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恶魔祭
一
神祇·佛教·恋爱·无常·男女混浴的浮世澡堂——江户平民的生活百态,在热气蒸腾之中被鲜活地描绘了出来。
读本作家立川谈亭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去晨浴。
谈亭一进澡堂,就听到有人大声争辩,声音从绘有武士画的石榴口[124]传过来,原来是附近的两个年轻人跟隐退的木材批发商在嚷嚷。澡堂子空荡荡亮堂堂,要说别的客人,也就只有一个浪人背对着泡在池子里。
“哎,谈亭先生!等你半天了。这俩愣头青非说咱说瞎话,请先生给咱讲讲呗。”
“什么事儿?天地阴阳、森罗万象,日本大唐西洋,没有鄙人不知道的——”
“那个嘛,先生,就那个隐居的日莲[125]上人[126],先开澡堂的谜团嘛,他们非得说咱吹牛。”
“日莲本来就是说大话——暂且不说这个,日莲之前确实已经有澡堂了。出处是村上天皇在位期间源顺[127]编纂的《和名抄》,浴室都俗称‘由夜’。”
“哎哎,就算是谈亭先生您说的,也难以叫人信服呀。”
“他归隐圆寂之后,并没有叫人守灵,而是送去‘由夜’。由夜由夜,为汝净身[128]——”
“江户最早的澡堂,是天正年间一个叫与市的伊势男人在钱瓶桥开的,费用为一枚永乐通宝[129],女混浴。”
“呦!只花一钱呐,小媳妇的肥臀,大姑娘的肚脐,想看哪个看哪个呀。”
“可别说肚脐了,现在又到季节了,不知道哪儿的漂亮媳妇肚脐里又要被涂上黑十字了。前年这时候是甲州屋老板的妻子,去年这时候是女艺人坂东秀弥——呦,今年,说不定是你小妾的凸肚脐呢。”
“哎!你小子何时偷看老子小妾裸体了?在哪儿看到的?老子小妾根本不是凸肚脐,最突出的是尖尖的高鼻梁!”
“那她没救了。甲州屋的妻子跟女艺人都是冰凌似的高鼻梁。你生气也得承认吧,你小妾跟那俩人有些相像。危险危险——将她放到蚊帐里,让她好好压压她那凸肚脐啊。”
此时,对面的浪人倏地起身出了池子,来到冲洗的地方。
咦,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谈亭瞥了一眼那人侧脸,歪头思索,却没想起。等他忆起时,浪人已经披上衣服正要上二楼。
那时,澡堂二楼是赌徒聚集,情人幽会的地方。楼上是打通的铺席房间,有人在下将棋,有人在下围棋。二楼掌柜坐在屋子中央,茶釜[130]里开水翻滚,临时雇佣的漂亮女招待正利索地给客人上煎茶。
浪人倚着二楼栏杆,望着这边。谈亭曾在常磐津文字若师傅府上见过他那白皙的俊颜。
“哎呀,在下眼拙,刚没有认出您来——实在是太失敬了。”
谈亭走上前去打招呼,眠狂四郎回了礼,问道:“女子下腹被画上黑十字,这可是真的?”
“您听到了呀,这件事确实有些蹊跷。”
前年夏天,仙台堀的龟久桥下浮起一具全裸女尸,她的下腹上以肚脐为中心被画了一个乌黑的粗十字架,这印记遇水不消,由此可见用的不是墨水,她似乎是被捆绑杀害后扔进河里的,不过尸体却没有被河水吞没。现在已经查明这个女人是入舟町海产批发商的妻子,是个公认的美人,她遇害前一天去往龟户村走亲戚,途中被人袭击。
去年夏天,则是在小名木川流往大川的出水口处的万年桥下,同样漂浮着一具下腹画有黑色十字的裸体女尸。该女子是两国大路戏棚里颇有人气的女艺人坂东秀弥,同样也是天生丽质。她本来要去猿江町建材仓库旁的广济寺,去父母的墓祭拜,之后就失踪了,第四天被人发现时已经遇害。
狂四郎默默听完,心中早已有一些判断,他问道:“她们二人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八月十二日对吧。”
“您很清楚啊!”谈亭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狂四郎。
“有个年轻人说过她们长得很像——”
“确实如此。我记得开江纳凉烟花大会时,曾在纳凉船上一睹甲州屋妻子的芳容,这么一说,总觉得她的眉眼和秀弥有些神似。”
“气度不凡吧。”
“正是。秀弥做艺人实在可惜,即使是跟大奥里的御中臈[131]相比,她也毫不逊色……啊,对了。我身边也有这样一位类似容貌的妇人,就是寄住在文字若家中的美保代小姐——虽说不是跟秀弥长得特别像,但确实——”
瞬间,狂四郎睁大双眼。
偶然听到这些,狂四郎发现了一件事,就像突然出现一道耀眼的光照亮了他脑海中的黑暗角落一样。
——原来,美保代长得像我母亲!
不可思议的是,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狂四郎初见美保代时,美保代的身姿浮上心头时,他都会心潮澎湃。狂四郎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美保代太过美丽。然而,就在刚才狂四郎才明白,这种焦躁感原来是他潜意识里隐藏的某些因素在作怪。
某些因素——就是美保代跟他母亲容貌相似这一事实罢了。
——是啊,果真如此。
狂四郎平复心中的涟漪,转瞬间又冷静地面对现实进行谋划。
“谈亭先生,可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
“请把美保代带到这里。”
二
五日后,晴空万里,午后过了四时。
一个年轻女子静静沿着小名木川,走在从新高桥到大岛桥的笔直大道上。
凉风习习,傍晚的天空清澈明亮,河畔景色中女子的身姿曼妙。她身着明石产的微透红绉绸和服,扮成商人妻子的模样,沾水梳光的发髻上插着京都簪,斜阳一照便光彩夺目。她浑身上下雅致迷人,正是爽朗的江户人所喜欢的类型。她赤足穿一双三齿低木屐,涂漆的皮革生生勒入脚背,白皙的玉趾像是生来第一次脱下足袜似的娇艳,让人怜惜。
这个女人就是美保代。
按照狂四郎的要求,美保代从前天开始一连三天都这么打扮,过半刻钟就在这条路上往返一次。至于为何这么做,她却不是很清楚。
五日前,狂四郎让谈亭把美保代请到了澡堂二楼,唐突地说出这样的话:“我想借你的身体一用。”
狂四郎仍旧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过美保代天生直觉敏锐,她感到狂四郎的眼神、口吻之中隐藏了一丝旁人无法觉察的亲密。以前两人相见时,总有一种屏障横亘在他们之间,阻碍他们相互靠近,如今,那屏障仿佛已经完全消除了。美保代想到这儿,芳心骤然狂跳不止。
不过在外人看来,他们之间的态度冷淡疏远——
“从离开水野家起,我的身体就属于您了。”
美保代俯身回答。她并非假意敷衍,而是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能明显看到她的眉眼处微微泛起了红晕。
“这件事情很危险,倘若出现意外,你可能会丧命,这样也无妨吗?”
“在所不惜。”
狂四郎的眼眸溢满宁静神色,像是在思考着遥远的往事。美保代并不知道狂四郎看到自己的身姿容貌就会忆起亡母,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孤独浪人的温柔,不由得异常心疼。
——为了他,我死也甘愿。
美保代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狂四郎眼神温润,把她冰冷的身体拥入怀中。刹那间,美保代全身如同融化了一般心醉神迷。
接下来的五日里,美保代不断忆起这种恍惚心醉的感觉。
就这么沿着河走,究竟会遇到什么可怕的危险——美保代毫不害怕,她只管一边在心里描摹狂四郎的模样,一边移动脚步。
但美保代对狂四郎的推断毫不知情。据狂四郎的推断,甲州屋的妻子和女艺人定是在沿河的路上被人诱拐劫走的。甲州屋的妻子是从入舟町行至龟户村,女艺人是从两国到猿江町——他们又是在中途被袭击。换句话说,她们二人共同经过的道路,只有从新高桥到大岛桥这一条。
这条路上店家稀少,河对岸就是大名的别墅,稀疏荒芜。就是大白天,半条街上的人影也能数得过来。
加之,现在刚好是普世宁静的季节。因为上月的盂兰盆会[132]、四万六千日、帮佣探亲、二十六日夜晚赏月,以及这个月朔日的水田庆祝都已经结束,十五日夜的八幡宫庆典还得等上几天。昨日今日一连两天,为了躲避“秋老虎”,不管商家还是武家府邸都冷冷清清。
美保代过了猿江桥,经过几个店铺到达土井大炊头[133]的别墅门前期间,擦肩而过的行人也不多——有担着饮用水的武家仆役、普化僧[134],有背着重重货物的和服店掌柜。
这时——
一顶奢华的红编席轿子从某条小胡同钻了出来,挡住美保代的去路,似乎是某个大名的家人出行。轿子前后有两个穿黑短褂的侏儒守护,旁边紧跟着的女中[135]衣着华丽,振袖和服上装饰着菊花图案。看上去像是大奥里年寄[136]的官方表使[137]出行。
过去我也曾是这样出门——美保代边想边退往河边路上,准备给他们让路。
不过,从众人迅捷一致的呼吸来看,侏儒也好,套着印有家徽短外褂的挑夫也好,女中也好,都像事先商量过似的,嗖嗖地随着轿子逼近美保代。
——啊!这些人!
美保代刚觉察到异样,全身绷紧,最前头的侏儒已经无声无息地飞扑过来。
一击得手,美保代身形摇晃地倒在地上,女中们走上前来,巧妙地挡住她。
其实,美保代武艺精湛,但她并没有轻松地挡下那一击,只是眼睁睁看着对方出手。仅仅因为,狂四郎命令她“如果遇到袭击,你不要抵抗”。
毋庸置疑,狂四郎此刻正藏身某处密切地注视着这些变故。因此,美保代安心地装成失去意识的样子,任凭对方把她拖进轿子。
咣当一声,轿子拉门被锁上,然后轿子被抬起来。
与轿子外面奢华的装饰不同,轿子里面上下左右都被冰冷的黄铜板围起来,不管是惊呼还是尖叫,一点声音都漏不出去。
美保代触到轿子阴冷的内壁,终于害怕地颤抖起来。
——狂四郎大人!
她暗暗地呼喊这个名字,紧紧闭上眼睛。
这时……美保代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奇怪臭味,蓦地,她的意识像是要远离她自己了。她大吃一惊,迅速用手摸索周围,却只触到光滑的黄铜板。
瞬间,强烈的恐惧涌进美保代的心中。
——不行!不能睡过去!
虽然,她想振奋精神拼死抵抗,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侵袭而来的臭气越来越浓。不久,美保代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仿佛飘浮在虚空一般失去知觉,陷入了昏迷之中。
这顶轿子里面,不知何处设置了释放麻醉药的机关。
三
夕阳西下,秋夜微风掠过星空。猿江内街的摩利支天[138]像背对着一座武家府邸,眠狂四郎正从容不迫地沿着府邸的土墙行走。
掳走美保代的轿子,方才静悄悄地进了这座府邸。
府邸结构恢弘大气,不过从土墙外望不见宽广的庭院、繁茂的树木以及房子的屋顶。正门紧闭,长屋门[139]的窗户和护窗板也关得严严实实,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居住在此。
不过,若说是一座空的府邸,却又看不出一丝荒芜,这一点很可疑。因为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越过土墙的树枝也被修剪过。
狂四郎暂且离开了这里,他走进商家大街,找了一家店探听虚实。
“哎,请问这是哪位大人的府邸?”他略微欠身问道。
“我是在这条街出生的,几年前,位居大目付的朝廷要官松平主水正大人住在这儿,不过他迁府别处之后,到底是何方神圣拥有这座府邸,我就一点儿也……”
说到这儿,店里的人不经意抬头看向对方,却突然吓了一跳,表情大变。
狂四郎出了店,原路返回。他想解开缠绕心头的谜题,不禁凝视着苍茫天宇。
大目付松平主水正——换言之,是自己母亲的父亲。
偶然得知这里是自己母亲的娘家,狂四郎无限感慨,不过,现在须先将这搁置一旁。
目前狂四郎有四条线索:一,这里是松平主水正的府邸;二,如今诱拐并杀害美女的残忍凶手正藏身于此;三,被诱拐的美女们容貌相似;四,凶手应该是难以被怀疑到的改宗[140]的传教士——狂四郎从这四点迅速推断出一个答案。
其实,当狂四郎听说一连两年夏天都有年轻女子死于非命,并且下腹上画有黑色十字那一瞬,他便有这样的直觉。
——是改宗传教士的恶行吧。
改宗传教士若背叛了上帝天主,便会诅咒圣子基督,转而侍奉恶魔。为了侍奉恶魔,则一定会举行凄厉残忍的黑弥撒。
八月二十一日——这是天主教的圣十字日。对改宗传教士而言,对圣十字最大的亵渎便是在同一天进行黑弥撒。把裸女作为活祭品献给恶魔,然后饮下混有经血和精液的毒酒,最后吟唱一切恶毒的咒文。举办这种仪式的宴会就是黑弥撒。
狂四郎知道这种事。
八月二十一日,便是今日。
果然,恶魔的仆人就冲着狂四郎设下的诱饵,也就是说冲着美保代去了。
不过,敌人隐藏的老巢却是松平主水正的旧宅,这一点狂四郎真是做梦也没料到。
不过——抛开推断的结论不说,对狂四郎而言,这里显然藏有秘密,他无论如何都会调查清楚。
甲州屋的妻子、女艺人以及美保代,都有着相似的面容。且美保代又有几分狂四郎母亲的神韵。这一切,绝不是巧合。
——混蛋恶魔!等着吧!
狂四郎正走过正门,突然一个人急匆匆地沿着土墙走来,他高举着小田原灯笼[141],灯笼摇摆不定。
“修道士大人!”
举灯笼者脱口而出的话语,着实让人意外。
“是谁?”
狂四郎敏锐地看着对方,却发现,不过是一个衣着破烂的行脚僧。他看上去与乞丐无异,身上污垢灰尘的恶臭扑面而来,凹陷的眼珠直愣愣地盯着狂四郎,多半是偏执于某事。
“您不是修道士大人吗?”
“在下一介穷浪人……和尚,你已经皈依天主教宗门了吗?”
“不,不是。贫、贫僧不是天主教徒。我只想,再,再看一眼,那种,世间稀有的……高雅的姿容。”
“圣母玛利亚?”
“不是……比圣母玛利亚还要,还要,高贵……我,我的心为之发狂……我为此不幸堕落成一个破戒和尚……可我还是想,想再看一眼……绝美的裸女像!”
“那尊美丽的裸女像,放在哪里?”
“就,就在府邸里……今,今晚似乎是圣十字献祭夜。我对,对传教士的事情很清楚……我,我只为了见到高贵的姿容,已经抛弃寺庙,抛弃佛祖,一直在这座府邸附近徘徊……您,如果是,修道士大人的话,无论如何拜托了!请让我见见吧……拜托了——”
破戒僧一下子跪坐在地上,额头伏地恳求狂四郎。
沉默片刻,狂四郎说道:“好吧,我们去看看。”
四
美保代仿佛正要从深深的水底逃脱,她不断挣扎,不断喘息,快要窒息。终于,她的脸猛地浮出水面,瞬间脱离了噩梦,终于恢复了意识。
她的瞳孔失常,视线模糊不清。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高大的天花板上几个不断旋转、使人目眩的巨大影子。随之,她听到有人吟唱着抑扬顿挫却不明所以的咒文。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脚被牢牢地绑在台板上。
她一点点移动视线,竟发现自己仰卧在一个诡异地方的中央。美保代清楚地看到这一切时,差点怀疑这是不是一场噩梦。
房间十分宽敞,像是寺院正殿铺地板的屋子。
须弥檀上放置了一尊黑衣覆盖的人像,也不知是活人还是雕像。美保代则被供奉在本应放置香炉、花瓶等佛具的地方。
前面是十余个黑布蒙面的男子,他们背朝里站立,手挽手连成圆阵,一圈一圈地旋转。圆圈中心站着一个身着黑衣的老年洋人,他正在吟唱咒文,只有他没有蒙面。
吟唱声逐渐变得癫狂高亢,圆圈祭祀舞也越来越快。
不久,怪异行径在达到高潮的瞬间,突然停止了。
老年洋人从手捧的金色大酒杯里捏出些黑色的圆东西,撒在地板上。于是,那些男人们像狗一样扑到地上去抢夺。
按仪式的顺序,下一步,则是侮辱活祭品。
美保代一看到老年洋人朝自己走来,拼命闭上眼睛,她在心中不断呼喊着狂四郎。
长着红毛的手粗鲁地解下美保代的衣带,扯开明石薄绉绸和服。
美保代想要喊叫,却因为麻药舌头不听使唤,连婴儿啼哭那么小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老年洋人的手指伸向美保代裹在腰间的绯红绉绸衣服,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窒息般的死寂。
“喂——适可而止吧,快停止这荒唐的法事,如何?”
蒙面之人像是弹起一般四面散开,抓起了架子上的短矛。狂四郎藐视着一切,迅速赶到美保代身边保护她。他直视着老年洋人。
“以前似乎见过你。”
的确如此——在大奥医师室矢醇堂府邸的雾人亭地下室里,对着热切的天主教徒歌颂天主恩宠的传教士,与这个改宗传教士竟是同一人。
“你一面说教天主慈悲,一面又侍奉恶魔把人折磨致死。究竟为了什么?说吧,老东西!”
狂四郎眼神犀利,凶神恶煞般盯着对方。不过,老年洋人那鸡皮似的红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
蒙面人们持枪布阵步步逼近,狂四郎坦然以对,他紧盯着老年洋人说:“问哪个是你的真面目这个问题才是愚蠢呢,你不过是备前屋养的一条狗罢了。”
话音未落,“嘿!”随着骇人的呐喊声,敌人运气发力,挺枪猛刺过来。
狂四郎也不回头,轻巧躲过一击,倏地一下抓住枪杆,冷冷笑道:“涂了毒吧,之前我见过与此相同的短矛。”
他说完不等对方回答,仍盯着老年洋人的眼睛:“我明白了!老头儿,备前屋用的毒药就是你制作的……作为报酬,他把这座府邸送给你,然后你就在这里玩些让人不快的恶心把戏——被我说中了吧!”
狂四郎一针见血地斥责对方,抓着短矛骤然踏出一步。
矛阵随之飒然而动。
刹那间——
狂四郎右手拔刀白光一闪,第一个攻击者溅起一阵血雾。
“老东西!你可知道,我将——揭开你的真面目……”
狂四郎怒目而视,缓缓转动手中的刀,指向第二个对手,“哈”地一声大喝,迅速挥动长刀,快得看不清刀影。对手猛刺而来,他滑步出去,单手斩落背后游弋的敌人。
“三十年前,英国船弗雷德里克·范·贝鲁冈号来到日本,你就是随船而来的荷兰医生约翰·费尔南多——这就是你的真名!”
狂四郎质问老年洋人的同时,又将一人打倒在地。
对手们各自身怀武功,招式一板一眼无懈可击,可是就算他们把狂四郎团团围住,也寻不到他的一丝破绽。
狂四郎的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老年洋人,他那种镇定真是一目了然。而且,被他刀尖描绘出的圆月笼罩住的敌人,像是被蛊惑了心智,自投罗网般主动置身于白刃之下。
“你来到江户,在朝廷默许下传授荷兰的医术。当时你落脚的便是大目付松平主水正的府邸——就是此地。不过,很讽刺,最先发现你是传教士的正是松平主水正。随后,你被捕入狱,遭受严刑拷打,被逼踩踏圣像,最终改宗……悲剧由此拉开序幕。松平主水正让你遭遇如此悲惨,你决意向他本人报仇,于是就侵犯他的女儿,还让她生下了罪恶的私生子!”
狂四郎直言不讳地说出这些,圆月杀法蓦地疯狂旋转。
仿佛一阵疾风,狂四郎斩开一条路冲进毒枪阵里。
枪尖飞向天井,悲鸣此起彼伏,血沫横飞。刀风嘶鸣,伴随着血肉碎裂之声。
狂四郎浑身浴血,他重新瞪向全身僵硬的老年洋人:“老家伙,你听着!你知道你面前站着的人是谁吗!我就是你侵犯的女人所生的孩子,你给我记住!”
老年洋人蓦地瞪大双眼,失去血色的嘴唇、肩膀、双手,像得了疟疾似的不停颤抖。
这时——
那个癫狂的行脚僧像梦游一般,跌跌撞撞地闯进这个惨不忍睹的修罗场。
他像是被附身一般,对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熟视无睹,径直走向祭坛。祭坛上伫立着包有黑衣的人像,他一边嘟嘟哝哝,一边战栗着把手伸向人像。
被拽住的黑衣,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蜡烛熊熊燃烧,沐浴着微弱红色火光显露出来的是一尊肌肤雪白、栩栩如生、真人大小的蜡像。
“啊……啊……”
破戒僧像是从五脏六腑里挤出声音似的发出了激动的呻吟,一下子跪在了地板上。
狂四郎也转头仰望蜡人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朝思暮想的亡母,竟重现眼前。狂四郎听说过修道士做了一尊精巧无比的蜡人像,不过亲眼目睹的这尊裸女像竟如此逼真鲜活,似乎比身旁昏厥的美保代还要生动。
这帮人竟然把这尊裸女像当作恶魔的化身,还绑架容貌相似的女人当作活祭品,真是罪不可恕!
愤怒重新涌上心头,狂四郎眼里燃烧着怒火。他回头的同时,改宗的老传教士像朽木似的倒下,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