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穰侯做了蠢事
秦军突然攻打齐国,究其原因,却是因为魏国夺取了薛邑。
不久前魏国大军突然东进,一鼓袭取薛邑,杀田文一族,并吞疆土数百里,战果之大足以震动天下。在这一战中魏国实实在在捞到了油水,同时也向各国做出一个暗示:虽经华阳之败,魏国实力尚存,在七雄之中仍然算得一个强国。
对于魏国吞并薛邑之战,齐国因为魏军灭了田文而暗暗高兴,却又对魏国占据薛邑心怀不满;早已暗中盯着陶邑这块肥肉的楚国又嫉又恨,暗中计划对魏国用兵;远在北方的赵国冷眼看着魏军发威,不置一词;而在千里之外的秦国咸阳城里却有一个人又气又恼,此人就是穰侯魏冉。
原来魏冉的采邑陶邑就在薛邑西边。
陶邑本是宋国故地,后被齐国并吞,五国伐齐之时又被秦国割走。陶邑北边是赵国,东北方向是齐国,东边是鲁国,西、南两面都与魏国相邻,东北方向就是刚被魏国兼并了的薛邑。早先魏国就从两面围住陶邑,现在他们更是从三个方面把一个陶邑紧紧围在核心,一旦出兵攻打,陶邑秦军将处于无法防守的境地,眼看家业不保,魏冉急忙把两个亲信武安君白起、华阳君芈戎请到府里商议对策。
进府之前,白起和芈戎已经知道魏冉请他们来商量何事。所以三人一见面,芈戎立刻问:“魏国占了薛邑,威逼陶邑,穰侯打算怎么办?”
魏冉长叹一声,慢吞吞地说:“还能怎么办?我打算把陶邑献给大王,然后辞去相邦之位,回穰城养老,再不过问政事了。”
魏冉忽然说出这么一句颓唐的话来,芈戎和白起都愣住了。随即都明白魏冉是故意这么说,不必当真。可他们哪里知道,在这一刻魏冉竟是真的灰了心,想走一步退路了。
穰侯魏冉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深谙权术,博古通今,岂不知《易经》中有“战龙在野,其血玄黄”的卦象,也明白“肥遯无不利”的道理,生过退出朝堂隐居田舍的念头。可惜起心易,用心难,想是想过,做,却又做不到。
眼下魏冉虽然生出急流勇退的想法,也只是片刻功夫,转眼就忘了,而白起这些人根本不信魏冉会生出这种奇怪的念头,根本没当真。芈戎对白起说:“陶邑虽是穰侯采邑,却也是秦国疆土,眼前情势危急,还请武安君拿个主意,能够保全陶邑才是。”
芈戎这话三分是真,七分是假。白起是个聪明人,早就听了出来。
穰侯魏冉是何等人?他是天下第一权臣!陶邑是魏冉名下的采邑,被秦军占领已有十四年之久,魏、赵、齐、鲁四国不敢正视。现在魏国取了薛邑,却不敢动陶邑寸土,魏冉在咸阳城里大惊小怪,认定魏国要并吞陶邑,这话其实弦外有音,分明是想借巩固陶邑为名向齐国动武,扩充自己在东方的采邑。
猜透了魏冉的心思,白起就知道该说什么话了:“陶邑西有黄河之险,南有望诸泽作为屏障,魏国军马不易攻打。现在担心的是魏国取了薛邑之后沿滕邑、邹邑一路北上,抢占齐、鲁两国边境上的刚邑,从东、南、西三面对陶邑形成合围之势。要想化解危局,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魏国之前夺取刚邑,使穰侯的采邑和鲁国相连,堵塞魏军北上的通道。”
白起说得头头是道,魏冉在旁连连点头,白起又把地图看了片刻:“陶邑在济水之南,周边有雷夏泽,大野泽,水网密布道路迂回,想取刚邑,必须先沿济水北上攻克寿邑,由此东进,入大汶河到刚邑。寿邑周边的朐邑、无盐等地以前曾是齐王围猎的猎场,人口稀少,算不得名城大邑,且远离临淄,又被鲁国的疆域阻隔,齐军兵力薄弱,只要一支精兵,一员勇将,攻克刚、寿两城并不很难。”
芈戎问道:“陶邑毕竟在齐、魏腹地,倘若我军取了刚、寿两城之后,齐军反扑,如何应对?”
白起手指地图:“刚邑在鲁国边界,齐国人够不着,寿邑略为前出,齐军若来,必然先攻寿邑,可寿邑的东面是鲁国,北边是赵国,两国之间仅有一条狭长的走廊让齐军进来,兵马粮草转运极为不便,且齐军若在寿邑和秦军交战,战场必然十分狭小,齐军只能强攻一处,不能分路进击,我军只需坚守寿邑一城,齐人就占不到什么便宜。”看了魏冉一眼,笑着说,“其实想这些已是多虑了。陶邑是穰侯的采邑,齐人进犯陶邑就是得罪穰侯,齐王法章有这个胆子吗?”
白起这话带着些谄媚的味道,但细一想也是实话。
刚寿之战全是私利,魏冉不愿意多说话,芈戎知道他的心思,替魏冉问:“陶邑太远,攻打刚、寿两城不能多用兵力,武安君觉得调多少兵马为好?”
“陶邑原有五千军士,再增派五千兵力也就够了。至于将领,”白起略一沉吟,“五大夫蒙武本是齐国人,熟悉地形,又能打硬仗,现在蒙武出任汉中郡守,伐楚之后汉中已无战事,穰侯可请大王调蒙武指挥军马。”
到这里,白起已把整个刚寿之战谋划妥当,可魏冉只是默默听着,仍然一言不发。芈戎深知魏冉的心思,坐在一边说了句:“陶邑是穰侯的采邑,要是穰侯去请大王发兵攻打刚寿两城,只怕大王要多心……”
芈戎的话问到了要紧处,刚才还侃侃而谈的白起顿时语塞。
见白起忽然不说话了,芈戎脸上顿时露出几丝不快,魏冉这才开了腔:“武安君谋划得好,有劳了。”轻轻叹了口气,转向芈戎道,“各位都忙,我就不留你们吃酒了。”亲自把华阳君和武安君送到大门外,看着他们登车而去,回到屋里关了门,闷着头发起愣来。
其实魏冉今天找白起来问计,并不全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采邑,倒是想试试白起的心意,可白起的表现却又一次让魏冉失望了。
陶邑是魏冉的采邑,以他的权势,不论魏国、齐国还是赵国都不敢贸然进犯陶邑——话说回来,陶邑离秦国千里之遥,如果魏、齐两国真的想夺陶邑,这座城无论如何也守不住。所以魏冉保护采邑是假,试探白起是真。
白起是魏冉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将领,以前这两人情同父子,无话不说。可眼看秦国大势将成,白起又破楚击魏屡立大功,封了武安君,富贵已极,他和魏冉之间的情谊却有些淡了,两人在一起时也显得生分了。
早先魏冉和秦王斗气,准备围攻大梁,想让白起替他打这一仗,可白起却自作主张去楚地平叛,弄得魏冉不得不亲自上阵,差点败在魏国。华阳之战魏冉又一次与秦王斗气,暗中私调军马,所有亲信将领都和魏冉一心,只有白起缩了头。这次魏冉明里守护陶邑,暗中却想扩大自己的采邑,结果必然是瞒着秦王擅动兵马去攻刚、寿,其实魏冉并不在乎那几座城池,他是想让白起以大良造的身份去和秦王商量攻打刚、寿两城的事,借机向魏冉表一个忠心。可惜关键时刻,白起又不做声。
魏冉是个走到极顶的权臣,已经到了无财可赏、无爵可封的地步,这样的权臣往往下场不好。而白起功高名大,极得秦王器重,年纪又轻,远未到“高处不胜寒”的地步,甚而将来魏冉一旦垮台,取代他地位的可能就是白起。在这种时候,白起有了自己的主意,不肯再像从前那样亦步亦趋地追随魏冉,魏冉也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寒心罢了。
秦王在位三十六年,魏冉就做了三十六年权臣,这位天下第一权臣能保住地位三十六年不动摇,靠的是太后、华阳君以及手下紧紧抱成一团的“三足鼎”。如今三足鼎之一的司马错故去了,司马梗没顶上他的位子,白起眼看着又有些靠不住,魏冉心里信得过、手里用得上的,只剩一个中更胡阳了。
这天夜里魏冉把攻取刚、寿的计划全盘算定,第二天上午进宫来见秦王。嬴则正在批阅奏章,见舅舅进来也不停手,只问:“穰侯有何事?”
魏冉在秦王对面坐了,犹豫再三才讪讪地笑道:“大王听说魏国攻克薛邑,灭田文一族的事了吗?”
魏国取薛邑,对秦国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嬴则点头道:“寡人听说了。”说着悄悄打量魏冉一眼,见穰侯愁眉苦脸欲言又止,已经隐约猜到他此番进宫的意图。
也正因为猜到了,嬴则反倒不再提这个话,只管低头批阅奏章,等着魏冉用软话来求。
魏冉也知道秦王是在故意拿捏他。
早前华阳之战魏冉暗中调兵,刺激秦王,虽然这一仗打胜了,却挨了宣太后的一顿痛骂,自己回头想想也觉得后怕,所以魏冉在秦王面前已经学乖了,不敢太过跋扈,现在又实在有事求人,话头儿比平时更软了些:“薛邑本是薛国故地,有大小城邑十九座,人口三十余万,是块富得流油的肥肉,想不到竟被魏国吞下去了,都怪臣早前疏忽,以为魏王是个庸弱的人,想不到此人也有并地扩土之能。只是薛地正当齐、楚、鲁三国要冲,西边又与陶邑相邻,魏国得此重镇,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山东形势生了变数……”
魏冉嘴里说了一堆虚话,内中只有“与陶邑相邻”一句话有用,嬴则心里明明白白,头也没抬,只淡淡地应了一句:“穰侯说得是。”
魏冉这里急着想把话头往“陶邑”上引,可秦王就是装聋作哑不接他的话,看样子是打定主意非要让魏冉张嘴求人不可。无奈,只好把脸上的笑容又加了几分,身子向前凑了凑,轻声细语地说:“秦国有志东进,早晚兼并六国,可在山东之地却无寸土。好在伐齐之时割了陶邑,可以做伐魏破齐的立足点,蒙大王恩宠,把陶邑赐给臣下做采邑,可陶邑被赵、魏、鲁、齐四面围定,城中仅有五千军马,臣担心魏王取了薛邑之后会顺势对陶邑下手,夺取秦国在山东腹地的立足点,想请大王调一支军马去陶邑加强防务,以免被魏军所破。”
魏冉总算把求人的话说出来了,嬴则这才抬起头来笑道:“穰侯多虑了。天下人谁不知道穰侯的威名,魏王在华阳吃的苦头还不够,还敢去打陶邑的主意?难道不要性命了吗?”
魏冉毕竟是辅佐秦国三十六年的亲信重臣,又是秦王的舅舅,秦王对他和其他臣子不同。现在秦王拿话调侃魏冉,也是想缓和气氛,魏冉知道秦王的心思,急着凑趣儿,顺嘴笑道:“正因为在华阳吃了臣的苦头,魏王才更恨臣……”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刹住,偷看秦王的脸色,果然,秦王的脸上又透出了怒气。
魏冉老糊涂了,竟说出这样的蠢话来……
华阳之战从头到尾全是魏冉一手安排,在外歼灭魏国十五万精锐,威震六国;在内不请王命私调大军,羞辱了秦王,此事已成了秦王的一块心病。现在魏冉不经意间的一句闲话,却好像要把华阳的战功揽到自己身上!正好触动了秦王心中的隐痛,虽然顷刻就已惊觉,可说一出口再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历代秦王多有一个毛病:心胸狭隘,嬴则也是如此。本来就因为私自调兵一事生着魏冉的气,后来太后出来解劝,自己也尽力往宽处想,好歹不再计较此事,想不到魏冉竟然恃功骄横,说出这样不知进退的话,嬴则顿时又恼怒起来,再没有多余的闲话对魏冉说了,只问:“穰侯是想增兵陶邑吗?”
世人都想登高峰,哪知高处寒彻骨。
穰侯魏冉真正是位极人臣,权势遮天,年纪也大了,有时想起自己一生颠荡荣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现在一句话说得不当,立遭秦王冷眼,魏冉忽然有些灰心丧气,几乎把早先想过的“献出陶邑,辞去相邦”的话说了出来。可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了。
揽权柄,主政事,弄心机,与人争斗,这是魏冉这种人骨子里生就的天性,明知道斗到最后有害无益,却忍不住还是要斗争到底。刚才那个急流勇退的念头只在脑中一闪就消逝了,相反,以稳定陶邑为借口请秦王调兵,再趁机攻取齐国寿邑、刚邑,扩大陶邑封地的念头却更坚定了。
既是为了争利,魏冉也就顾不得脸面,谄笑道:“大王英明,臣请大王调一支兵马到陶邑镇守。”
“需要多少人?”
“只需蕞城兵马五千即可。”
“秦国与齐国之间隔着魏国,兵马如何进入陶邑?”
魏冉忙说:“陶邑在济水之畔,臣只需派一介之使去见魏王,告诉他:五千秦军要去陶邑驻守,需沿黄河东下,穿越魏境进入济水,军马不在魏境逗留,魏王新败,不敢与秦国争锋,一定会答应。”说到此处,又轻描淡写地加上一句,“臣想请大王调五大夫蒙武领军进驻陶邑。”
听说要调一名五大夫去陶邑,嬴则不由得一愣,魏冉怕秦王在这上头琢磨起来,赶紧抢着说:“魏人伐薛之后陶邑不稳,蒙武是汉中郡守,但汉中眼下无事,蒙武又是齐人,熟悉当地山川地势,又有伐齐的威名,命他坐镇陶邑最为稳妥,一年半载之后局势稳定了,即可将蒙武调回汉中。”
魏冉说的话一句句都是早先算计好的,嬴则再精明,也跳不出穰侯布下的连环套。在嬴则想来,魏冉增兵派将都是为了巩固陶邑,且所用兵马不多,虽有私心,却也不好驳他,也就点头道:“就按穰侯的意思办吧。”
从秦王那里请了诏命,魏冉立刻把五大夫蒙武叫到咸阳,把事情的实底都交给他,又从胡阳帐下调集五千蕞城精兵准备东进,同时派门客去见魏王,告知五千秦军进驻陶邑的消息,魏王圉果然不敢阻止。于是蒙武率领五千精兵沿黄河东下,穿越魏国疆土,经封丘、济阳转入济水,直至陶邑。
正像白起说的,陶邑处在齐、鲁、魏三国势力的夹角上,由于隔着一个鲁国,齐国在这一带的军力最弱,朐邑、寿邑、无盐几处城池的兵力都不足,加上此时距秦国割取陶邑已经过了十四年,陶邑的百姓们做农奴已久,大多习惯了自己的“秦人”身份,当地物产丰饶,粮米充盈,也足以支持一场夺城并地的战事。
蒙武到陶邑后,立刻在当地百姓中征兵,凡入武者即可赐爵,时间不长就征集了一万余人,于是蒙武以新军防守陶邑,自己领着一万秦军北进,出大野泽直取寿邑,齐军没有防备,寿邑迅速被秦军攻克,蒙武片刻也没耽搁,立刻由济水转进汶水,进逼齐鲁边境,一战攻克刚邑,前锋直抵鲁国的阳关。
至此,秦人在陶邑扩地数百里,一直推进到鲁国边境,封住了魏国人从东面攻打陶邑的口子。齐国失了刚、寿两城一时无力夺回,齐王也不敢为此得罪魏冉,只好自认倒霉,于是陶邑的战略态势大为改观,不再担心遭到魏国的攻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