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灼亮的星火
霹雳一声震乾坤
上海的这个7月格外热。
阳光从滚烫的天空倾泻下来,街面像着了火,弄堂、屋宇、店员与行人都像在蒸锅里。路边法国梧桐的阔叶早蜷曲起来,仿佛瑟缩在冻风时作的寒冬。黄浦江也似乎热得凝固起来,没有了往日的喧腾与聒噪,甚或江面穿梭的轮船汽笛声也低了几分。
法租界望志路106号的热度似乎更高出一大截,青瓦屋顶上蒸腾的热焰,仿佛能点燃整个天宇。这栋闹市中幽寂的石库门建筑一楼客厅里,洋溢的是另一种火热:13个平均年龄仅有28岁的人,正燃烧着改天换地的激情,准备“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
这是一串后来熠熠闪烁的姓名:毛泽东、董必武、陈潭秋、王尽美、邓恩铭、李达……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团烈火,等待烧掉眼前黑暗、肮脏与屈辱的旧世界,烧出一个劳苦大众翻身的簇新中国。
会议最后一天,这群年轻人机警地嗅出危险,转移到了浙江嘉兴南湖的一艘游船上。远山苍碧如黛,湖面波光潋滟,水鸟偶尔起落。“同意党的纲领和决议的请举手!”主持人面色凝重,低沉的声音明显有些激动。
毛泽东眼里炯炯放光,未有丝毫迟疑,“唰”的一声举起了右手。董必武举起了右手,陈潭秋举起了右手,王尽美举起了右手……掌声热烈响起来,两只白鹭纵身而起,向云端疾飞而去。
这是1921年的7月。白鹭们不知道的是,一个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行动指南的全新政党——中国共产党诞生了。
这是苦难中国沉沉暗夜里一抹希望的亮光。
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推倒了皇帝的宝座,“城头变幻大王旗”已十年,中国却换汤不换药,依旧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外则列强常欺凌,内则军阀相攻伐,国家积贫积弱,百姓命如草芥,常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对位于南海之滨的深圳而言,唯一变化的是,新安之名复称宝安而已。
军阀陈炯明多年盘踞东江一带,与其他军阀你攻我伐之余,日夜惦记着百姓们本已枯瘪的口袋,几乎无时不捐,无物不税。老百姓即便是晒干了的海鱼,也要被挤出几滴水来。宝安县城南头与前清一样污浊不堪,烟馆、赌馆、妓院林立,十里外便能闻到鸦片的味道。乡间则有与官府勾结的劣绅横行,西路的福永、沙井、新桥、松岗和公明一带便被陈炳南、文侣臣和曾亦樵三大霸把持。农民每天上演着一幕幕人间悲剧:欠租税被凶蛮的兵丁毒打,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卖儿女抵债,不容分说被捆绑去陈炯明部队做壮丁。更惨的是被拐骗或被直接掳掠做了“猪仔”,以3至8元一人的价格卖到南洋。
“长夜漫漫何时旦?”春秋时人宁戚的呼号,也是此时深圳百姓的哀号。作家夏衍则似乎在回复他们的哀号:“黑夜,静寂得像死一般的黑夜!但是黎明的到来,毕竟是无法抗拒的。”南湖游船上升腾的红色光亮,很快将点燃英雄气纵横的这片后来叫深圳的大地,一幅如火如荼的画卷即将缓缓展开,南海上一层高过一层的巨澜也即将汹涌、激荡开来……
13个年轻人走下南湖游船不久,一个在广东省立第一甲种工业学校就读的青年学子,在珠江边的霞光里肃然举起了右手:“我志愿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他从千万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广东最早呼应南湖游船的志士之一。第二年,他又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成为全国最早的党员之一。
“组织上决定派你去宝安,把那里的农民运动轰轰烈烈搞起来,培养一批农运骨干,发展党的组织,现在征求你的意见。”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青年学子坐在了一个身着中山装的汉子面前,汉子面色沉着里透着严肃,语气却有如桌上茶杯里袅袅升腾的热气般和善,说话带着男中音的磁性,令青年学子瞬间没了紧张感。
“我服从组织安排!”青年学子的话铿锵而简洁。
“很好,组织上还会安排龙乃武、何友逖同志和你一起去,你们的公开身份都是国民党中央农民部特派员。龙乃武也毕业于讲习所,你应该认识。”汉子微笑着说。
“认识,”青年学子笑了,“不过他是第二期,比我晚了一期。”
这是1924年秋天,一栋坐南朝北的三层砖木结构楼房二楼屋子里,中共广东区委一位负责人找青年学子谈话。
青年学子叫黄学增。他早已从省立第一甲种工业学校毕业,一年前受党组织派遣,到广州郊区花县的乡村宣传发动农民,建立农会,风雨里磨砺多时,脸庞晒黑了不少,也成熟了许多。1924年1月,孙中山在中国共产党的帮助下,在广州召开了中国国民党“一大”,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新三民主义,开始与共产党合作。黄学增按照党的指令,以个人名义加入了国民党,旋即进入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第一期学习,结识了彭湃、阮啸仙等赫赫有名的共产党人。他没想到的是,时代大潮很快就会将自己推上潮头,与彭湃、阮啸仙、周其鉴一道成为广东省四大农运领袖之一。从讲习所毕业后,他出任国民党中央农民部农民运动特派员,又奉命回到花县,建立了中共花县支部,组织农民协会和农民自卫军,开展农民运动。这时,广东区委开始关注与香港毗邻的宝安,决定将黄学增调去打开局面。
一粒灼热的星火,即将被投入宝安漫无际涯的黑暗中。
黄学增刚踏上宝安的土地,就闻到了与家乡雷州半岛上遂溪一样的海腥味,感到很是亲切。然而这里终究不是家乡,人地两疏,地主劣绅猖獗,公开建党的组织,容易遭到他们对抗,组织也很快会被破坏。
黄学增思考了几天,找到同来的龙乃武商量:“我们先以建立国民党基层组织的名义活动,这样工作会顺利些。”“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以前在花县有过经验,你拿主意。”龙乃武点头赞同。
两人商量一阵,决定先与各村的士绅搞好关系,随后再与农民接触,在工作中发现优秀分子,介绍其加入国民党,建立国民党的乡区分部;然后,从加入国民党的骨干中培养先进分子,将他们吸收为中共党员,逐步建立各乡党小组;最后成立乡农民协会,掌握基层政权。
计议已定,黄学增与龙乃武开始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辛之路。他们先从沙井、松岗等乡村开始,每天到村舍地头,与农民拉家常,帮他们干农活,解决生活上的困难,引导他们参加农民运动。到1924年底,他们终于成功发展了第一批党员:麦福荣、麦金水、陈细珍、麦牛、潘寿延、潘国华、潘满容等。这是一串必将刻入深圳史册的名字,每个人身上都漫溢文天祥的浩然正气,流淌着赖恩爵、黄福的不屈血液,而今又有了为天下劳苦大众求解放的马列主义灵魂。
黄学增坚毅的脸上有些疲惫,但每天更忙碌了。一批接一批的党员发展起来,宝安七个区先后有五个成立了党小组。黄学增与龙乃武按照规定,要求党小组每月至少学习一次,讨论时事,掌握政策和斗争方向,提高党员的素质。主讲人则是黄学增、龙乃武等人。每个党小组逐渐成为坚强的战斗堡垒。
1925年2月的一天,黄学增兴冲冲地找到龙乃武,一把将他抱起来:“好消息!”龙乃武从没见过平素稳重的黄学增这么“失态”,一边挣扎着下来,一边笑问:“什么好消息?”
“东征军要打陈炯明了!”黄学增的眉眼涌泉般淌着笑意。龙乃武也好一阵激动。原来,上级传来消息,广东革命政府组建东征联军,兵分多路讨伐陈炯明,其中右路军由黄埔学生军和粤军一部组成,将进攻淡水、海陆丰和潮汕地区。上级要求黄学增等人领导各乡党小组,组织宝安农民支援东征军。
黄学增和龙乃武很快召集各党小组负责人开会,布置了任务。令黄学增意外惊喜的是,广东区委常委兼军事部长周恩来,也以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和东征军政治部主任的身份参加东征,来到了宝安。
2月11日正午,阳光温煦,原野点缀些许茅草的绿意,宝安似乎有了早春的气象。黄埔军校学生队第三队疾如闪电开了过来,驻宝安的陈炯明部队听到风声,还没放一枪,早跑了个精光。随后,周恩来率黄埔军校政治部到达宝安,组织了军民大联欢。老百姓觉得天一下子亮堂了,扶老携幼从四里八乡赶来。一身戎装,浓眉大眼、英气逼人的周恩来稳步跨上主席台,用略带江苏口音的北方官话开始演说:“革命军来到宝安,是为了解除东江人民的痛苦,扫除军阀割据,建立革命根据地。”
这些天,黄学增一直奔波在乡间,组织农民为东征军带路、送信、抬担架、运输物资,错过了与周恩来的见面。周恩来是广东区委负责人,与黄学增早就相识,也清楚他擅长农民运动。多年后的1960年2月10日,周恩来到湛江视察,刚下飞机便对迎接的人说:“雷州半岛有个黄学增同志,在大革命时期与彭湃等是广东农民运动的四大领袖,应当好好宣传、学习。”他还深情回忆了早已牺牲的黄学增的往事。
虽然黄学增没能见到周恩来,但他没让周恩来失望。
1925年4月的一天,县城南头关口三开间三进深的郑氏宗祠陡然喧闹起来,头门、正坊、正堂处处人头攒动,旗帜招展。这是宝安县农民协会宣告成立的日子。党组织几个负责人脸上溢满喜色,在一扇古旧的雕花屏风后碰了一下头,决定由郑奭南、陈芬联和潘寿延担任县农会常务委员,负责农会工作。
农会的主要任务是组织农民,与土豪劣绅和贪官污吏作斗争。为了保证任务的执行,党组织领导农会组建了自己的武装——农民自卫军模范队,营地也设在郑氏宗祠。
黄学增向广东省农民协会汇报了这一盛举,省农协随即派了三名黄埔军校的学生前来帮助训练。黄埔学生带来了正规化经验,自卫军模范队训练班像模像样地开办起来:设有军事课和政治课,每期三个月,一期50人,由成立了党组织的五个区各选派10人,到训练班后要成立党小组。训练班的后勤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军装、枪械、膳食由各区农会负责,别的费用则由县农会负责。开办两期后,军校学生被调了回去,训练班只得停了,但已培训的100名学员,回去后都成了宝安农民运动的骨干。
4月27日,黄学增和龙乃武带着宝安的农民代表,前往东莞霄边乡,出席了“东宝两县农民联欢大会”。这是一次农民扬眉吐气的盛会,两个县共来了1000余名代表,还有数百名手执枪支梭镖、威风凛凛的农民自卫军。全场安静下来后,黄学增沉痛介绍了在农民运动中死难的烈士们的事迹,全体代表随即起立默哀。
“扶犁黑手”的农民要翻身,宝安的土豪劣绅坐卧不安,陈炳南、文侣臣和曾亦樵等恶霸仗着手中拥有实力不小的民团,暗地里与官僚勾结,不时欺压农民,破坏农会工作。
“必须狠狠打击一下他们的气焰!”极具岭南特色的郑氏宗祠里,听说又牺牲了农民运动的几个骨干,黄学增一拳砸在面前的桌上。
“我同意!”龙乃武眼里也喷着怒火。
他们找来了郑奭南、陈芬联和潘寿延等几位农会负责人,商量后,决定组织农民自卫军行动,先把陈炳南、陈翼朝的沙井民团打掉。擒贼先擒王,这个民团最反动,陈炳南更是臭名远扬,是老百姓痛恨的劣绅中“三大害”“四大臭”“八大魔王”之首。
命令下达后,农民自卫军连夜向沙井出击,很快将民团包围。陈炳南、陈翼朝望见黑压压的农军队伍,知道大难临头,丢下团丁,乘着夜色溜了,民团随即投降。自卫军惩办了几个有血债的团丁后,将其余人员教育后释放了。其他区的民团听说农民自卫军厉害,躲的躲,逃的逃,多半散去了。只有一区的民团很顽固,依旧公开与农协作对。团长郑鄂廷自认为和国民党的某个官僚有联系,靠山过硬,没将农协放在眼里。县农民协会马上派人送去一封公函,传讯郑鄂廷。
郑鄂廷踌躇了好一阵,终究还是赶到郑氏宗祠,看到农民自卫军人数众多,枪械齐整,甚至还有几门土炮,比自己那几杆枪硬扎多了;门口大队自卫军已整装待发,似乎要去自己的地盘,他脊背一阵发凉,原本挺直的腰杆矮下了三分。郑奭南代表农协与郑鄂廷交涉,严肃地说:“立即解散民团,将民团武器缴交农民自卫军使用,否则后果自负!”郑鄂廷头上冒着冷汗,只得连声应诺,答应回去马上办。
郑奭南干事利索,黄学增很是欣赏,也培养他很长一段时间了,于是正式介绍他加入了党组织。郑奭南宣誓的这天,特意穿上了一件新衣服,面对鲜红的党旗,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像南海潮水一样澎湃起来。
7月中旬,广东区委传来指示,成立中共宝安县支部,指令黄学增为书记,黄学增、龙乃武与郑奭南三人为支部委员,支部隶属中共广东区委领导。黄学增一脸庄重地传达这一指令后,与龙乃武和郑奭南一道走出屋子,立在檐下眺望大海的方向。傍晚的霞光铺满天际,海风缓缓吹来,每个人脸上都漾着激动。他们知道,这是宝安第一个党支部,是震响乾坤的一声霹雳,也是暗夜里的一道亮光;她的面前,是重重黑暗与险阻,却也是宝安和工农群众唯一的希望。
“啪!啪!啪……”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响起来,不可遏止的大潮就要来了……
如今是顶天立地的人
往日穷人矮三寸哪
如今是顶天立地的人哪
天下的农友要啊翻身啊
自己当家作主人哪
一切权力归农会啊
共产党是我们引路的人啊
…………
这首铿锵激昂的《农友歌》,也是宝安农民们的心声。
宝安县支部正式成立,像过油的柴火,农民运动更旺盛地燃烧起来:1925年8月,罗湖乡、岗厦乡等乡的农民协会召开大会,到场的2000余名会员表决通电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等部门,声援广宁县遭地主豪绅、官僚土匪摧残的农会和死难的农民,要求秉公彻底处理;宝安农军与东莞农军并肩作战,击败陈炯明平日趾高气扬的军阀部队,活捉一位营长,乘胜拿下了云霖、松岗。9月1日,蔡屋围乡农会举行颇有声势的成立大会,祝贺的来宾就有300余人,中共最早的正规武装——铁甲车队队长周士第便是来宾之一。其时,他正率领铁甲车队参加省港大罢工,封锁香港。会上,宝安县支部委员郑奭南当选为主席团主席,与会者慷慨陈词,要求扫除暗杀著名国民党左派领袖廖仲恺的不法军队、官僚、政客,为廖仲恺先生报仇。
农军从陈炯明手上拿下云霖,接收了西路联团和警察筹饷局后,国民党宝安县长梁树熊等国民党右派馋得口水长流,眼里发着狼眼一般的绿光,日思夜想夺回来。梁树熊曾做过孙中山军政府的秘书,与曾是孙中山大元帅府副官、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一军补充团团长的张我东是老熟人,于是派人登门,恭谨地奉上一份厚礼,请求派兵支援。张我东出身地主之家,早年便凭着殷实的家底留学日本,正对闹翻身的农会恨得牙痒痒,马上答应了。
9月底,张我东想到了一个“奉蒋军长命令”的由头,派营长钟尧光带两个连,与梁树熊会合,杀气腾腾地开进了云霖。又溜回来重建民团的劣绅陈炳南笑逐颜开,屁颠颠地忙着带路,农民协会和农民自卫军因而被团团包围。激战之下,农军牺牲5人,重伤7人,农会住所遭抢劫,村里的农民也有死伤,妇女老幼纷纷逃离家园,到东莞避难。
黄学增闻报,气得额头青筋鼓起,像蜷着几条蚯蚓。他与支部委员龙乃武、郑奭南商量后,决定由县农会出面向省农会紧急汇报。省农会知悉后,当即给国民党中央农民部发出一份口气激愤的公函,要求政府从严查办。当时,国民党中央农民部部长陈公博,是黄学增另一个身份——农民部特派员——的上级,听说宝安云霖惨案后,也很愤怒,马上致函国民政府,要求从严惩办张我东、梁树熊等人。
黄学增想了想,又亲笔给农民部写了一份惨案的详细报告,提出了三点建议:一是拿办团长张我东、县长梁树熊,并解散不法军队;二是通缉劣绅土豪陈炳南等并抄封其家产;三是剿办沙井、大步涌和新桥的土匪民团并解除其武装。报告写完,已是深夜,黄学增毫无睡意,眼前似乎总浮现云霖农民颠沛流离的场景,眼角不觉湿润了。
迫于各界的压力,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军长蒋介石很快给陈公博回信,说同意查办惨案凶手。但这其实是一张空头支票,张我东几个月后竟升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务局高级参议,成为蒋介石身边的红人。梁树熊与陈炳南等人,也依旧每天鱼肉美酒,日子滋润得很。
11月中旬,黄学增设法从虎门带了国民革命军独立团团长张贞派出的一个连,匆匆赶到宝安云霖,准备协助农军惩办陈炳南等人。连长似乎已受到张贞指使,到了云霖,却主张调和,不肯帮助农军。
随后,黄学增组织召开宝安县农会代表大会,发表慷慨激昂的通电,请国民政府明令将宝安全县各乡区民团、乡团和乡巡联团一律解散,并取消广东全省民团统率处。然而这时,一纸调令突然摆在了黄学增面前。因工作需要,他被调离宝安,支部书记一职由龙乃武接任。
他的新任务是回广州,准备出席国民党的二大。龙乃武亲手泡上一杯热茶,给他送行,笑道:“我们一起来的,如今你倒先走了!”
“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黄学增笑声里有些沉重。
捧着茶杯踱到窗前,黄学增久久望着一片飘荡的白云,感慨不已:到宝安一年多,时间不算长,却走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熟悉了每一寸土地;宝安依旧暗潮涌动,农民们离彻底翻身还有很长一段艰辛的路程,好在党的支部已经成立,众多党员已经慢慢成熟起来。“宝安,我一定还会来的!”黄学增右手暗暗握成拳,在心底呐喊。
1926年1月,广州的冬天依旧温煦如春。文明路一幢房屋里,主宾四人围桌而坐,桌上是热气漫腾的茶。
这是中共广东区委驻所。新任宝安支部书记的龙乃武与支部委员郑奭南远道而来,蒙尘的脸上有些拘谨。广东区委组织部长穆青和农民部长阮啸仙笑意盈盈,连连说:“喝茶,喝茶!”
龙乃武喝了一口茶,开始汇报宝安党的活动和农运情况。穆青听得很仔细,不时点着头,还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听完,他说:“今后要重视巩固工作,重精不重多,同时要促进区党委建立,根据形势发展,进一步建立县党部为全县领导中心机构。”
郑奭南与阮啸仙是老熟人,去年在广州参加省港大罢工时便认识了。阮啸仙还引荐他认识了国民党中央农民部秘书罗绮园,郑奭南随后担任农民部干事、特派员,尔后被派到宝安工作。阮啸仙端详着成长起来的郑奭南,脸上挂着微笑,说:“斗争锻炼人嘛!你看起来比以前老练多了。”随后,他望着龙乃武与郑奭南,叮嘱说:“当前,苛捐杂税是人民最讨厌的东西,争取民心,首先要提出反苛捐杂税。其次,要进行减租减息活动,还要部署打倒贪官污吏,打倒恶霸地主等斗争。”
回到宝安,龙乃武和郑奭南召开了支部会议,传达了上级的指示,各项工作随即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
党支部首先向横征暴敛的国民党驻军开刀,严肃约见宝安驻军少将旅长司徒非,要求取消防务费。驻军以启征税的名义,常年向商人征收防务经费,把商店分为大小二级,大者月缴30元,小者20元,一年分两次缴清,迟缴者则封铺拉人,勒索更多。与此同时,他们还随意抽剥街头巷尾的小贩,闹得鸡犬不安,老百姓怨气冲天。
司徒非觉得自己是堂堂少将,兵强马壮,根本没把龙乃武等人放在眼里,依然我行我素。党组织随即领导县农会发动群众游行示威,同时把启征税扰民的情况写成详细的报告,呈报给了国民党中央党部,请求制止征收。其时,国民党中央党部由国民党左派掌握,清楚这是典型的苛捐杂税,马上给司徒非发了一道严令,要求其撤征,同时颁发布告,规定凡是未经中央财政部批准的,不得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司徒非不敢对抗中央党部,只得悄然停止了收取苛捐杂税。
宝安境内山地多,耕地少,多是自耕农半自耕农,一年净获一百石的大地主不多,佃农、雇农也少。宝安县支部实事求是,没有按照上级要求明确提出减租减息口号,只是将一些被土豪劣绅霸占的房族公田收归农民集体所有。
然而,黄贝岭村几个土豪劣绅操纵房族公田,公然抵制减租。县农会当即派出一队荷枪实弹的农军,拘捕了他们,劣绅们受到惩罚后才老实了。一个叫张大进的恶霸平素作恶太多,引起的民愤极大,在农民强烈要求下,县农会将其枪毙。碧岭村少数地主打算抗拒减租减息,农会马上派出100多名会员包围了他们的家,地主吓得肝胆俱裂,只得低头。
农民们看到了农会的威力,也尝到了减免苛捐杂税和减租减息的甜头,纷纷加入农会。全县有6个区建立了区农会,94个乡建立了乡农会,会员人数达13759人,在广东省各县中居第10位。
1926年3月,按照上级的要求,宝安县党支部撤销,成立中共宝安县党部,龙乃武为县党部负责人,龙乃武、郑奭南、潘寿延为常务执委。县党部设在县城南头关口郑氏宗祠,隶属中共广东区委领导。县党部的主要任务是发动群众继续援助正在进行的省港大罢工,开展减租减息、反对苛捐杂税、打倒贪官污吏和豪绅恶霸的斗争。随后,宝安所属的几个主要的区也相继建立了区党部,陈绍芬、梁永康、庄泽民、曾发、文展朝等人担任各区区党部书记,成为基层骨干。
1927年初,宝安的党员发展到了近百人,近百粒星火散布在了南海之滨。因为党组织的力量增强和领导机构的健全,农会几乎完全掌控了全县政治。封建地主往日的特权被取消,就连国民党县长邓杰做事,也得低下往日高傲的头,报请农会许可才行。从前是牛马的宝安老百姓,有了共产党这一“引路的人”,终于翻过身来当家作主,千百年来第一次成了“顶天立地的人”。
他们又继续战斗了
1927年6月,宝安的酷暑似乎来得早,也来得猛,燠热的空气里弥漫着尸身腐臭的味道,令人窒息。这天,楼村陈氏宗祠(廷养二公祠)里,郑奭南一脸苍白,眼里布满血丝,焦急地走来走去。古旧的青砖瓦房檐前,几只鸣蝉在树叶间聒噪。他更觉烦闷,走过去朝树身狠狠踢了几脚,聒噪消停一会,刚走开,声音又响起来。
像这个季节骤然而至的暴风雨,风云变化太快了。正当宝安工农运动如火如荼时,两个月前,蒋介石突然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向昔日的战友举起了屠刀,杀害大批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国共合作破裂,大革命失败。广州国民党当局紧随其后,发动“清党”,宝安随即重坠暗夜中,国民党宝安县县长邓杰率警察围剿农民自卫军,外逃的土豪劣绅和民团也卷土重来,四处屠杀农会骨干和共产党员。县党部负责人龙乃武出走香港,农会也自行解散。“黑云压城城欲摧”,形势危急,郑奭南当机立断,将党的所有证件迅速销毁,撤退到楼村的陈氏宗祠。他通知几个区的农会负责人今天来开会,但时间过了许久,还有两人未到,他异常担心他们的安危。
好在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两个人甩掉尾巴到了。郑奭南主持会议,看了一眼大家,沉痛地说:“同志们,形势很严峻,外面情况一无所知,我们一定要时刻保持警惕,各区农军要实行武装戒严。以前与上级的联系由龙乃武同志负责,现在他离开,我们失去了中心,要派人到香港找广东特委常委陈郁汇报情况。现在大家讨论一下,谁去合适?”
“我去!”工运干事兼区党部书记陈绍芬响亮地回答。他解释说,自己是南山村人,做过海员,与陈郁是同乡,又曾在一起工作过,两人关系密切。
大家纷纷赞同,觉得这个艰巨任务非陈绍芬莫属。郑奭南微笑点头,又担心地叮嘱说:“一路注意安全!”
一个星期后,陈绍芬不负所托,带回了陈郁代表特委的指示:县党部改组为县委,隶属广东特委领导;郑奭南任县委书记,郑奭南、麦福荣、陈义妹、张丽川、陈细珍为县委委员。
特委还要求,宝安县委要部署潜伏活动;鼓动农民起来进行有计划的暴动;在农会农军已受残害、工作艰难的地方,设法组织农民进行秘密工作;在深圳河附近设立交通站,以利交通联络。
这是大旱中的及时雨。郑奭南心情格外好,马上召集县委委员开会,传达了上级指令,安排落实各项工作,最重要的是重整农民自卫军,准备武装斗争。被反动派扑下的火焰,又在海风劲吹下红光闪烁,即将重新毕毕剥剥燃烧起来。
1927年11月,郑奭南接到一道命令:赶到东莞常平周屋厦村,出席东莞、宝安两县领导人联席会议。他连夜出发,见到了主持会议的中共广东省委候补委员赵自选。两人寒暄后,赵自选说,为配合广州起义,东宝两县要共同组织一支工农革命军,有没有困难?郑奭南很兴奋:“太好了!宝安方面没问题!”
会议召开的当天,成立了东宝工农革命军总指挥部。指挥部顾问为赵自选,蔡和平与郑奭南分任总指挥、副总指挥。返回宝安后,郑奭南很快从农民自卫军整编出一支精干队伍,组建了2000余人的工农革命军。
这年12月,继南昌起义、秋收起义之后,广州起义即将打响,广东省委派人紧急赶到楼村的宝安县委驻地,指令宝安工农革命军在12月13日前赶到深圳墟,会合铁路工人夺取火车,然后坐车直奔广州,接应起义。县委立即从山厦村抽调200多人,由郑奭南、潘国华等人带领,火速向深圳墟进军。但他们气喘吁吁,按期到达梅林径时,被铁路工人告知,广州起义已于两天前提前举行了。
情况突变,部队何去何从?望着北方火红的天空,郑奭南陷入了沉思。其他几个负责人的情绪相当高,说:“革命军眼下士气高涨,深圳墟近在眼前,而反动军队力量薄弱,仅有区署、警局,应乘机拿下来。”郑奭南想了想,断然说:“我同意大家的意见,改变原计划,攻打深圳墟和县城南头,呼应广州起义!”
12月14日,晓雾初歇,“砰”的一声号令,工农革命军战士像出击的鹰隼,分四路突破深圳墟四座墟门。郑奭南亲自带队冲进反动警局,区长兼警察局局长陈杰彬还没回过神来,已被黑魆魆的枪口顶住了脑门,只得垂下头,沮丧地举起了双手。另外两个警察也赶紧效仿,只有隔壁房间一个警察举枪想抵抗,被眼明手快的革命军战士一枪击毙。打扫战场后,郑奭南下令撤出深圳墟,转移到乌石岩。另一路攻打县城的革命军未能按设想拿下,也退到了这里。国民党县长邓杰随即带重兵前来报复,烧毁了县委驻址陈氏宗祠,枪杀了一些革命群众。
省委得到宝安起义的报告后,给宝安县委来信,指出起义狠狠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但也存在两个错误:一是起义没有具体计划,而且没有发动群众;二是没有在群众中宣传和实行土地革命。
1928年2月23日,根据广东省委指示,宝安县委在燕川村召开全县党代表大会,19名代表躲过明岗暗哨,从白色恐怖中的各个角落赶来。郑奭南宣布开会并作党务报告,省委巡视员阮峙垣作政治报告,传达省委指示精神,总结了攻打深圳墟的经验教训。
大会一个重要任务是加强党的领导,改组了宝安县委,县委书记由省委指派,指派前由郑奭南代理。会后,各区区委也进行了改组。同时,县委设了5名巡视员,到各区督促工作和培训新党员。经过整顿,宝安局面又焕然一新,增添了不少新鲜血液,全县有了197名党员。
新的县委根据省委要求,决定再次发动起义。1928年4月,县委制订了“宝安起义计划”,任务是响应东江各县起义,造成东江割据局面;实行宝安土地革命,建立苏维埃的宝安。广东省委批准了计划,特别指出,起义中要积极发展党员,每个乡都要建立党支部。
4月19日,离开宝安多时的黄学增回来了。他受广东省委之命,前来指挥起义。踏上这片在白色恐怖中不屈的土地,他有些激动,也颇感压力。相比三年前,宝安党的力量增强了,但敌人变了,从旧军阀变为了新军阀,不变的是工农群众头顶的暗夜与枷锁。
“我们现在好比一块小石头,蒋介石反动派好比一口大水缸,但总有一天,我们这块小石头,一定要打烂蒋介石那口大水缸!”黄学增想起了在省委听说的秋收起义中毛泽东的话,他与毛泽东早就相识,似乎又听见了那熟悉的湖南口音,脸上蓦地浮出了笑容,胸中似乎也有了一团火在燃烧。
这次起义准备充分,又有黄学增亲临指挥,但战斗打响后,没能得到惠阳、东莞等地计划中的配合,力量强大的敌人又疯狂反扑,起义最终失败。不过,党在乡村的影响力扩大,被唤醒的农民冒着生命危险,毅然向组织靠拢,全县党员发展到了280名。
这些天,黄学增一直没有睡过囫囵觉,连脸上的硝烟味也顾不上稍稍擦洗。起义虽然失败,他没有丝毫的沮丧,眼神反而更加坚毅起来。
“我们再来一次起义!省委也有这样的指示。”黄学增找到宝安县委负责人商量。这时,郑奭南已调离宝安,县委工作由麦福荣、陈义妹与张丽川负责。他们也憋着一股火,马上兴奋起来:“请你谈谈设想。”
黄学增来到桌上摊开的地图前,分析了敌我形势,说:“我们可以在五区发动起义,然后向三区发展。”麦福荣等人点着头,马上召开会议,决定集中武装,由黄学增指挥,再给敌人狠狠一击。
然而,听到风声的国民党军先发制人,联合地主民团抢先包围了五区的新围,将周家村、楼村一带的民房点燃,熊熊大火烧了几个晚上。县委和黄学增为了保存力量,被迫撤出新围,起义无奈中止了。
这时,井冈山已有了毛泽东、朱德领导的红军队伍,省委传来新的计划,决定将宝安与东莞的一部分武装联合起来,“实行宝安游击战争,于最短时间反攻第五区,做成第五区的割据”。但国民党反动派调集重兵,将仅有300来人的工农武装包围在宝安与东莞交界的东山,队伍苦战后被打散,幸存者奉命疏散到香港新界等地候命。
随后,黄学增被广东省委调往海南岛工作,县委负责人也先后撤离。宝安的武装斗争被迫终止,党组织活动也几乎停顿,农会多半解散。
然而,宝安的地火一直在奔涌。
平湖山厦村党支部在一片荔枝林中的“干打垒”小屋里诞生。大革命失败后,只剩下了12名党员,支部书记严仲喜派人到香港找到上级联系,带回了一笔活动资金。上级还派人前来山厦,帮助建立联络点。
为了麻痹举着屠刀的敌人,利于长期隐蔽,严仲喜想到一个妙计,将山厦农民协会改为“牛会”。“牛会”平素互帮互助,若失去一头牛,其他会员便每人凑四角钱买牛给失主。会员们在无边的黑夜中互相支撑与慰藉,等待黎明的重新到来。中央交通局和省委还在这里建立了秘密交通站。交通站别出心裁,采取流动形式,不固定地点,躲过了无数明枪暗箭和狂风骤雨。
山厦党支部成为扑不灭的星火,像凄冷夜空里的一颗莹亮的启明星,温暖着南海边的千家万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