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禁苑[53]之怪
一
暮色四合,风停雨住,路面湿滑。
天空暗无星月。柳原堤上耸立着巍峨的筋违门[54],门前的八辻原大道,笼罩在如墨般浓黑的夜色里。
一队灯笼仪仗自和泉桥方向缓缓驶来,在漆黑的夜里洇出微微红光,忽明忽暗,似鬼火般飘忽浮动。浓浓的雾霭在夜色里静寂无声地流动着。
灯笼上的家徽是三枫,此乃大奥御师室矢醇堂的标志。此刻,他正在赶往大奥的路上,因为他要一直在广敷[55]待命到明晚。作为宫廷御医,醇堂已被授予最高法印[56]之位,地位显赫,因此,按照礼法规格,他所乘的轿子前后各有四名随行武士护卫,以及扛随身行李的人、拿药箱的人、打伞的人、伺候穿鞋的人等十余名侍从,排场甚是壮观,是那些没有官职的旗本豪绅们望尘莫及的。而且,醇堂所乘坐的轿子还是四名轿夫抬的长轿,华丽而尊贵。
浩浩荡荡的一队人刚过筋违宫门不到五十米远,前面的侍卫突然停下脚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自大道左面的青山下野守[57]的宅第方向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众人想,驯马师还真是辛苦啊。
然而,“哒哒哒”的马蹄声竟急速驰近,走在最前面的那位侍卫特意抬高手中灯笼,意在令来者看清灯笼上的家徽所代表的尊贵身份,警告来者这轿子里坐着的大人可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
但,这只是白费力气。
那骑马之人,横刀立马,截在队列前面,突兀地闯入队列前方灯笼所映照出的那圈光亮中。待众侍卫看清马上之人后,皆“啊”地惊呼一声。而马上之人那轻蔑、凌厉的眼神紧紧盯着面前这个眼见就要溃散开来的队列,“唰”地拔出腰间长刀。这是一位头戴宗十郎头巾的武士。
“混账!何人竟敢如此放肆!”侍卫厉声喝道。
“眠狂四郎,特来取御医的药箱!”
马上之人直言不讳,高声报出姓名及意图。紧接着,众人只闻“唰——”的一声,眠狂四郎一刀劈中药箱侍手中的药箱,“啪——”地挑起来,灵巧地将药箱夹在腋下。
“打扰!”
说完即策马而去,瞬间又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真是如街头抢劫行凶的歹徒般神速!
侧头役武部仙十郎的家,位于大名水野忠邦的上屋敷[58],眠狂四郎来到这里时,天色已过五更[59]。
“听说你现在被细作、刺客盯上了?”
“我本打算避开眼前麻烦的,但仅仅这样似乎解决不了问题,归根结底还是由于阁下您呢!”
两人在书院中一见面就这样说话,因为很熟,没有必要客套。
“老朽的确有老朽的不是,一直等着你处于这样一种状况呢!”
仙十郎嘴角微翘,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眼皮略抬,看似玩笑般的眼神锐利地扫向眠狂四郎。但就是这样一位前额和颧骨异常突出,其貌不扬的老头,周身却散发着令人凛然生畏的强大气场。眠狂四郎与他相对而坐时,经常会无端产生一种压迫感和抵触情绪。也正因如此,他反倒对老头那神秘莫测的心里到底有何企图产生了极大兴趣,愈发想要一探究竟。
“那么,我今夜前来,应该正是您一直所期待的吧。”
眠狂四郎说着,似笑非笑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漆黑小盒,打开了盖子。仙十郎探身来看,微嗅片刻,又用小拇指沾了些许放在口中尝了一下,喃喃道:“这是鸦片呢。”
仙十郎曾在长崎奉行[60]手下做过事,在这方面的经验可谓十分丰富。
“应该是大奥有人吸食此物吧。”
眠狂四郎的这句话,就足以使仙十郎惊愕万分,他那遍布皱纹的脸上流露出讶然之色。
“你是从何处得到此物的呢?”
“今夜我偷袭了去大奥参拜的御医室矢醇堂,抢了他的药箱,就这样。”
“哦!”
仙十郎无意询问眠狂四郎抢药箱的缘由,他抱着双臂,集中精力思考,觉得有什么事情和药箱里装有鸦片这一事实有着必然联系。
其实,眠狂四郎之所以抢这个药箱,是为了一个叫做静香的女人,她如今正躺在押上村一个叫做龙胜古寺的偏院里。静香被带有剧毒的长矛所伤,这种剧毒来自海外,由于毒性已遍布全身,性命岌岌可危,想要祛毒,就必须得服用兰医所制的药丸。于是,眠狂四郎就埋伏在御医醇堂出现的路上,伺机抢了药箱。
龙胜寺的住持空然大师走进两国的茶屋,翻开眠狂四郎抢来的药箱查视一番,庆幸的是,里面正好有静香所需的祛毒之药。同时,眠狂四郎也发现了药箱中的鸦片,心头不禁有些疑惑,蓦然间,一丝念头浮现脑海——估计大奥里要出什么非同寻常之事了。
此时,眠狂四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仙十郎的神情,看着他露出从未见过的紧张,心里愈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二人皆静默不语,最后,还是仙十郎自言自语地小声说出一句奇怪的话,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
“这个嘛……看来不得不降服幽灵了。”
“幽灵?”
“近来听到一些风声,说西丸[61]有幽灵出现,据说可是真正的幽灵呢,那东西一身白衣,没有脚,总在深更半夜时分出现,在半空中飘来浮去,甚是吓人。”
仙十郎摆出一副滑稽模样,嬉笑着伸出双手,模仿幽灵的动作给眠狂四郎看。
其实,在当时那个时代,人们都坚信幽灵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柳营[62]的幽灵故事由于这种特殊的迷信,更是不足为怪。何况柳营地域极其广阔,本丸共有四万七千三百坪,二之丸[63]共有一万一千一百坪,三之丸[64]共有六千四百八十坪,西丸共有二万五千坪,红叶山[65]共有两万坪,吹上御苑[66]共有十万八千八百坪。在如此广阔的地域上,生活着五百左右的侍女,试想,她们经年累月地过着与男性完全隔绝、阴盛阳衰的生活,这种生活是民间百姓无法切身体会的。她们的内心长期充斥着阴暗的欲望、怨恨、憎恶、嫉妒等异于常人的压抑情绪,也无怪乎会做出一些淫荡、凄惨的恐怖事情。因果轮回,她们死后便变成亡魂作祟,使活着的人们胆战心惊。这类事件经众口相传,历经十一代幕府后,这类传言更是不胜枚举。
“眠,这个消灭幽灵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仙十郎轻描淡写地说道。
“难不成,您的意思是可以帮我悄悄潜入大奥?”
“没错,为了给晚辈们留一些光辉事迹,你去见识一下那种女儿国也不是什么坏事嘛,呵呵,一切准备工作就交给老朽来办吧!”
西丸住着将军家齐的世子家庆及世子妃。水野忠邦正好担任辅佐世子之职,因而,作为水野手下的侧头役武部仙十郎,想要把眠狂四郎悄无声息地送进西丸,自然是有办法的。
二
早起上学的孩童们,嬉闹着从街上跑过,掀起阵阵热闹的嬉笑声,连临街的窗边挂着的风铃,都被震得发出一串串清脆悦耳的声音,“叮叮咚咚”作响。人们又迎来了一个祥和明媚的清晨。
今川町[67]的一个小胡同里,有一家小客栈,店主文字若是一位常磐津[68]艺人。一大早,小店里就洋溢着久违的热闹气息。二楼的美保代起床收拾好床铺后,第一个走下楼来,她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行动已全然不似之前那般虚弱。
小偷金八也一直寄宿于这家小店,此刻,他立于两楼梯间的小平台处,正兴致勃勃、吐沫横飞地胡天侃地,使尽浑身解数来让美保代高兴。住在隔壁的独身老人立川谈亭迈着闲适的步子踱进店里,一脸惬意,应是刚刚泡完晨澡回来。老人就住在小店隔壁,是一位读本[69]作家,性情极为洒脱爽快,他的到来令小店的气氛愈加热络起来。
“唷,谈亭先生您来了,快请这边坐!”
店主文字若殷勤地请老人坐在长火盆前的座位上。这时,金八嚷了一句:“先生,那可是情夫专座,连我都不让坐呢!”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坐了会有什么特别处罚吗?”
“小店是教三味线的,若没有拨子[70],音也出不来。不过,旁边就坐着绝色美女,先生您可没有咬着手指色眯眯地欣赏啊。”
“庄子曾曰,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呐。虽说如此,您如此郑重其事地推荐,我会认真考虑的!”
文字若抬起一条腿,谈亭盯着她裤腿中露出来的洁白的大腿和红艳艳的绉绸,夸张地摇摇头。文字若笑着说:“我就是开个玩笑,即使有一天我颜老色衰,也不会去考虑秃顶的老头呢。”
“秃头是指光头吧。”
“没错,和尚头是指出家之人,死后会去西方极乐世界的。”
“嗯,我早上芋粥吃得饱饱的,后来在澡堂里泡了个通体舒泰,连我这秃顶都泡得通红通红的,光泡澡费就花了八文呐!”
“这样啊。如今的世道,目无尊长的年轻人到处都是啊。论语中说‘其事上也敬’,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真可谓愚蠢啊。”
“知道,孔圣人说过的话嘛,夫马之似鹿者而题之千金,而天下无千金之鹿,何也?这是我最近刚在两国的垢离场[71]的评书摊上听到的。”
“没文化真是让人伤脑筋呐,那句话并不是出自《论语》,呃,是出自《中庸》还是《左传》呢?”
就在这时,美保代微笑着道:“应该是出自《淮南子·说山训》吧。”
“噢,是了是了,真是惭愧至极啊!惭愧至极!”
“哈,看吧,圣人也说了,秃顶的老头儿尤为尊贵吧。”
说笑间,门开了,听到来人的声音,美保代的脸色霎时一变。
因为女仆被打发出去跑腿儿了,文字若只好亲自起身,她漫不经心地朝门口一瞥,待看清来人,连忙殷勤道:“哎呀,先生您可来了,到底怎么了,为何音信全无了呢?”
眠狂四郎漠然地站在那里,淡淡道:“蒙您关照,多谢!那女子的伤有无大碍?”
这时,金八探出头来兴奋地喊道:“先生,我这次可算走运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金爷,您当这是什么地方呢,不是吹,小店无论三味线还是美人,当然是一等一的好啦!”
“没错。”
不久,眠狂四郎和美保代单独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两人相对而坐。美保代无言地垂着头,看不出脸上表情。
“我先向小姐道个歉,虽然我已把那个打伤您的男人杀死了,但很遗憾,没能把那个男人偶头取回来。”
眠狂四郎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美保代那摄人心魄的美貌,眼神泛着冷光。
眼前这个女人,真的是气质高雅,风华绝代啊!
一股难以名状的焦躁从狂四郎体内掠过。美到极致,总是和罪恶联系在一起。这是意识到这一点的男人无法逃离的感情纠葛。
“在我取回男人偶头之前,是不会再来见小姐的。不知为何,总觉得必须要这么做。”
美保代抬起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眠狂四郎,渐渐地,那闪烁着智慧的明眸因为激动湿润了。
“我真是太高兴了!”
眠狂四郎眼看就要被美保代那含情脉脉的明眸吸引了,他强行稳住心神,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往常般淡定冷漠。
“虽然无法向您明确保证何时取回,但在下会竭尽全力。若最后依然没能回到您的手中,那就只好认命吧。今日前来,主要是为另一件事。西丸大奥内,应该还有其他和您身份一样的侍女吧,我想问问她们的名字及职务,您还记得吗?”
“我记得,但是,您为何要问这些呢?”
美保代语气略带责问,露出猜疑的神色。且不说这原是隐秘之事,只要说出来,不就是把她们置于和自己相同的境遇里来了吗?
眠狂四郎见状,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在下并未打算做细作的勾当。”
听他如此一说,美保代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不禁羞愧难当,复又垂下脸庞,思忖片刻,轻声道:“那位侍女叫志摩,她负责守卫大纳言[72]大人的世子政之助的安全。”
“嗯。”
眠狂四郎重重点了点头,心道,看来我私下所猜皆属实。
政之助乃家庆第四子,年方六岁,不久前刚被正式册封为世子,改名家祥。
不久后,家庆就会上任第十二代将军,那么,政之助自然会承袭第十三代将军之位。
而传言中白衣幽灵出现的地方,正是政之助所住厢房前面的庭院。那么,传言政之助近来总是在半夜惊醒,要么害怕地跳起身来“哇哇”大哭,要么发出恐怖的凄厉叫声,大概就是这个缘故。生来身体羸弱的他隔三差五就会发烧,只是近来一个月,他的身体变得愈发虚弱,精神愈发萎靡,白日里更是一直处于低烧状态。御医们轮番诊治多时,竟无一人能够明确诊断出他的病因所在。
侍从们认定这绝对是幽灵作祟,便向家庆提议为政之助另择宫殿,但性情强硬的家庆断然驳回了这一提议,说道:“作为下一任将军,他肩负重任,岂能就这样输给所谓的幽灵?生病需得让医生诊治,若接受治疗后仍不见好转,那也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
水野忠邦听闻此事,称赞道:“还是大纳言明事理啊!”武部仙十郎在眠狂四郎给他看鸦片时,突然想到了此事。直觉告诉他,幽灵、政之助的病以及鸦片,这三者之间必然有着某种深刻而隐秘的联系。这准是本丸老中[73]水野忠成一派搞的鬼。
仙十郎又想到,美保代不是正好知道埋伏在西丸大奥里的细作的名字及职务吗?
果然——眠狂四郎首先抓住了阴谋的一点,即政之助的贴身侍卫竟然就是敌方派来的细作。
眠狂四郎倏地提刀站了起来,道:“事情紧急,就此别过!”
“唉,那个——”
美保代反射性地抬起眸子,望着眠狂四郎,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这种情况下该说什么合适,一副欲言又止、不知所措的模样,但最终她还是选择沉默不语。
眠狂四郎并不多留,直接下楼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一事,大声喊道:“金八!”
“欸!”金八欢喜地窜了过来,眠狂四郎一边走下门口的台阶,一边道:“走,带你去见识见识千代田城的大奥!”
三
夏日午后,天空阴沉,空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一顶铆钉轿子[74]缓缓经过坂下御门,后面几个侍从打扮的人抬着一口装衣服的长箱,向大丸和服店走去,轿子里坐的是受命外出采买的中臈[75],这次出来主要是来取御簾中[76]定做的全套夏衣,包括羽二重(纯白纺绸)、罗纱、绉绸、透纱、越后绸[77]等。
围着轿子及衣箱的有局[78]、副使、伊贺者[79]、杂役等共八人。另有一人是大丸和服店派来的,他穿的唐栈[80]外衣自后面撩起,露出下身所着的土黄色贴身细筒裤,一副町人打扮,走在长衣箱的旁边,此人正是金八。
众人穿过御门的后门,行至御切手御门时,连金八这样的人都变得紧张万分,一颗心似是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全身肌肉都微微抽搐着,仿佛有一股奇怪的力道自他膝盖抽离,膝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先生,您怎么样?还好吧?要是我们此行败露的话,真的会被捆在十字架上处死吧!
对着藏在衣箱里的人,金八不住地在心里呼喊道。
一行人顺利地通过御切手御门,到下御广敷门七之口[81]时,已经接近落锁时间了。
第七关卡防护栏处,常有御用达[82]商人待在这里等待每个宫殿来吩咐要采办的事宜,长久以往已成为了一个惯例。所以,此刻金八蹲在栏杆处,倒也不显可疑。里面出来的几个取衣箱的仆人,抬过长衣箱,纳闷道:“这个怎么这么重?”
虽觉得奇怪,但还是吆喝着抬起来就走。金八盯着那个长衣箱,从栏杆探出身子,心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突然,守卫厉声喊道:
“等等!”
金八发誓,他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般惊险的情况,浑身上下嗖嗖地直冒冷汗。
——先生啊!您可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深夜——
大奥深处,万籁俱寂,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回声。某间御衣房里,借着外面长廊上挂着的铁丝灯笼透过来的亮光,只见一个黑影悄悄打开长衣箱的盖子,麻利地钻了出来。没错,此人正是眠狂四郎。此时,他环顾房间的四周,发现屋内各种衣柜、长衣箱、装束箱等物什,一个个被摆放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可以断定,这间房就是御簾中的御衣房。眠狂四郎默默地回忆一遍熟记于心的西丸地形图,估测着目标房间的方位,以及从这里到目标房间的距离。
此处位于西丸的南边,而目标房间在西边。眠狂四郎大脑飞速地思量着,到底该沿着檐廊过去呢,还是从庭院横穿过去呢?片刻后,眠狂四郎大胆地决定沿着长廊神速向前,猛冲过去。他的身手极好,速度快得连脚步声都不会被人听见,身形倏地没入长廊深处。长廊上远远近近挂着铁丝灯笼,透着微红的光亮,虽然没有一个人,却长得可怕,一直伸向不知名的深处。
眠狂四郎一口气穿过长长的长廊,最后,在西边的榻榻米走廊处停了下来。
打量了一番这个有两町大小的榻榻米走廊后,眠狂四郎如风般敏捷地越了过去。一路上,偶尔会碰上值夜班的侍女,之所以没被她们发现,是因为侍女们手中提着纸罩蜡灯,脚上穿着的木屐上带有三枚竹皮棒,一走路就会发出声响,眠狂四郎远远听到这声音,就立马敏捷地藏起身来。
目标房间,即政之助的寝殿,就在前方不远处——
看清方位后,眠狂四郎迅速拉开一道拉门,潜入一个空房间。能幸运地判断出这是一间空房,是因为眠狂四郎在门外闻不见一丝薰香气息,而凡是有人住的房间总会或多或少地飘出些薰香味。
眠狂四郎从空房间爬到阁楼,然后进入政之助所住厢房的阁楼,把阁楼横梁上的隔板移开两分,眼神犀利地透过缝隙打量着屋内情形。
只见一个浅黄色的大蚊帐罩住大约十榻榻米大小的空间,蚊帐的顶端吊在阁楼上,所以,透过屋内明亮的坐式灯笼,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蚊帐里正睡着一个看起来极为病弱的少年,他身上盖着的红丝被拉至胸前,大概是由于发烧,少年两颊赤红。枕边放着一个小柜,里面挂着裱有守护神和神佛尊像的物件。
距少年的床榻下方一张榻榻米远的地方,铺着另一副被褥,一名侍女正俯在一方红色绸缎面的枕头上睡觉,头发盘成片外髻[83],灯光下显得格外乌黑发亮。
——这个中臈侍女应该就是细作志摩吧。
眠狂四郎一边密切注视着屋内情形,一边暗暗思索着,自己的工作还真是需要十足的忍耐力呢。
事实也的确如此。眠狂四郎在阁楼伏了整整两个昼夜,却并没有发觉屋内有丝毫异常,政之助在眠狂四郎守护的两个夜晚里没有任何不适,睡得十分安稳,连眼睫毛都不曾眨动。那个中臈也没露出任何可疑形迹。
可是,第三日夜里,丑时八刻下刻[84],异常发生了。
透过阁楼,看到屋内那原本正熟睡的中臈忽然折起身子,黑暗中的眠狂四郎迸出一丝冷笑。
这位中臈容姿绰约,美貌并不在美保代之下。只见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上阶床边,掀开政之助的被子,俯身抱起正在熟睡的政之助,然后用手狠狠掐上政之助的大腿。可怜的政之助挥着两只瘦弱的小手,使劲儿挣扎,痛得全身激烈抽搐不止,“啊啊——”地一声声惨叫。
稍过片刻,中臈白皙的手再次凶狠地拧上政之助的身体,少年惨叫连连。
“殿下!”
隔壁房间里传来下等侍女惊恐不安的叫声,屋内的中臈故意装出恐惧的声音,颤声回道:
“又,又出现了吗?”
“我去看看!”
下等侍女一边回答,一边跑了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苍白的脸上满是恐惧,惊喘连连,尖声说道:
“出,出现了!”
此时——
他悄无声息地穿过阁楼,跳回那个空房间,出门跨过长廊,跃入庭院。
月亮隐在云层里,满天繁星,璀璨无比,仿若一伸手就能摘下来似的。璀璨的星光映在白洲[85]和泉水里,使庭院变得如同白昼,一眼就能看到远方。
泉水的东边,有一个白色之物正悠悠地飘浮着。
眠狂四郎奔向那白色物什,身形简直比鹿还要迅速。
飘荡在空中的白色物什只是一件左右衣袖伸开的白衣,没有四肢,没有头,离地面约数尺距离,夜风扬起那白衣的下摆,缓缓地飘来转去,仿若一只大风筝。
白衣的正下方是一口古井,黑黢黢的井口大张着,似乎白衣正是从古井底下冒出来的。
眠狂四郎飞奔至白衣前方,抽出腰间长刀,对准白衣下摆和井口间的空隙,猛地横刀砍去。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白衣竟然又悠悠地向上飘了一尺上下。
紧接着,眠狂四郎腾身而起,抬刀自白衣的衣襟处直直劈至下方裙摆,约莫四尺。只见白衣在夜色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变作两半,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眠狂四郎并不去查看那物什,他缓缓走近井沿,探身朝井下望去,这漆黑的井底到底有何古怪之处呢?为了一探究竟,眠狂四郎随即跨过井沿,拿出一条绳梯,把倒钩挂到井沿之上,攀着绳子探入古井。
四
夏日的清晨,空气舒爽,凉风习习,阳光透过树木繁茂的枝叶,斜斜映照在泉水上,泛着斑驳的亮光。
权大纳言兼右大将家庆,此刻正站在昨夜眠狂四郎劈开白衣的位置,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那口古井,西丸老中水野忠邦随侍在侧。后面,二十多名美丽的大奥侍女,列成一排整齐地跪在碎石地上,场面甚是艳丽夺目。
此时——
两个伊贺者听从忠邦的命令,正要潜向井底。
“这个就是幽灵的真身吗?”
用完早饭后,家庆立即出殿来到这里,水野忠邦奉上被劈成两块、绣有大花纹的绫缎中衣。衣服上的十五条葵纹均是阴文印染,由此推断,这必是御簾中的衣服。
“飘在半空中的幽灵,就是这玩意儿?”
家庆面带疑惑,看着眼前之物,眉头深锁,一旁的水野忠邦笑着拿出一个奇怪的绢袋。这绢袋,用现如今的话讲,就是一个涂过液状弹性橡胶的小气球。当然,在当时这还是稀罕的外国货。只要往气球里充满煤气,它就会飘起来,进而能使罩在外面的白衣飘荡在半空中。
水野忠邦并没有禀告家庆是何人使用的这等走私物品,只是对家庆道:
“请您看看这个变出幽灵的古井吧!”
片刻后,绳梯倒钩钩上了井沿,伊贺者从井里出来了,手中提着一个用草绳捆紧的伽和尚[86](然称为和尚,但却不是男子,而是剃着光头身穿男性羽织裙裤的女中)。
家庆睁大眼睛,屏气凝神地看着。当然,身后那排跪着的侍女们也因为太过惊恐而一阵骚乱。
“是这个和尚操控的幽灵,但是这个和尚也是被人操控的!”
水野忠邦说完这句话,锐厉的目光扫过众侍女,突然冲着其中一人喊道:“少主侍从志摩!站起身来!就是你这个黑心奸妇,竟敢给少主喂食鸦片,还将少主的病嫁祸于幽灵!”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空气中大约有片刻凝滞。突然,中臈志摩猛地起身,伸出右手快速抚向自己脖颈处。
“危险!”
水野忠邦猛地推倒家庆,就在此时,一把泛着银光的小刀呼啸而来,万幸的是,只听“扑哧”一声,刀子刺进了靠着井沿站立的伽和尚的喉咙里。
志摩的右手不停,此时众人已经明白她身上暗藏的凶器不止一把。但是,就在第二把小刀射过来之际,井里竟跃出一人。他身形高大,挡在了家庆面前,此人正是眠狂四郎。只听他道一声:“打扰!”便抽出腰间长剑,泛着寒芒的利剑弹开疾射至面门的利刃,如拂去落叶般轻松。
只见志摩神色凶狠地迅速从背后抽出第三把、第四把利刃,凶狠地射向眠狂四郎。眠狂四郎镇定如常,连眉毛都不曾动一毫,泰然地横剑弹开扑面而来的小刀,一步一步逼向志摩。
志摩投完第五把利刃后,从胸口拔出一柄短剑,紧紧握在手中。眠狂四郎嘴角挑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盯着一派从容、离自己还剩不足四尺距离的眠狂四郎,志摩心知败局已定,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向眠狂四郎砍来。
对志摩刺来的短剑,眠狂四郎仅是敏捷地一转身,就轻松避开了。与此同时,他手中长剑迅速划开志摩那紧紧束于腰间的天青色绫缎腰带,腰带瞬间滑至志摩脚边。
志摩脸色惨白,狼狈的她此刻已全然顾不上性命,一下子丢开短剑,双手紧紧护住已经半敞的前襟。
紧接着,眠狂四郎的刀又在空中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志摩那绚丽华彩的外衣便从后面裙摆处向上缓缓渐裂开来,众人只闻“嗞啦”一声,裂成两半的外衣已自志摩胸前滑落,褪至脚边。
志摩的神情愈加悲愤。面对她的惨状,眠狂四郎并未停下手中动作,愈发不留情地挥动长剑,“唰唰”两下,划开了她的白色纺绸里衣,划开了她绯红绉绸的贴身内衬,片刻间,志摩那丰润莹白、线条优美的肩部、胸部、背部、腰部全都裸露在众人面前。忽闻志摩凄声尖叫,原来眠狂四郎已用剑尖挑掉束缚在她腰间的最后那件衣服,甩向空中。志摩已然全身赤裸。“啪——”的一声,利剑入鞘。接着,眠狂四郎转过身来,对着家庆恭敬一拜,转身退下,留给众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身后——
一丝不挂的志摩僵硬地护着前胸低头伏地,浑身雪肤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众人屏住呼吸,眼睛齐刷刷投向她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沉默。