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咣当”,火车停下了,车头趴卧着,像得了哮喘病似的,吐着粗气。
杨天顺从朦胧中猛地醒来,睁开惺忪的眼睛,见车厢内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他意识到又驶进一个车站,便把头侧转一下,透过污迹斑斑的车窗,月台上标有小石桥站名的指示牌映入眼帘。呀,这不是自己行程的目的地吗?他反射地站起来,扬起手,从行李架拽下柳条包,不小心撞着一个还在沉睡的旅客,他连忙道了声对不起,没等那人作出反应,匆忙地向车厢口跑去。
杨天顺是在本站最后一个下车的旅客,他脚刚落地,火车一声长鸣,重新蠕动,继续长途跋涉。他心里暗怪自己,不该睡得那么死,险些坐过站,按说近三年,他每年都乘坐几次,小石桥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了,都因自己身子骨太虚弱了。是啊,身体若好,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你愣着干啥儿,还不快出站?”身着笔挺铁路服,头戴大沿帽,手持红绿旗的值班员走过来。
杨天顺欲走向出闸口。
“站住,把票拿出来。”
杨天顺从衣兜里翻出车票递过去。
值班员翻来复去地看着,又瞟了眼杨天顺,揣度着杨天顺的身份。
杨天顺知道值班员在摆威风,在此地,这条铁路及沿线车站,属满铁管辖,重要的职务皆由日本人担任,中国人当上铁路扳道工也是相当引人注目,何况眼前是值班员了。
值班员把车票还给杨天顺,摆摆手。
杨天顺嘴角浮上笑。不是轻蔑,可也决非讨好,只是笑而已。
站外是块平展的地方,有几个挑筐挎篮的小贩,对着冷清清的票房子叫卖着,所卖的不外乎香烟、爪子、糖块、油炸糕,小贩不敢进票房子或站里,日本站长撞见了,会夺下篮筐,用脚踩个扁。
“先生,去镇里?我帮你拎包吧。”一个衣服破旧的中年人凑过来问。
杨天顺知道此人类似城里的脚夫,他不喜欢空着手,阔主儿似的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为他负重的人。
“这儿离镇老远了。”
杨天顺和颜悦色地说:“我是本地人。”
中年人不无遗憾地退到一边。
车站离镇上三里路,小石桥不取直线,会建在镇边了,而现在只得靠一条大道连接镇上与车站了。
杨天顺走不过半个时辰,看见了路边刻有“太平镇”的石碑,据说是乾隆皇帝的御笔。
此时,太阳越过镇边那棵百年老榆树,辉光泼洒下来,使得太平镇充满了生气,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和车,都往镇中心汇聚,人喊马叫、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杨天顺想起了,今天是农历二十,此地逢十大集。集日,附近几十里的人,有事没事都愿意来镇上,反之,心里象缺点什么似的。
“闪开,闪开。”高嗓门的喝喊伴着清脆的鞭声传来。
人们纷纷躲避,瞬间,一条人巷空出来,从东面颠跑来一挂大车,不必看三匹高壮的骡子,只看大车的胶皮轱辘,便知道这不是一般人家的,镇上虽车水马龙,可多是花轱辘车,走起来吱吱咔咔,声音难听速度又慢。胶皮轱辘大车绝然少见,不知情者免不了大惊小怪地询问。
“谁家的车,好气派啊!”
“在太平镇,除了商会孙会长,谁家有这样的车,这样的马。”知情者一脸的羡慕。
“噢,是孙家大院的,怪不得敢在镇里放开缰。”
杨天顺刚好站在这两个说话人中间,大车擦他身边过去。车老板斜着身子,一条腿搭在辕外,一条腿盘着,神气地摇着鞭柄,牛皮绳蛇似的在空中舞动着。车上用席子团围着,看不清装的是什么东西。
“干啥儿这么急呀,轧着人咋办?”不知情者稍有担忧和不平。
“咋不急?这是从四十里外拉来的水鲜货,专供福盛园用的,晚了能行吗?”知情者肯定是老户,说话的口气,就象他是孙家大院的人。
“这样跑马,早晚得出事。”
知情者把不知情者上下打量一番,瞧不起地说:
“小子,不是我嘴损,象你这样的,一条命怕抵不上一车货值钱。”
“你这话太不中听了。”不知情者翻了翻眼睛。
知情者嘴一撇,转身晃着肩膀走了。
“妈的,装啥儿犊子。”不知情者低声骂了一句。
这时,前边的马车突然停下,接着有人喊:
“不好,马踩人了。”
“咋样儿,我说准了吧。”不知情者拨脚向前跑去。
出事地点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愿意凑热闹的扒着缝往里挤,不愿意看的被裹在里面出不来。
“伤着人了吗?”
“看不清呀,这位大哥,你把头偏一下,让我瞧瞧。”
人圈里,骡子蹄子刨着地,车老板已跳下车,脸吓得煞白,先看看马前,又看看车后,随后趴下来往车底下看,车下有压扁的筐和滚落四处的糕点、香烛,并不见人,他眼睁睁看右边辕子刮到个人,可是……他懵懵地站起来,自言自语着:
“人呢?这人咋不见了?”
“我在这儿。”搭话的是个年轻姑娘,她正拍打着裤子的尘土。
“你……你咋往车底下钻呢?”
“呀,我躲得不快,早被你轧死了,你反咬我一口,今儿个,我不冲你的车,你的马,只冲你这个人,我和你没完。”姑娘从车后绕走过来,站在车老板面前,手点指着车老板的鼻尖。
“你想要赖?”
“赖你?你还不配,你不说人喀,就别想走,咱们当着大伙儿面说个明白,让大伙儿给评个理。”
车老板理顺下缰绳,霸气地说:
“想说个明白,行,随我去福盛园吧。”
“咋的,你福盛园挂杀人刀了?姑奶奶还没有不敢去的地方,我不信你能把我吃了。”姑娘够泼辣的了,细细眉毛挑起,好个愤怒。
车老板催马欲走。
姑娘上前扯住马头。
“不是没伤着你吗?”车老板看出眼前这女人不大好惹,口气软了。
“你不说我赖你吗?我现在腰疼、腿疼、脑瓜子疼,你拉我去看朗中吧,还有我筐里的东西,你也得包赔,少一点也不行。”姑娘说话极快,声音象爆豆。
围着的人“哄”地笑了,不是笑那位姑娘,而是笑车老板那副窘态。在镇上,孙家财大气粗,官场上的人都惧孙家三分,何况平民百姓了,今日一个小女子敢在大街上与孙家人争吵,虽然不过是个车老板,人们心中隐着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让开,出啥儿事了?这车不上回馆子,停这儿干啥儿?”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左右岁的汉子,他穿件黑夹袄,下身是肥大的裤子,裤角扎着青丝绊带,脚穿圆口布鞋,黑脸皮,大分头,挎一把匣枪。单凭这身装扮,便可看出是吃官饭或者给大户人家做事的。
“哟,兰炮头来了。”车老板盼来了救兵,忙俯在兰炮头嘴边嘀咕着。
兰炮头一边听一边瞟着被撞的姑娘,没等车老板说完,他拖着长腔说:
“这么点小事也犯得着耽误工夫?别搭理她。”
车老板去解闸绳,被姑娘拽住了。
“小女子,你要包赔吗?先让车走,回头冲我算帐。”兰炮头沉下脸说。
“我不认识你,谁惹了我,我冲谁说。”姑娘并不把兰炮头放在眼里。
“你知道这是谁家的车吗?”
“就是玉皇大帝的车撞了我,我也不依。”
兰炮头逼近姑娘说:“我看你故意找楂儿,你是镇上谁家的闺女儿。”
“我不住镇里。”
“赶集的?”兰炮头眼里掠过一丝令人讨厌的光色,换上另一副面孔,说:“看你也不象大户人家的,穷掉底了?我赔你五块大洋,要知道五块大洋能买半挂车的点心呀。”
“拿来吧。”姑娘也够爽快了。
兰炮头一愣,随即笑说:“你随我来取吧。”
“你自己去吧,啥儿取来,我啥儿放车走。”姑娘现出点笑模样。
“敢情你是拿爷们儿寻开心吧?好,今天我陪你耍个够,来,把她架到车上,回大院说话。”兰炮头看着这姑娘俏美相貌,心里在发痒,后听姑娘说不是镇上人,欲火就更旺了,恨不得照那脸蛋啃几口。
人们见兰炮头要动硬的,心都悬起来,但又不敢说什么。
车老板来扯姑娘,被姑娘一推,跌个腚墩。
“妈拉巴子!你敢动手打人?”兰炮头长得牛高马大,撸胳膊挽袖来抓那姑娘。
姑娘自知不是兰炮头对手,连连后退,恰好退到杨天顺身边,杨天顺已把全部经过看在眼里,他心里气愤,也很佩服姑娘的胆量,他虽不认识兰炮头,但他知道孙家在太平镇的势力,他希望有熟悉兰炮头或姑娘的人劝解一下,扫看周围,并不见有人站出来。那姑娘见没退路了,牙一咬,握紧拳头,摆出撕打的架式,也许就是这种勇气,鼓舞了杨天顺,他不容多想,上前一步,把姑娘掩在身后。
兰炮头停住脚,小眼睛盯盯地看着,审视这个敢打抱不平的人是干什么的,从岁数、衣着,他很快地判断出,杨天顺是学生。瞎,一个书生也敢与他对抗,他冷冷地说:
“滚开,别惹爷们儿发脾气。”
杨天顺一言不发,怒视着兰炮头。
“你耳聋了,没听见我的话?”兰炮头受到挑战,勃然大怒。
杨天顺一字一句地说:“有理讲理,不能动手欺负人。”
“妈的,我生下来不知啥儿叫讲理,我看你小子是活腻了,好吧,我先送你个见面礼。”兰炮头说着抽出匣枪:“我打断你一条腿,看你还能站得住吗。”
众人呼啦地散开,大空场只剩下杨天顺、姑娘和兰炮头。
“清平世界,你敢撒野。”杨天顺心里害怕,但更多的是愤怒。此刻,想躲已来不及了,他用手推了下身后的姑娘说:“你快走。”
“不,姑奶奶和他拚了。”姑娘没有丝毫惧色,欲往前冲。
一个巡警雄纠纠走过来,当他看清持枪的是兰炮头,转身离开。
杨天顺高声喊说:“警察,警察,这儿有人行凶。”
巡警没听见似的,分开人群不见了。
“哈哈,小子,你喊警察也不顶用,他一个月八块大洋,值不了个命钱。”兰炮头狂笑说:“你想保住腿也行,趴在地上磕三个响头,叫声大爷,我就放你走,姑娘留下,我还要赏她钱呢。”
杨天顺气红了脸,他是一书生,但就因为是书生,他才深深懂得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不过,让他视死如归扑上去,他也缺少这种勇气,兰炮头手中有枪,自己赤手空拳。他与姑娘连连后退,仿佛多退一步,便多一分安全。
“有种的,你站住,你再退,我开枪了。”
“啪”一声枪响。
人们大惊失色,待余音停下再看,这枪不是兰炮头放的,而是从兰炮头背后传来的,只见两个军人大步流星走上前,其中一个是军官,人们认出了他是太平镇守军的黄营长,另一个提匣枪的人是护兵。其枪口还冒着淡淡的青烟。
黄营长年约二十五六岁,疲削的脸膛,肤色很白,得体的军服,黑色皮靴,便使他显得英姿飒爽,他走近兰炮头,厉声地问:
“光天化日之下,你持枪威逼路人,太放肆了,把他的枪下了。”护兵上前缴下兰炮头匣枪,插入腰中。
兰炮头醒过腔,忙赔笑说:“黄营长,这事儿可怪不着我,他们俩当街拦我们东家马车,我吃东家的饭,能不管吗?”
“谁是你的东家?”
“商会孙会长呀。”兰炮头知道在镇上,提起自己东家,没有办不成的事。
黄营长缓下脸问:“你是孙家的人?”
“我是护院的炮头,姓兰。”
“你既然是炮头,更应该懂得维护孙会长的声誉,我想孙会长知道你这么做,也不会赞成的。”黄营长口气变得平和,看得出孙会长在他心中占有位置。
“黄营长说得对,我日后注意就是了。”兰炮头说这话时声音特别小,怕围观人听见,他枪让黄营长缴了,已够丢人现眼的了。
人们远远地看着。
黄营长示意护兵把枪还给兰炮头。
兰炮头连声说:“谢谢黄营长。”
“兰炮头,我部驻防此镇,一为肃清匪患,二是安定民心,保护山外要塞之地,好多事还得请你多照应啊。”黄营长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
兰炮头受到莫大鼓舞,拍着胸脯说:“黄营长,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吱声,为朋友,咱两肋插刀,皱下眉,就不是爹捧娘养的。”
“那咱们再会了。”
兰炮头挺胸腆腹,得胜似地走了。
人们虽听不清黄营长与兰炮头在说什么,但眼睛看得明白,有人悄声感叹说:
“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别看姓黄的是一营之长,照样不敢得罪孙会长。”
“听说黄营的军饷是由商会包下的,官再大也得吃饭呀。”
“你知道黄营是谁请来的吗?是商会。”
杨天顺为自己及那个姑娘意外获救,由衷地感激黄营长,至于黄营长与兰炮头的谈话,他未加理会,也未想得过多,忙说:
“谢谢你救了我们,谢谢你主持了正义。”
黄营长忍住笑说:“到底是大学生,说起话来咬文嚼字。”
“黄营长过奖了。”杨天顺不好意思了,从黄营长身边走过去,拎起踢翻的柳条包。
“杨天顺!”
杨天顺立住脚,疑惑地看着。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噢,你是……”
黄营长摘下大沿帽。
杨天顺惊喜万分,喊说:“汉国,你是黄汉国,吱呀,我看着眼熟,就是不敢认了。”
黄汉国张开双臂,与杨天顺抱在一起,相互拍打着后背,又转了两圈。
“七八年未见面了,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还是一副书生气。”
“这么说,你若认不出,是不会救我了?”杨天顺在黄汉国肩上狠捶了一拳。
“救是要救的,不过,不会急得放枪。”
“你什么时候来太平镇的?”
“刚来四天,你也看见了,我还不认识这些坐地虎呢?对了,你来镇上是……”
“我从学校回来,刚下火车,想搭车回家。”
“那位女士……”
“她是……”杨天顺转过身愣住了,他与黄汉国只顾得高兴了,没注意姑娘已悄没声已走开了。
“你与她……”
“不相识。”
“噢,原来你是想做个路见不平拨刀相助的英雄呀。”
两人哈哈大笑。
围观的人已散了,剩下几个好奇的还在看着。
“走,咱们回去好好唠唠。”黄汉国挽起杨天顺的手臂。
护兵拎着柳条包跟在后面。
黄汉国刚来镇上,营部安在商会腾出的一个套院,后院有三间瓦房,算是他的家了。
杨天顺走进黄汉国的卧房,从其摆设,看出他还是个未婚者,透过敞开的门,可见西屋有女人之物,收拾得清雅、洁净,杨天顺马上想起到,那是黄汉国妹妹的住室。
“汉国,你是不是抱定独身主义了?你长我三岁,该娶妻生子了。”
黄汉国忙着倒茶,不以为然地说:“我是介武夫,那个女人会嫁给我呢。”
“都升营长了,还愁娶不着老婆,怕是你的条件太苛刻了吧。”
“照说娶个老婆并不难,可是娶个啥儿样老婆,这马糊不得,天顺,我们虽然多年不见,你也应该了解我,我不想娶一个想当官太太的女人,也许这是受了你的熏陶,多读了几本书的缘故。我总想娶个志同道合,能给予我帮助的女人,可是这样的女人实在是太难找了。”黄汉国一改军人的风度,此时,到象个受过爱情挫折的人。
杨天顺与黄汉国同窗三年,是在县里一家“山东会馆”,会馆共有十六名学生,大多数来自僻远的乡村,教书先生是位年过花甲的山东曲阜的孔子后代。当时,能入会馆的学生,大多是家中富裕的子弟,学费并不贵,开销都用在吃住上,杨天顺读了近一年时,黄汉国来到会馆,与杨天顺学同样课程。始初,杨天顺以为黄汉国是哪儿家会馆淘汰的学生,来此重读,颇瞧不起他,后来得知,黄汉国父母早逝,他与一个妹妹相依为命,常给同屯的一个秀才送柴帮工,闲暇时跟秀才识些文字,秀才见他聪明灵慧,执意将他保荐到县里闻名的孔老先生门下,加深学业,求图远大前程,学费孔先生减半,吃住费用靠的是变卖父母留下的几亩薄田,其妹暂居一个远房表哥家。
杨天顺了解到黄汉国的身世,极为敬重,与黄汉国结为朋友,时常暗中资助黄汉国,他深知黄汉国的性格,若馈赠钱物,他不会接受,鉴此,他找借口与黄汉国一同吃饭,将自己的衣服以穿着不合身为由送给黄汉国。
黄汉国与杨天顺要好,决非出于利已目的,他是看杨天顺虽家境富裕,却生活俭朴,专心学业,才与杨天顺相交。
三年过去,杨天顺与黄汉国约定报考的县国立高中,两人自信能考上,试前,黄汉国回家一趟,返回后,便改变主意,说什么也不考了,杨天顺逼问再三,黄汉国迫出因由,原来他妹妹生活在表哥家,受尽白眼,前些天因妹妹贪看哥哥代回的书,做糊了饭,挨了表哥打,黄汉国与表哥争吵几句,表哥将黄汉国兄妹逐出家门,现妹妹寄居秀才家中,可这不是长久之计,黄汉国说此次回来,一是告诉杨天顺不能遵约同考,二是收拾行李回到妹妹身边。杨天顺好不凄然,恳求黄汉国继续读书,黄汉国决心已定,是谁也劝不动的。杨天顺考上高中后,专程去黄汉国的家,住了几天,两人见面,黄汉国向他表示祝贺,杨天顺为好友无奈辍学,流下惋惜的泪水。
“天顺,你还记得在水里救我的事吗?”黄汉国沉思着说:“就是在我家的后河套。”
“记得,那次我救了你,今天你救了我,算得上知恩图报了。”杨天顺开玩笑说。
“你没想过我水性比你好,怎么会被淹着呢?”
杨天顺不解地摇摇头。
“你呀,至今还朦在鼓里,其实我是想寻死。”
“为什么?”
“我见你考上高中,想到自己处境,心里太难过了。”黄汉国道出这番实情,着实使杨天顺好个惊讶。
“汉国,当时你想过吗?你死了,你妹妹怎么办啊?”
“就因为这点,我更不能忘记你这个大恩人啊。”
“还说不忘呢,好几年见不着你的信。”
杨天顺入学高中,黄汉国参加东北军,始初两人尚有书信来往,后来黄汉国所在队伍调入关内,住址不定,断了音信,在一个假期,杨天顺去黄汉国所住过的秀才家,秀才已死,黄汉国升为排长,将妹妹接走,不知去向。
中午黄汉国喊来护兵,令其去饭馆买些洒菜,被杨天顺止住,他说急于回家,他家离太平镇四十里地。
“你我重逢有说不完的话,不能住下来吗?再说,你还没看见青青呢。”
“她上哪儿了?”
“随大车去县里看望她的老师,晚饭前能回来。”
“路上碰面怕是不敢认了。”杨天顺眼前浮现出一个闪着亮晶晶眸子,扎着两条小辫的调皮面孔。
“现在已是大姑娘了,你见了肯定会吃惊的,咋样儿?为了青青,你也该留下呀。”黄汉国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改日再来,以后我们相聚的机会多着呢,今天实在是……”杨天顺说到这儿停住口,他没有告诉老同学,他是因病回来的,车上颠簸,街上与兰炮尖争吵,加上这阵长谈,他身子渗出了一阵又一阵冷汗,衬衣都湿透了,他急盼回家好好歇息。
黄汉国欲叫马车送杨天顺,被杨天顺谢绝了。
“汉国,镇上全生堂是我家的商号,那儿有马车。”
“全生堂好有名气呀,我在县里就听说过。”
午后,杨天顺在全生堂简单吃了几口饭,乘上药堂常备的马车出了镇。
时值四月,小草已拱出地皮,连接成片,如柔软的绒毛,在暖暖的阳光照耀下闪烁磷磷的光泽,路两边的山坡,有的树叶已染上绿色,有的树木还是枯黄,不过,这是暂时的,用不上几日,便是一派春色。
杨天顺与每次回来一样,一踏上家乡的土地,心中便油升起眷恋和欢喜之情,他靠着柳条包,药堂的掌柜、父亲的心腹、杨天顺称为二叔的董二鬼头特地在车上多铺了厚被,知道杨天顺身子发虚,还抓了几包子补药,吩嘱车老板,路上经心照顾好杨天顺。杨天顺额头汗津津的,他用手抹揩着,此番动作,在学校会被人耻笑的,回到家乡,杨天顺不在乎了。
车老板是个老把式,话语少,不住地吆喝马,车子又快又稳。
“哒哒……”后面传来急促的马啼声,顷刻,掠车边过去,在前面横住。
车老板停住车。
这是匹单骑,雪白的鬃毛,无一丝杂色,滚圆的马臀,高昴的马头,马腿如四根柱子,懂行的人一眼能看出,它是稀有的良驹。马上坐着一个女人,披着红斗篷,篷襟分搭在左右腿上,露出带有花点的紧身上衣,脚蹬一双矮腰皮靴,一手提缰,一手握着马鞭,好个威风,好个洒脱。
杨天顺看这女人眼熟,象是上午在镇上……不,不像,那姑娘在杨天顺印象中是泼辣的村姑,穿戴吗,他记不清了,反正没披斗篷,没骑马。
那女人笑着问:“傻愣啥儿呀,不认识了?”
“你……你是和兰炮头……”
“是呀,好不容易赶趟集,偏偏碰上那个王八蛋,让他熊了一顿,真丧气。”
“真的是你呀,我都不敢认了。”杨天顺这样说心里不无一种困惑,山里会骑马的女子不乏其人,但敢抛头露面,单骑走山路,太少见了。
“这位大哥,今天多亏你呀,不然我准吃大亏,我该咋谢你好呢?”
“一件小事,不值得谢,要说谢,就谢我那位当营长的同学吧。”
“你说黄营长?他与兰炮头穿一条连裆裤,都不是好东西。”
杨天顺明白这姑娘在镇上不辞而别的原因了,他想对她解释,又一想,解释也没用,他想换一个话题,便问:
“小姐,你住哪儿个屯呀?”
“啥儿小姐大姐的,多难听,我叫林小风,住在山那边。”
杨天顺认真地往林小风所指的方向眺望,可除了屏风似的山岳,什么也看不见。
林小风一看杨天顺的神情,禁不住咯咯地笑了。
杨天顺不知林小风为什么笑,莫明其妙地看着她。
“嘿,读书人咋都傻头傻脑的?好了,不耽误你赶路了,山不转水转,再见面时,我说啥也要报你的搭救之恩。”林小风说完,挥鞭打马,如流星赶月似的奔东南方向下去,不一会儿,消失在树林深处。
杨天顺怔怔地注视着,怀疑自己坠入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