。遇到这种事情,内心有着无法说出口的苦,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一定可以克服这个难关的,我相信您也一定可以重新找回人生的希望。”
他的眼神显得有些犹疑。
“喔,原来医生您也曾经经历过低潮啊,难怪您看起来相当谦逊呢。不管是谁果然都有无法说出口的难关,就算不知道别人的伤痛,如果能有一颗温暖的心,就多多少少可以理解对方的痛苦吧。医生您能和我说这些,我真的很感激。”
“不会的,如果能对您稍有帮助的话,我才更加感激呢。”
我嘱咐了他一下出院的事情之后,就去急诊室忙其他的工作了。不久之后,他办好了出院手续,来到急诊室跟我告别。
“准备出院啦?”
“是的,我现在要回家了。”
“两天后的精神科门诊复诊时,麻烦您再来一次急诊室,因为不知道药的副作用是否有残留,要做些简单的检查。那么,到时候再见啰。那时候见面希望能看到您充满活力的样子,也希望您能放轻松一点。”
“哦,了解了,谢谢医生这么帮忙照顾我,我一定会再来拜访您的。医生您也辛苦了,以后也一定要打起精神继续加油啊。”
他轻轻握着我的手说着,他的手中似乎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在向我传递。看着他快步离开医院的背影,不同于我平日熟悉的工作,我忽然生出了完成另一种不同事情的感觉。
他离开之后,医院显得有些冷清。急诊室来了两名擦伤患者,还有一名肠炎病患躺在那里,后来来了一名来消毒已缝合伤口的患者,消完毒也回去了,时间如同平时一般快速流逝。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从119救护车下来的一辆担架推车被推进了急诊室,听救护车说又是一名自杀的患者。从七楼一跃而下的他,被缓缓地推入冷清的急诊室里,救护车上的医疗人员判断已经不需要做心肺复苏术了,只是为了做最后的确认而送来医院,说白了就只是单纯的移送而已。打开白布,只要确认救护人员不需要做心肺复苏术的判断是正确的,就可以将他送去太平间,准备葬礼后事。这样的病患大概每隔几天就会遇到一个,他们以血肉模糊的惨状来到医院,用必死无疑的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从他扭曲变形吊在担架外的腿来看,救护人员做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没有犹豫地掀开白布,看到往不自然的方向扭曲着两条腿的脚踝,其中一个脚踝甚至可以说是垂吊在床外的。将他的腿往上一抬,他就像球体关节人型玩偶一样全身瘫软,还可以折曲。“扣”的一声,我将他的腿放回原本的位置。我按了按他的身体,随即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音,左手手骨也碎成了三块。整张脸都血肉模糊,从左边颅骨到脸部严重凹陷进去,感觉左半边的整张脸完全不见了。为了正确判断头部损伤状况,我压了压软烂的头部,仔细确认脸部的状态。而我,很快地,没花多久时间就认出了那惨不忍睹面孔的主人。
是他,是不久前还握着我的手离开医院的他。
在加护病房睁开双眼,在知道自己自杀失败之后,他必须找到更有效执行死亡的方法。多余不必要情绪的表露或许会搞砸事情,他于是暗自下定决心,抓紧最后机会使出浑身解数发挥出生平最棒的演技,身体中涌动着的想死的渴望,刻不容缓。也许在病房里躺着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这一切,他只是带着这样的念头撑到了最后一刻。
他希望医护人员能够安心顺利地让他出院,也让家人看到他乐观的模样得以安心,他一边聊着今天要举办的家庭聚会和晚餐的菜单,一边亲自开着车回家。他的家在一栋走廊型公寓(2)的七楼,他告诉家人要先回家休息一下,以使他可以独自面对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从那个位置,那个最后他所在的场所,自家门前的走廊,毫不犹豫地跃身一跳。当他的双脚飘在空中的那一刻,想必他肯定觉得自己这次一定会成功吧。
他寻死的渴望巨大到无法臆测,反而看起来就好似无比渴望想活下去,他并不是戴上面具走出去的人,而是戴着面具走进来的人。
在那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在虚空之中看到一张左侧碎裂的脸,他的嘴就像尸体一般惨绿,闭得紧紧的,整张脸显得并不完整。但是有时候,那剩下的半边嘴会对我说话,他说人际关系才是真正的地狱,托我的福,他在地狱(3)里过得很好。我既是一名放任他死亡不负责任的医生,也是一名曾企图自杀的抑郁症患者,我在这样的事实中感到彷徨。反复思量对他治疗过程的每一瞬间,不管怎么做都不觉得有办法能将他救回来,但是这么一来的话,我也找不到理直气壮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没有任何东西或是事物可以阻挡如此深沉的忧郁与一心求死的强烈渴求,这起事件难道不是在暗示我未来的命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既定的悲惨结局吗?我感到内心深处有如火焰一般蔓延扩散的忧郁与渴求。忧郁,果然是有着各式各样脸孔的恶魔,而且我们无法得知那忧郁深渊的尽头到底在哪,自己都无法了解自己的处境,又怎么能判断他人的深度呢?
我从未像那时一样对死的渴求如此强烈,在那深渊中,我总是和那只剩半张脸孔的人一起吃饭、一起聊天,无法停下来。人群也不断拥入,我独自发现他们的面具,暗自大大吃惊,无止境地感到恐惧。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像是留下了一个如此致命的梦魇,我将永远怀抱着它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