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北国之春(一)
山间寂静,松涛沉隐,偶有鸟鸣啁啾而过。
江荻踏雪而归,脚踩在雪地里,嘎吱嘎吱响,风裹挟着松柏针叶上的雪花,窸窸窣窣落入她的脖颈。她捧着手笼在唇边,呵出一口氤氲白气,看着自家门外厚厚的积雪,心中无声叹息。
雪怎么下得那么大,她不过是一夜未归,这厚厚的一层积雪倒将家门给堵住了。
她左右四顾,绕到了后方的工具房,徒手从雪地里扒拉出一根铁锹,单手拖着回到正门口。
她蹦了蹦,做起热身运动。
原本冻得发僵的身体,慢慢捂出了热气,她奋力铲起雪来。
有细密的小雪珠子落入脖子,渐渐,雪势越来越急。她退后几步,抬头看了看天,阳光颇有些刺眼,她双眼眯起来,抬手罩在眉上。
刹那间,她眼前一黑,脑袋被什么重重地盖住了。
她“唔”一声,挣扎着将那东西取下,低头一看,是一个黑乎乎的大毡帽。再扭头,便看到了不知何时潜伏到她身边的余鹄。
余鹄顺手又拿起大毡帽,重新压在她的脑袋上,然后微微侧头,仔细地将帽舌绕过她的脸,将帽子粘紧了。
江荻本来还想拒绝,可抬头时,视线刚好落在他的脖颈处,伴随着他的动作,他的喉结也上下一动。江荻没来由地吞了口口口水,感觉嗓子有点发干,视线着急朝上抬,却又恰好撞进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中。
哦,糟糕。
她要躲闪,却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雪花簌簌落下,他的头发上已经一层白白的绒花,就连眉毛和睫毛上都有小小的雪珠子,伴随着他眨眼的动作,倏地化成水猝然坠下。
那场景,为何如此熟悉?
是在什么时间,又是在什么地点,她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暴雪天气吗?也有过这样一个清风明月般的人为她温柔戴帽吗?
“江荻。”
她呼吸发紧。
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穿越了千千万万年。
“江荻?”余鹄不得不弯下腰,凑近她的脸。
江荻吓了一跳,往后连退几步,这才回过神来,朝他翻了个白眼:“这帽子太丑了。”
可嘴上这么说着,却并没有想要把它再摘下来的动作。余鹄伸手又将帽子用力按在了她的脑袋上,接着拾起地上的铁锹,开始继续她未完的工作。
男人的力气到底是大多了,等门口的雪铲完,不过才十五分钟过去。江荻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钥匙,一步跨到门边,打开,推门而入,头也没回地丢了一句:“进来吧,喝杯热咖啡。”
余鹄并不客气,在门外跺了跺脚,将鞋上沾着的雪花甩落,这才踏步上前,跟着走了进去。
玄关处的地毯上搁着一双拖鞋,尺码是女式的,他停了下来。
江荻将羽绒服脱下,挂好,回眸一看,他还杵在门口。视线下移,看到了那双唯一的拖鞋。
“你将就穿吧。”
余鹄望过去,她的脚上只有一层棉袜,虽然房间里有暖气,可女孩子这样到底不好。他沉下眉,盯着她:“你过来。”
江荻顺手从餐桌上捡了根小饼干捏在手里,边咔哧咔哧啃着,边慢悠悠地走过去。
余鹄有点好笑,她那模样,像极了山里的小松鼠。
“鞋子你穿,我穿不下。”
话音还没落,他已经蹲下身来,捉起她一只脚腕就要提起来。江荻被吓一跳,重心不稳,匆忙将两个手肘往前一趴,伏在了他的背上。她瞪着眼,嘴里还叼着那根小饼干,口齿含糊地嚷着:“你、你、你快松手。”
余鹄没动,等她站稳,这才缓缓直起身来,将两只鞋子交错着踩下,径自进了屋。
江荻吃了那根小饼干,嗓子里更干了,她舔了舔唇边的碎屑,趿拉上拖鞋,急忙追了过去。
男人已经泰然自若地坐在她家的沙发上,颜色发旧的军棉袄随手放在一边,里面一件白色的编织毛衣,袖子往上撸了半截,露出一小段结实有力的手臂。他倚在她的抱枕上,目光幽幽地望着她:“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也买一双拖鞋?”
江荻一怔,这话怎么问得如此堂而皇之?他是她什么人?她为何要特意给他准备一双拖鞋?可她不能这么问,问出来倒像是中了他的计,于是只好随口应付着:“哑婆这两天在帮我做鞋子,千层底的,穿着可舒服了。”
他努努嘴,算是姑且过关了。口袋里有东西硌得慌,他随手掏出来,往茶几上一丢。江荻眸光一亮,紧接着呵出一声来:“要不是这山里没有网络信号,否则我还真难想象,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年轻人不用智能手机。”
“山里遇见了狼,还能拿它当砖头使。”
江荻配合着哈哈笑了两声,转身去厨房烧水煮咖啡,逼仄的空间里,顿时升腾起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她靠在流理台旁,双臂环胸抱着,空闲下来的大脑里开始不断涌现出方才在雪中他替她戴帽的画面,一帧帧,丝毫没有一点遗落。
水壶发出蜂鸣,她吐出一口气,给自己倒了杯水,又从冰箱里取了两块冰块丢了进去,原本坚固冷硬的冰块瞬间开始融化,几秒就没了踪影,她端起杯子咕咚咕咚一口喝干,这才缓解了不少的焦躁。
煮好咖啡端出来,她停下了脚步。
余鹄正靠在沙发上翻杂志,头顶上的射灯刚巧将他笼罩起来,他的脸上一层暖黄色的光,长睫覆下,留下一片浓密的影子。这个时刻,他看起来好像一个小孩子,不,稍微再大一点,像一个风华正茂的小小少年。
她将咖啡搁下,转身再去橱柜里拿甜点,曲奇松饼还有蛋挞,该有的她都有。人生苦短,为何不多加一点点甜。等她将小餐盒摆得满满当当,再走出来时,却迎头撞上了余鹄深深凝望的眼。江荻心中一颤,那眼神,那眼神怎如此哀伤,像浸泡在水里过,湿漉漉,淋淋漓漓。
她放下餐盒,挑了一块曲奇塞进嘴里,随口问他:“你不用去林子里吗?”
余鹄放下杂志,踩着地毯无声走来:“中午再去,换哑叔回去吃午饭。”
“那你呢?中午怎么吃?”
他已经来到餐桌旁坐下,抬着头,一脸无辜的模样望着她:“等你投食。”
江荻嘴角一抽,瞪着他:“我怎么感觉你在死乞白赖地粘着我?”
“我有吗?”他眨了眨眼,睫毛真长。
江荻深吸一口气:“没有吗?从机场遇见你到现在,你就一直跟着我。”
余鹄朗然笑开,眼睛里光芒点点,他说:“小江荻,那恐怕就是天意了。”
小江荻。
江荻眸光一紧,很快又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